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此情此景
北京下了七場雪了,離過年還有一個星期。陳巍的入隊通知書也剛下來,那時候他正坐在飄窗上刷執行部的論壇,上面突然來了消息,叫他去拿通知單。
執行部的部長很遺憾地告訴他,0256,你今年過不成年了,因為科考隊除夕之後就要走,之前還得在時間局裏接受必要的訓練。
陳巍攥着通知單在樓道中狂奔,冷風刮過他臉頰和衣領,啪啦作響,他的頭發全都蓬起來,穿過空曠的中庭時,落了滿身雪花。
“老何,我拿到名額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西藏了。”剛開門,陳巍扶着門框還沒把氣順過來,先把消息送到何巒的耳朵裏去。
何巒站起身幫他褪掉外套,拍落雪珠挂起來,揀出拖鞋監督他穿上,免得又光腳踩地,凍得跳腳也不知道穿襪子。陳巍笑得像只傻狗,圍着何巒打轉,跳上床蹦了兩下,在趴到何巒背上去。
媽媽打來電話,陳巍賴在何巒背上沒下去,一邊聽着媽媽的電話,一邊在他耳邊吹氣。何巒沒趕他走,打開電腦獨自忙活,耳邊癢癢的,陳巍搖頭晃腦地在他脖子裏蹭。
“好的,媽媽,我明天回家來吃飯。不過你記得要多弄幾個菜,多準備一雙碗筷,我要帶我的室友一起回來,對,就是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老何。”
何巒眉頭一緊,回頭要去敲陳巍的腦袋,陳巍笑嘻嘻地擡手握住何巒的手腕,飛快地與媽媽達成協議,挂斷電話之後甩到一邊去。
“你瞎JB說啥呢?”何巒把人從身上扒拉下來,踩住陳巍的腳,“你明天要帶我回家?幹什麽?”
陳巍坐在床上:“我媽知道我今年要去西藏,不回家過年了,所以提前叫來了親戚們一起吃個飯。”
“那你叫上我幹什麽?”
觑觑何巒的臉色,陳巍斟酌了一下詞句,才小聲說:“這不是想到你家裏沒人了麽,過年也沒去處,把你一個人留在宿舍裏也很冷清,不如上我家去,我媽媽其實很想見見你呢。”
他說得小心翼翼,生怕揭了何巒的傷疤,說完了話垂着頭擡眼看何巒,手指攪着身下的床單,攪出了不少褶皺。
何巒坐在床邊,隔了很久沒說話,他扭頭看着窗外的落雪,靜靜地,覆蓋了窗棱和城市裏的屋頂。他想起自己的母親、父親還有那個潮濕的、充滿蘋果腐爛氣息的家。
房間裏忽然冷清,暖氣滲進頭發絲裏,一種甜滋滋的慵困襲上心頭。陳巍知道何巒心下有愁,自己不太會說安慰的話,小聲道了歉,然後伸手給他一個擁抱。
何巒突然翻身把他壓住,撐着手看他,兩條手臂把陳巍箍在中間。陳巍吓得擡腿要踹人,手上也擺好了格鬥的姿勢,但何巒只是這樣看着他,其于沒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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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什麽?”陳巍問。
“沒什麽,就看看你。”何巒淡淡地說,“你上去點,我要躺一會兒。”
陳巍挪了挪身子,提起腿踏在床上,讓自己整個人都置于被褥的包裹中。何巒擡起膝蓋跪上床,正好跪在陳巍的兩腿之間,他保持一個姿勢沒變,垂首看陳巍的臉。
雖然他們一點接觸都沒有,但陳巍身上忽然異樣地燥熱起來,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了床單。他對何巒是不排斥的,甚至看到他還有種隐隐的歡喜,這種感覺只對何巒一個人出現過。
“老何?”陳巍看他有些走神,輕輕叫他一聲。
“噓。”
陳巍不出聲了,他隐約聽見窗外簌簌雪落,還有布料相互摩擦的聲音。就近在耳畔,那一瞬間他大腦一片空白,忘記了該用怎樣的姿勢面對這種奇異的快感。
“唔。”陳巍輕輕地悶哼了一聲,挺起腰往上送了送身子,他想再往床上躺一點。然而他沒有意識到何巒還跪在自己兩腿之間,胯部提上去,就在何巒的大腿上擦了一道。
何巒看到陳巍仰起的脖子和下巴,喉結被拉成一條直線,他的鼻梁高,眉眼周正,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像光一樣照下來。
忽地想起那個下着瓢潑大雨的夜晚,陳巍撐着傘找到獨自坐在街邊哭泣的自己,那時候他背着路燈的光,周身都是淡黃的光暈。這場景,猶如身在夢中,也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那個渾身會發光的神仙——他一個人的神仙。
“老何,你為什麽一直看着我?”陳巍向後撐着手,擡起頭來看何巒的眼睛,他發現何巒的嘴角有一顆小小淡淡的痣,還有他的唇峰,上下起落,棱角分明。
何巒抓緊了床單,看着陳巍的睫毛,再從睫毛下落到他的嘴唇,還有他尖尖翹翹的下巴,何巒覺得自己一簇叫陳巍的火燎到了:“巍巍,我想親你一下。”
說完他就咬緊了後齒準備接受來自執行部A級專員的毆打,畢竟陳巍說他是個直男,直男是不可能接受這種無禮要求的。他不太敢看陳巍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有自己的倒影。
等了許久,窗外一場雪停了,何巒沒有等到拳頭招呼過來,他聽到面前的人低低的允諾:“你要親哪裏?只許親一下。”
聞言撩上眼皮,只見陳巍垂首,手指悄悄扣緊身下的床單,何巒注意到他的耳朵呈現不正常的紅色,分開的兩條腿習慣性地曲起。他心裏炸開無與倫比的歡喜,仿佛埋了二十多年的花,今天終于開了,他聞到春天降臨的甜蜜,還有櫻桃成熟的芬芳。
何巒慢慢靠近他,陳巍順着他過來的趨勢擡起下巴,睫毛顫抖着去瞧何巒的唇畔,那山水起落一般的唇峰真像玉人撥弦。陳巍心裏激烈地碰撞,靠過來的是個男人,理智叫他躲開,可他的心裏更狂熱的那一個聲音,将他死死地釘在了床上。
嘴唇輕柔地碰在一起,何巒綿長的呼吸撲在頰畔,陳巍聞到淡淡的衣物清香,這個味道他記得很清楚,萦繞在陳巍的衣服上、被褥上、床單上,還有他心上。
何巒的嘴唇有些發顫,他垂着眼簾,看不清他眼底的表情。少年人的心性忽然沖入腦海,他仿佛回到輕狂意氣的時候,當時年少,春衫尚薄。
沒有深徹的糾纏,也沒有那些理所當然應該有的橋段,有的只是兩個年輕人彼此觸碰嘴唇,這蜻蜓點水的一下,甚至連接吻都算不上,但那種比情人接吻更熱烈的情感早已充斥了兩顆心髒。
陳巍繃不住了,他含下自己尖尖翹翹的下巴,離了何巒一些,輕巧地喘氣。何巒沒有為難他,他自己有分寸,知道這樣就夠了,應該點到為止。
兩人都沉默,簌簌雪落已經停止了,整座城市都籠罩在無邊的靜谧中,仿佛這靜默只為他們兩人降臨。陳巍捂着自己眼睛躺下,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沒笑,他的耳朵燙得厲害。
何巒側身躺在他身邊,被褥已經被攪成一團。看着陳巍蜷着身子在自己身邊滾了兩圈,最後面朝自己停下來,仔細地盯着自己的臉看,他的目光停在自己唇角那顆小痣上。
“老何。”陳巍翹起一根手指虛虛點幾下那顆小痣,“你是第一次親別人嗎?”
何巒沒有回避這個問題,縮了縮腿,悄聲道:“嗯,是我第一次,初吻給了一個男人,就是你。”
陳巍目不轉睛地看着那顆痣随着何巒說話的動作上下挑動,他微笑的時候那顆痣就挑上去,一挑就把魂挑了去。陳巍着了迷,他在何巒身上找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覺,甜蜜的、新奇的、欲言又止的、淺嘗辄逝的,比以前任何一位女朋友都要美妙。
“但我不是第一次。”陳巍的聲音輕輕的,氣球一樣飄起來,“我以前交過幾個女朋友......你知道的。”
他說到後來像是沒底氣,看何巒的眼神也有點瑟縮。何巒聽了他的話,沒有責怪,也沒有任何厭惡的情緒,他像往常一樣微笑,擡手撓撓陳巍的發頂:“是不是第一次沒那麽重要,重要的是當下,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也許你明天就找到了你愛的女孩,但至少今時今日,是我在你旁邊。”
他說話動聽,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陳巍看着他認真地說出每一個字,何巒的眼睛裏一直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知道何巒是在隐晦地表白,他說得那麽豁達開朗,但他的神情出賣了他。
何巒說完最後一個字,陳巍忽然把頭挨過去,擱在何巒的胸前,蹭了蹭,看着窗外的黑暗和白雪說:“老何,我們可以在一起嗎?就像那些情侶一樣。”
回答他的是一個暖暖的懷抱。
陳巍攥着衣領微笑,閉上眼睛靠在何巒的頸窩裏,說:“我知道為什麽我跟每一個女朋友交往都不會超過兩個月了。”
“為什麽?”
“因為我根本不是直男。”
何巒聽他說出這話,沒有言語,他把陳巍抱緊一點,扯過被子蓋住,聞他頭發上蓬蓬的香氣。桌上的電腦還亮着,旁邊放着咖啡和紙,那是陳巍加入西藏科考隊的通知單。
他們在被褥裏擁抱,聞着彼此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清香包裹着年輕的軀體,那些因為羞澀因為倫常而苦于說出口的話語,全都散作柳絮,因風而起。
當時年少,春衫尚薄,一腔的輕狂意氣還像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無人知曉未來會發生什麽,但至少今時今日,是你在我身旁。
顧州坐在監獄長的辦公室裏,撐着頭看桌上一疊文件,最上面一頁釘着照片,罪犯進監獄前都要拍的照片。
這是唐霁的資料,顧州搭着雙手盯着照片上男人的眼睛,仿佛是在與真人對視。他的嘴角越繃越緊,最後擡手掀開了一疊紙,嘩啦啦地從桌上掉下去。
“先生,您怎麽又亂掀東西?”老人從門外走進來,一進來就看到灑落了一地的文件紙。
顧州疊起腿,手按着眉心:“一級罪犯越獄了,派了人手去緝拿,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沒聽到,還有地下黑/幫的武裝分子阻撓。唐霁背後到底是哪方的勢力,這事情怎麽到處都是問題。”
老人撿起地上的紙,按順序疊好了擺在辦公桌上,頂燈照着靠牆的一排紅木資料櫃的玻璃,挂在中間的油畫熠熠生輝。
顧州揉着太陽穴,他已經為唐霁的事情惱火了半個月,晚上睡不着,整夜整夜地失眠。三疊最近在全國做LGBT巡回演講,不住在家中。顧州點着一盞臺燈坐在窗邊看資料,公司裏的、監獄裏的,樣樣都要精細打理,只有跟三疊聊幾句的時候才能感到片刻的輕松。
“監獄長為何一定要把此人緝拿歸案?”老人說,他給顧州倒去下火的茶水,“畢竟上面來的命令中,他們的态度并不是很強硬。監獄長可能不知道,在您來之前,從燕城監獄越獄逃跑的人不少,只要逃出去之後沒什麽大的動作,往屆的監獄長們一般都不會追究的。”
顧州是從天津的津門監獄調過來的,他的助手就是眼前這位文雅的老人,老人姓孫,顧州叫他孫老。孫老常年穿着熨帖的西裝,鼻梁上架着眼鏡,如果有必要,他的口袋裏會放着一塊懷表。
這是個像十九世紀倫敦老貴族一樣優雅的老人,但不得不承認,他是從河北白洋澱裏捧着荷花走出來的漁家孩子。
顧州知道孫老的意思,是想叫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事就這麽過去了。上面的命令下達的也是模棱兩可含糊其辭,大有叫他袖手旁觀的意思。顧州一開始看到北京過來的文件,發了火,找來孫老詢問歷年的情況,發現大部分皆是如此。
武裝部隊在越獄發生的第二天就派出去拿人了,至今仍未有任何消息,偶爾傳來幾聲訊息,頂多也就是發現了疑似唐霁活動的證據。
“從燕城監獄逃出去,自然就是監獄的錯,我是監獄長,當然要對這件事負責。”顧州喝了一口清茶,“我不是之前的任何一位監獄長,我有自己的規則,人從哪裏逃出去,我就要把他抓回哪裏來。我現在是監獄長,你們都要遵守我的規則。”
孫老沒有說話,顧州起身走到窗邊,打開半扇,垂首看到廣場上落滿一層積雪,弧形的車轍印還沒被完全覆蓋。雪停了,士兵站在大門兩邊把守,來往的車輛都要進行嚴格檢查。
吹吹茶水的熱氣,顧州繼續說:“除了公事上的原因,當然還包括我個人的私事。有些事情一再提醒着我,我一定把這個人抓回來,投進監獄,再把他背後的勢力一并清除。”
他說話聲音很淡,但帶着毋庸置疑的嚴厲,鐵血的,像一杆槍。在孫老眼裏,這位監獄長的年紀是他跟過的所有監獄長裏最年輕的,而手段态度也是最嚴謹而強硬的。
孫老沒有詢問顧州是什麽“個人私事”,他身為助理,懂得言多必失的道理。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打開手裏的文件夾,說:“監獄長,這裏有一份文件需要您簽名。”
接過文件夾翻翻內頁的紙,最後落款是EDGA——時間局北京總局執行部。顧州看文件上的內容,越看越皺起了眉頭:“在特定情況下請求組織在獄罪犯作為勞工前往執行任務?”
孫老點頭:“我方才致電時間局,向李重岩指揮官确認過此事,李先生非常希望能得到您的認可和幫助。”
“為何不直接從軍隊調人?”顧州說,“軍隊的素質可比罪犯好上一萬倍。”
“軍方不好動,能減少損失就減少損失,畢竟罪犯比起軍人,更适合作為勞工。”
顧州擡眼看孫老,手指敲着文件夾思索,他并不是很贊同孫老的話,因為軍人和罪犯都是人,不應該說誰更适合勞工。
半晌,顧州合上文件夾甩到辦公桌上,靠在窗邊端起涼掉的茶水輕輕晃蕩,揮手打發走了孫老:“先讓我考慮考慮,你去跟李重岩說,兩天後再給他回複。”
孫老離開辦公室,躬身帶上門。顧州背後垂挂着紅褐色的天鵝絨窗簾,還有一個流蘇風鈴挂下來,風一吹過就铛锒作響。他緘默着思考,時間局此舉意欲何為,又恍惚覺得,有點似曾相識。
電話忽然打進來,是公司打來的電話,忙接起,秘書的聲音傳過來:“顧總,您要查的AG-12號子彈去向分布已經調出了一部分資料,請問您是回公司還是傳送資料給您?”
“傳過來,我現在不能回公司。”顧州在電腦前坐下,挪開桌上的紙筆,打開電腦退出監獄的內部網絡,接到另一臺服務器上,并确保不會被內部網絡偵察到他在做別的事情。
稍等片刻,電腦上跳出文件傳輸的進度條,在複雜的解密過後,電腦屏幕上顯示出全球的地圖,在中國的版圖中,數個紅點在閃爍。
“北京和天津發現有人經手過這種子彈,然後輻射到河北河南,跨過秦嶺到達成都、長沙一帶,最西邊接近拉薩。”秘書為他解說,“這是目前查出來的結果,也許日後還有更多的補充。”
顧州看着地圖,說:“每個地區子彈經手的多少有沒有查到?是誰在做這些交易?”
“目前初步斷定北京天津一帶子彈貿易較為頻繁,數量也較大,其餘地方相對較少。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似乎有子彈從天津出海運往國外,并且西藏的子彈交易數額也不小。”
“出海那一批肯定是走私的,具體運往什麽地方有沒有查到?”
“目前還沒有,預測航線是東方航線,往日本、韓國方向。”
顧州靠在椅子上轉了轉,雙手扣在一起,緊眉思索,目光落在了西藏境內的一個紅點:“為何西藏的交易數量會這麽大?從北京千裏迢迢運到西藏,不管從哪方面說,都不合常理。”
“這些只是目前調查清楚整理出來的,是誰在背後操縱這些交易尚未查明,對方很善于僞裝,偵破還需要一段時間。顧總請放心,我們一定會加快進程的。”
顧州告別了秘書,看着電腦屏幕上的地圖出神,幾個紅點一閃一閃,像将盡未盡的蠟燭。幾條紅線連接這些紅點,交織成一個疏松的網,橫跨南北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