第69章 新聞發布
中國東北,大興安嶺獵場的季家正宅中開進一輛黑色奔馳,雖然早上才打整過車身,但這時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東北的雪還在下,雕花的黑鐵大門兩旁種着冬青,還有幾顆槭樹,不過現在都伸着光禿禿的枝桠,從圍牆內部往外探視。
掃雪的阿姨拄着竹枝掃帚立在門旁,奔馳的發動機轟響着,開上一個斜坡,最後停在道路旁的松樹下,旁邊就是臨山的別墅,外形古雅,有明清的遺風。
奔馳經過黑鐵大門時,阿姨看到後車窗降下了半扇,裏面坐着一位夫人,銀狐圍脖和黑色的小帽,側臉映着車窗,飄落的雪花掩去了她眼底淡漠的神情。
阿姨看着奔馳亮起的尾燈,站在原地略微一思索,然後又事不關己地低頭掃起臺階上的雪來。
季母從後車座走下,低跟的黑皮鞋踩在松軟的雪地上,她提着黑色皮包,攏攏身上的大衣,仰望頭頂披霜帶雪的古松樹,據說這棵松樹從趙匡胤當皇帝的時候就在這裏了。
“夫人,”有人從別墅門前的石階上走下來,朝季母擡手,“您可趕上日子了,随我來,太太在堂中等您。”
中年的女管家長得慈眉善目,儀态端莊,她打着傘,把傘移到季母頭頂,側身請她上去。季母拂去自己衣袖上的落雪,回望了一眼別墅灰色的石牆,擡腿走入花園的木門。
花園裏的樹木錯落有致,能看到石楠、紅松還有桔梗。成堆的花架上,薔薇和玫瑰只剩下的幹枯的莖節,池塘裏的水已經凍住了。
一樓堂中北邊一整面牆寬的落地窗下,白發老太太躺在鋪着絨毯的搖椅上,懷中抱着一個銅香爐取暖。銅香爐在這個時代已經不常見了,但這位老人懷抱香爐,連閉目養神的神情都是像整座別墅一樣古雅的。
她靜靜地搖晃着椅子,季母從大門外走進來時灌進一陣冷風,很快就被暖氣沖散了。太太的眼皮擡了一擡,因年老而松弛的皮膚讓她看起來沒什麽精神,眯縫的雙眼倒映着窗外雪落。
“太太,白夫人回來了。”女管家彎腰在太太耳邊輕聲說,季母垂手立在一旁,把皮包放在小巧的茶幾上。
太太聞言很輕很輕地答應了一聲,搭着管家的手腕起身,她動作很緩,但并不會令人感到着急,好像她天生就是這樣,從容不迫的,旁人只需靜靜等待就好。
“祖母。”
季母脫下手套朝太太伸出手,太太在管家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但還是半躺在躺椅上的。她把幹枯瘦弱的手從銅香爐上擡起來,虛虛地與季母握手。
這位太太,是季垚的曾祖母。她姓徐,祖上可以追溯到女真族,是大興安嶺獵場的最正經的正主子,出生于上個世紀二十年代,那時候中國還處在徐/世/昌大總統的領導之下。獵場是她父親開辦的,至今已有百年的歷史,衆多舊時代的名門望族都隕落了,興安嶺的徐家還是赫赫有名。
按照輩分,季垚要稱她為“太太”,她嫁給了季垚的曾祖父,兩家均是獵戶世家。她是個長壽的人,季垚的祖父祖母都已經去世了,曾祖父也已化為黃土,只有她還活着,雖然年事已高不常露面,但她仍是整個獵場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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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指了指面前的軟椅,示意季母坐下,軟椅上面的刺繡栩栩如生,繡着孔雀雉雞還有松樹。管家看銅香爐裏的炭快燒完了,抱起爐子去外邊加上炭火和香料。
“白逐,你已經多久沒有回來過了?”太太的聲音沙沙的,就像留聲機裏傳出來的那種聲音,古意盎然。
白逐就是季母的本名,季垚的父親對外宣布死亡之後,所有的人都稱她為白夫人。白逐點點頭,看着窗外無休止的大雪說:“從宋臨離開算起,已經十年沒有回來過了。”
太太輕輕地嘆氣,神色有些哀傷,她搭着兩手,身上蓋着駝絨毛毯,搖椅晃啊晃:“宋臨那孩子怎麽突然就失蹤了,他還小的時候就是我帶的,歡喜的緊,也委屈你這個孫媳婦了。”
白逐的微笑淡淡的,顯得有些清冷,她攏好鬓邊的頭發,手疊在膝蓋上說:“已經十年過去了,宋臨依舊沒有回來。我找他找了這麽多年,有時候我甚至都在想,他是不是真的......”
“胡說!”一直安靜恬淡的太太突然情緒激烈地厲聲斥責,緊接着就劇烈咳嗽起來,白逐吓一跳,忙起身過去輕輕拍她的背,幫太太順過氣。
太太擡手用顫抖的食指指着白逐說:“宋臨不可能會死的,他只是失蹤了,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他可是我最疼愛的孫子,是這座獵場的主人!”
白逐垂目不言語,這時管家匆匆從側門出來,顯然是聽見太太的咳嗽匆忙趕來的。精巧的銅香爐裏添上了新炭,還灑了點法國的香料,香爐很舊了,不知被太太這雙手打磨過多少年。
管家向白逐道歉,上手幫太太順氣,沖來帶着苦味的溫水,太太喝下之後才好了些,重新躺在椅子上,單薄的胸脯起起伏伏。
兩邊陷入沉默,太太身子不經折騰,咳嗽一下就跟要散架似的,白逐坐着看雪,一邊等太太恢複過來。白逐的神色始終帶着疏離,仿佛她不是太太的孫媳婦,而只是這個家裏的客人,過來喝茶小坐而已。
兩個女人沒有再談論季宋臨,太太捂着暖,另起話題:“白逐,令尊身體還好?”
“家父身體尚且硬朗,前陣子還去登山滑雪,我勸他不要傷筋動骨,他還是不聽。”白逐莞爾,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晃動。
太太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似有似無一絲笑意,眼中甚是緬懷:“十年前的冬天我還見過令尊一次,那時候我91歲。轉眼就到了現在,卻再也沒見過一面了。”
白逐喝一口熱茶,聞茶香袅袅,別墅後山的林子蓋着大雪,松枝被壓斷了一根:“家父家母尚且安在,只是我的妹妹已經故去了。”
她說這話是一種溫婉的語氣,繞着緬懷故人的哀思,仿佛這不是令人傷悲的往事,而是昨日晨起時偶遇的家常。
太太略顯驚奇:“你說白迂已經故去?我對此表示遺憾。”
“她是在十年前死去的。”白逐隔了很久才說,“她和宋臨一起出了那次任務,回來的時候只有一具屍體了。”
缥缈的茶香把思緒帶回了十年,連窗外的白雪都顯得了無趣味,老林子裏的斑鸠在樹上聒噪,遠處的別墅露出紅色的鮮豔屋頂。
太太抿着嘴唇沒說話,複而垂下眼簾看懷裏的香爐,說:“那次任務回來了多少人?我有些記不清了。”
“四個人。”白逐很快地回答,“去的時候六個人,不算軍隊和勞工。”
“嗯。”太太點頭,沒有繼續把話說下去,餘音在空曠的廳堂中回蕩,靠牆的立式魚缸中幾條紅色的魚甩着尾巴上下浮動,燈挂在頭頂散發溫和的光,廳堂中央的螺旋樓梯一塵不染。
原本以為氣氛就這樣沉寂下去,太太忽然問起了自己的重孫:“垚垚這次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他在北京很忙麽?”
白逐淡漠的眼中終于浮起了一絲溫暖的情緒,她把茶杯放下,微笑道:“他現在在俄羅斯,明天就要執行任務去了,也許年後會回來,今年冬天他不能來看您了。”
“唔,俄羅斯啊,挺遠的呢。”太太眯着眼睛想,自言自語似的,“什麽任務這麽緊急,連年都不讓人過了?”
“國際合作的任務,關乎到我們頭頂的空洞。他不會有事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出任務而已。”白逐說,她說了謊話,但太太似乎沒有聽出來,她太老了,老得不想再糾結這些瑣事。
太太是不知道白逐和季垚之間的母子關系是有多惡劣的,她的記憶只停留在十多年前的光景,那時候季垚還年少,一家子其樂融融,偶爾上她這裏來坐坐。
白逐想起自己皮包裏的手機,上面還留着季垚給她打進來的一個電話,她聽見季垚喊了一聲“媽”,但最後還是自己親手挂斷了。
季宋臨出事之後,她就與季垚起了各種各樣的争執,争執在季垚加入EDGA後徹底爆發,母子兩人從此反目,季垚再沒進過家門,多年來也不曾有所聯系。
想起自己兒子的臉,白逐輕輕舒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慶幸之感。但轉念一想到季垚的現狀,眉尖又籠罩上無盡的陰雲,她只希望後輩們,不要再重蹈上一輩的覆轍。
第二天中午,陳巍領着何巒到自己家門口,他家住在西城還算高檔的小區。踩着積雪刷卡開了小區的大門,陳巍回身招呼何巒跟上,他興致勃勃,在雪地裏又跑又跳。
“巍巍,你幫我撣一下後背的雪花。”電梯前何巒對陳巍說,轉過身子讓他幫忙,手裏提着陳巍要買的東西。
陳巍三兩下給他收拾好了衣裝,說:“你這麽緊張幹什麽,不就是一點雪花麽,不礙事的。”
電梯下來了,兩個人走進去,陳巍按下15摟的按鈕。何巒戴着那條駝絨圍巾站在他旁邊,他長得瘦,比陳巍高一個頭。出門的時候特意打整過頭頂,讓陳巍給他拔掉了幾根白頭發。
“等會兒見到我爸媽,你不用太怕他們,他們很好的。”陳巍把自己的手放在何巒衣兜裏取暖,“我之前在電話裏跟他們說起過你,他們都說很想見見你。”
何巒在衣兜裏扣着他的手,低頭很快地在他頰畔親一下,說:“你不說還好,一說,我倒越來越緊張了。”
陳巍摸摸自己的臉頰,刨了何巒一頭,指指後面的攝像頭:“老何,這裏有攝像頭啊,你怎麽還親我。”
何巒瞥了一眼,沒說話,站得筆直,身段超模似的,陳巍越看越滿意。快到樓層了,陳巍踮腳在他耳邊悄悄說:“老何,等會進了我家門,咱們不要表現得太親密,我怕我爸媽接受不了這個。”
“好,都聽你的。”
俄羅斯時間局貝加爾湖基地中,外面記者和媒體早已等候多時,他們談論着今年這場大新聞,來往的侍者端着盤子送去香槟酒,場內飄着花瓣和清酒的香氣。
在記者們的喧嘩聲透過幾層牆壁傳到季垚的辦公室裏時,他正在鏡子前換西裝,穿好了襯衫馬甲,符衷把正裝從他身後套上。季垚身量高,腿又長,穿上西裝很斯文,一身的精英氣。
穿衣顯瘦脫衣有肉,說的就是季垚這種人。符衷知道首長常年鍛煉,雖然沒見他裸過上身,但他身上肌肉長什麽樣子符衷心裏還是有個大概的。
“你把我的助手擋在門外,你讓人家怎麽做人?”季垚挺着背扣好身前的紐扣,腰線就掐下去了。
符衷轉到他身前垂首給他整理領帶,再把領撐給他別進去,說:“別人我不放心,凡事都得要自己親力親為。我看你那助手一見你就瑟瑟縮縮,想必辦不成好事。”
季垚擡眼看符衷的表情,湊過去擦擦他的鼻尖,笑道:“你怕不是要把我前後左右的人都給撤了才放心?”
“前後左右撤掉了算什麽,我要天天抱着你我才放心,少了一天都不行。”符衷給他別好領針,手指擦擦領針上的紋路,低頭咬他嘴唇。
符衷的手從季垚腰間擦過,離開的時候手心裏多了一張黑卡,他不動聲色地把黑卡推進自己風衣外套的衣袖裏。
燈光擦過鏡面照在兩個人身上,天鵝絨帷幔拉着,辦公室裏靜得沒有一絲聲響,只有隐隐約約的喧鬧聲,聽起來悠遠難詳。
親了一陣才放開,符衷扣着季垚的腰,季垚則摟着他脖子接吻。這回親得很小心,免得把身上的衣服弄亂,季垚馬上就要出去作為中國區執行員代表接受記者采訪。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季垚連忙轉身,神色淡然,見是助手抱着一疊文件走進來,後面跟着康斯坦丁。助手看了看季垚身上方正齊楚的衣裝,還有他一貫妥貼的背頭眼鏡,棱角分明。
眼中頗有些驚豔,助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轉眼卻看見辦公室還有個男人,站在季垚身後把自己的風衣袖帶拉緊。偶爾撩起眼皮看向自己,那淡淡的目光似乎有些凜冽。
氣氛有點微妙,符衷顯然是不歡迎自己進來的,前邊兩個大聖後邊一個佛,助手夾在中間很難生存。
“季首長,很抱歉打擾到您,康斯坦丁先生說他要見您。外邊快要開場了,這是您要的文件,請過目。”
季垚覺得“打擾”一詞很貼切,但他沒有點破,上前接過助手手裏的文件紙,與康斯坦丁點頭行禮。康斯坦丁看起來也是要匆忙趕去外場中對付記者,他手裏拿着文件夾和筆,氣息還有些紊亂。
“季先生,還有五分鐘就将開始發布會,如果您準備好了請盡快趕到會場,您是第一個發言人。”康斯坦丁說。
季垚當然知道這些,他朝身後的符衷點頭示意一下,轉身一邊翻看文件一邊跟着人往門外走,門外的喧鬧聲更重了一點,他低聲與康斯坦丁交談,臉色半點不見剛才那麽旖旎。
符衷知道季垚變臉的本事,他是首長,他得繃着,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一定是嚴肅而嚴謹的。符衷喜歡他,喜歡他人前繃着一張威嚴的臉,人後在自己懷裏軟成一江春水。
康斯坦丁出門時若有若無地看了符衷一眼,很快就轉過視線快步離開了。符衷自然是不卑不亢地迎上了康斯坦丁的目光,那目光裏帶着懷疑和揣測,甚至還有點憐憫,深不見底。
符衷的看着康斯坦丁離開,眼神漸漸冷下去,像西伯利亞大地上的冬風,呼嘯過境,凜凜的,清亮似冰凍的貝加爾湖。
不過他很快就調整過來,找一個沒人瞧見的空當,悄悄握了握季垚的手。他們相視而笑,符衷站在岔道口目送季垚趕去會場,聽他的皮鞋聲漸行漸遠,外面記者的聲音一陣一陣地起伏。
陳巍和何巒一同坐上了飯桌,今天格外熱鬧,家中來了好些客人。陳媽說,陳巍以前是個人來瘋,今天不知怎的這麽安靜這麽乖。
何巒看陳巍快要縮到桌子底下去的一張臉,悄悄伸手在桌下按住他的手背,當然,這些都是在所有人視線之外完成的。陳巍自然是因為何巒在旁邊,不敢太瘋,怕把何巒瘋走了,要不得。
飯後何巒圍着圍裙在廚房幫忙洗碗,陳巍不好意思讓他一個客人動手,站在旁邊幫他清洗泡沫。他們站在空間寬大的廚房裏聊天,何巒說陳媽手藝真好,玉米排骨湯很好喝。
有一搭沒一搭地講着天上地下的事兒,陳巍從何巒手裏接過洗幹淨的碗筷疊好了放回碗櫃。忽然聽見客廳裏傳來字正腔圓的新聞播報:“北京時間十二點整,俄羅斯貝加爾湖基地‘回溯’計劃新聞發布會開幕,中國區執行員代表季垚上臺發言,季先生提到......”
陳巍擱下碗筷胡亂在衣服上擦擦手,火急火燎地沖到客廳裏去,電視上正在直播發布會現場,他看到激烈的鎂光燈下,季垚身穿高定西裝語調平緩地講話,高鼻深目,威儀難當。
“老何,老何你快來看,是首長,季首長。”陳巍朝廚房裏招呼,轉頭對着爸媽一臉自豪,“這就是帶我們的教官,季垚季首長,我之前經常跟你們說的。”
何巒收拾好了廚房擦幹淨手出來,圍裙搭在椅子上,扶腰站在陳巍身邊一同看電視。他之前很少見過季垚,現在猛然發覺,這位季首長确實是驚鴻一瞥就相當驚豔的那類人。
陳巍掀開窗簾,放眼望去,高樓上巨大的LED屏幕上,超模的廣告已經盡數替換成實時直播,季垚的面影出現在全城的廣告屏上,路邊的行人均駐足仰望。
季垚站在臺上,掃視臺下長長短短的攝像機,從容不迫地陳述了本次計劃的目的和具體實施方案,他說話抑揚頓挫,潺緩成音。下面的記者均保持安靜,側耳聆聽。
“......時間,在和我們每個人賽跑,盡管我們與時間打交道。”季垚最後念道,“也許我們下一秒就戰死沙場,但我們依舊乘風破浪,不懼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