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出街偶遇
星期三這天符衷睡到了上午十一點,他沒設鬧鐘,屋裏頭暗沉沉地透進來一道道淡淡的白光。執行部給他放了假,“回溯計劃”集訓中心裏暫時沒有安排任務,符衷便難得空閑下來。他躺在床上打開手機看了看,盯着鎖屏上那張合照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才用指紋解了鎖。他查看了新消息,後勤管理處通知他下午三點去體檢。
符衷往床裏縮了縮,被窩很暖和,周圍籠罩着一片靜谧的黑暗,房間裏彌漫着幹燥的海鹽香。他看了眼時間,想着起床後差不多就要吃中飯了,冰箱裏還有些沒吃完的新鮮菜,打算中午和晚上再自己動手弄兩頓飯,正好在離開北京前把冰箱清空。符衷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點開了季垚的對話框。
—首長,早上好。
—你為什麽動不動就給我發消息?還有,現在都中午十一點了。
—因為和您聊天很有趣。昨晚我沒開鬧鐘,所以一睡就睡到了現在。
季垚在手機這頭閉了閉眼睛,努力讓不受控制地要往兩邊挑的嘴角壓下去。他裝出一副思考的神情地揉了揉自己緊繃繃的臉頰,好讓憋笑憋疼的面部肌肉放松。他把手機平放在疊起來的大腿上,擡起眼皮看了看臺上的人,趁着衆人不注意的時候擺出假裝幹正事的樣子快速而簡短地在屏幕上打字。
—你有什麽話要說?
—我接到通知了,下午三點去體檢。
—這關我什麽事?我還有事,再見。
他馬上按掉了屏幕,此時臺上的工作彙報暫告一段落,季垚将手機挪開,向前探了探身子用嚴肅的語氣向報告人抛出了問題。符衷見他下線了,盯着季垚的最後一個對話框翹了翹嘴巴,然後從被窩中翻身坐起,炸着頭發發了會兒呆。接着他摸了摸臉,掀開被子下床去,腳步輕快地從卧房走到了浴室去洗漱。
季垚抛完了問題後再聽報告人回答,他坐在靠前的位置上,膝蓋上攤着筆記本。他聽着對方的回答,偶爾贊許地點點頭,然後在筆記本上認真記下:下午三點,體檢。
符衷早早地去了體檢中心,他到那兒的時候門還沒開。他站在亮晶晶的玻璃門照了照,給自己打理頭發。他不急不躁地等着管理處來開門,同時也在等着季垚過來。雖然他沒有明說要讓季垚來這裏,他也不知道季垚現在忙不忙,但他覺得季垚是能懂他的意思的。符衷心裏常常保留有一點兒憧憬,來也好不來也好那是季垚的事,符衷只是想一天之中能多見着他幾次罷了。
在辦公室捱到下午2:45,季垚提前告知了秘書一聲後就穿上大衣離開了指揮部大樓。他走入秋風裏,沿途順手買了一杯冰咖啡,掐着時間走到體檢中心去。不過他并沒有就這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符衷面前,季垚在二樓的玻璃窗背後停了下來,咬着吸管透過着幾道隔離門看着符衷。玻璃窗單面透光,符衷看不到裏面。
符衷渾然不覺有人在注視着他,自娛自樂似的踮着腳張望,季垚見他這樣便咬着吸管笑。看了一會兒後體檢中心的燈亮了起來,一名醫生朝符衷走過去,核對身份信息後将他領入敞開的封鎖門裏。季垚吞下一口冰涼的咖啡,冰塊兒凍得他手心生疼。季垚搓了搓,哈了氣取暖,不緊不慢地打開隔離門往裏走去。
醫生正推着符衷進艙,剛将艙蓋合上後他就擡頭看見了站在觀察室外面的季垚。醫生知道這是個大軍官,他正要說話,季垚擡手示意他噤聲。
符衷在診療艙裏躺了很久,艙內的保護性氣體讓他始終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裏。他迷迷糊糊地做着夢,夢到些光怪陸離的奇景,好像阖閉的眼球前面在不斷放射出五光十色的氣體。他夢到季垚給他體檢,讓他脫了衣服,再把手按在腰上。符衷猛地打了一個顫,忽然清醒過來,這時他才發現擡床已經移出了診療艙,關節處的固定針也一一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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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臉怎麽這麽紅?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有的話就快點告訴我。”醫生把填好數據的體檢表遞還給他,“儀器可能有點放射性,不過很微弱,沒什麽大影響。”
“沒事,醫生,我沒事。”符衷忙捂住臉拍了拍,謝過醫生後穿上外套匆匆逃出了這裏。他腦子裏還想着季垚讓自己脫了衣服體檢的事,越想越臊,恨不得有一天也把季垚看個透徹!
醫生剛讓符衷從擡床上坐起來時,季垚背過身離開了觀察室,一伸手将咖啡杯丢進了垃圾桶裏。他走得很慢,就是想等符衷自己追上來。季垚忍住回頭看的欲望,他得營造一種偶遇的假象,絕不能讓符衷瞧見了自己一步三回頭的模樣。在他即将轉入樓梯的時候,符衷一邊拉着衣領,一邊挎着包趕上了他。
“您怎麽在這裏?”符衷理好跑動時被掀亂的頭發和衣襟,将挎包繞到另一個肩膀上去固定住。
季垚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入樓道:“你這話什麽意思?難道我不能在這裏?”
“您是不是來看我體檢的?”
“瞎說,沒有的事。”季垚插着衣兜,提着一雙長腿踩下樓梯,“我就是剛好經過這兒,然後你自己就追上來了。”
符衷跟在他旁邊,踩着一雙漆黑的系帶短靴,防風外套的帽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背後,跑起來的時候就上下晃動。帽子兩邊的抽繩被他別出心裁地系在脖子前邊打了個花結。他早已遠離校園生活許多年了,但跟季垚一比就仿佛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符衷拉住自己的挎包肩帶笑着問季垚:“長官來這裏幹什麽?難道體檢中心也在您的視察範圍內嗎?”
此時他們已走出了大廳前門,來到塞滿了充斥着自然清香的廣闊天地中。季垚聽了他的話,腳下不自覺地往右偏了一步,說:“剛好得空就過來巡視一圈,哪知道正好碰見你!”
“我也覺得很神奇,我在時間局裏行走,不論在哪兒都能湊巧遇上您。”符衷很有心思地把這話故意說給季垚聽,他越這樣說,季垚就越受不住地要往旁邊避開。
符衷靠過去一步,問:“大路明明筆直地向前延伸,您為何越走越右邊?”
“地轉偏向力。”
“......”符衷忽然被堵住了嘴巴。
“符上尉。”季垚忽然停步站在芳草枯黃的一大塊草皮旁喊了符衷一聲,“你是不是在我的領撐上動過手腳?”
話說完還沒一秒鐘,符衷的脖子便窘然發紅,季垚不用等他開口就知道這個小混蛋準是偷偷摸摸做了些他不知道的事。季垚心裏明白了七八分,但他決定讓符衷自己說出口:“告訴我,X和Y是什麽意思?”
季垚聲音淡,光憑這一句話聽不出喜怒。符衷站定了身子,隔着幾十厘米的距離擡眼觑着季垚的臉色。草坪上微微吹着風,兩米高的小葉女貞綠籬牆那邊傳來疏疏落落的說話聲,幾個人影從欄杆的縫隙裏移過去,頃刻便消失在一棵有些年頭的老松樹背後了。
符衷抿着嘴不出聲,拖着時間等欄杆外那些人走過去,暗地裏搜腸刮肚想理由。他恨自己沒長一張生花的嘴,平時說話利索、坦蕩,這下緊要關頭竟找不到什麽一語雙關的妙處。季垚側着身子看枯黃的草坪,他越安靜符衷就越慌張,喉嚨裏哽着一塊炭火,把他從裏到外都燙壞了。
向來不喜歡幹等着人說話的季垚這回破了例,他的耐心在符衷身上能拉得比黃河還長。別人不立刻回答自己的問題那是對長官的不尊重,是必須要嚴厲批評的對象;符衷不回答自己的問題那必定是他有難言之隐,只需要耐心等待他開口就好。季垚深知自己就是個人見人厭的老雙标了。別人怎樣無所謂,符衷這裏他連催促都是溫柔的:“符衷!請你立刻回答我的問題!”
符衷立刻打起立正來,熱烈的目光灑到了季垚肩頭,他直視着季垚的雙眼問道:“長官,您有什麽小名嗎?”
季垚順着他的話頭皺眉想一想,說:“你不是都知道嗎?”
“?”
“他們都叫我三土,那三土就算小名吧。”季垚撇着嘴踮了踮腳,吹着迎面襲來的涼風,這風仿佛吹透了他的皮膚,直深入到身軀裏去了,“這個跟你有什麽關系?長官問你話你就直截了當地回答我!請不要轉移話題,士兵!快點說話,X和Y是什麽意思!”
“就是您的小名。”
“什麽?”季垚又問,他把耳朵湊過去了點,擔心自己聽錯了話。但符衷吞了下喉嚨沒有作答,就這樣用誠摯、懇切的目光望着他,那溫熱的目光像是有實質一般輕輕從季垚頰畔拂過。
季垚确認自己剛才沒有聽錯,他一時竟也找不到話來塞符衷的嘴巴了。滿腹疑惑的他盯着符衷,而符衷什麽都不肯說。季垚攏緊風衣外套,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擡起腳步沿着大路走了過去。他一言不發地琢磨着符衷的話,還有符衷這個人。季垚說符衷心眼兒好,心眼兒好可不代表他對季垚沒有點切切索索的羞澀心思。
見季垚垂首沉思着,便又補充道:“您可以去問問您的朋友、家人。如果他們都不知道,您可以來問我。”
“難不成你這張嘴巴還開了VIP通道把我給拒之門外了?為什麽不能直接問你?”季垚走近符衷,他知道符衷是在吊他胃口,“你算哪門哪路大英雄?”
符衷不敢公然頂撞牙尖嘴利支棱人的季垚,他不跟季垚争氣勢。要論身份地位他斷然比不上這個一級指揮官,争這些身外之物都是虛的,只有把季垚的那顆心牢牢抓住才是實的。
“你大學學的什麽專業?”季垚忽然問起不相幹的問題來。
他抛出的問題讓符衷過了會兒才把反射弧轉回來:“我們不是一塊兒上的大學嗎?我學的是建築,您怎麽會不知道呢?”
季垚哦了一聲,其實他什麽都知道。他裝作不知情的樣子點了點頭,抽掉了符衷手裏的體檢表:“我以為你是搞遺傳的。X染色體和Y染色體,配在一起是男性的性染色體組,你說是吧?”
“這倒沒錯。”符衷說。
一陣涼風吹散了體檢表,季垚抖了抖嘩啦作響的紙頭,把他們捏住。季垚若有所思地研究了一會兒符衷這個人,一字未吐,但他已經把所有的問題都顯露在雙眼裏了。符衷任由他研究着,兩人各懷心事,走在一起的一雙身影卻又那麽協調。季垚擡着下巴,一聲不吭地從符衷身旁擦了過去,留給了符衷一陣鼠尾草的清香,估計是他襯衫上噴的香水。
季垚叫來了魏山華和另外幾個朋友一起吃飯,當是別宴,因為他明天就要出國了。符衷本想請季垚共進晚餐,做飯前特意打了個電話過去,在聽說他跟朋友們在外面吃飯後符衷心裏不爽了很久,但他一句牢騷都沒發。符衷決定自己也要做點建設性的事情,他翻了翻通訊錄,找到陳巍的號碼撥了出去。
“九兒。”符衷一邊收拾着背包一邊說,“晚上來不來一起吃飯?”
“今天怎麽突然喊我一起吃飯了?是不是有求于我?我勸你先講清楚究竟要我幫你幹什麽事。”
“你在說些什麽瞎話!叫你吃飯就吃飯,那有那麽多花裏胡哨的。來不來?我請客,不花你一分錢。不來就算了,我叫其他人去。”
“來來來,帶我一個!等會兒,我穿鞋呢,馬上就下樓。”
陳巍笑嘻嘻地歪着腦袋夾住手機,免得它脫手而出了。他靠着門板換鞋,膝蓋上的傷口塗着紅藥水,他萬分小心地将鞋子套上腳面。挂斷電話後他撈起放在櫃子裏的包背上,将房卡、鑰匙揣進衣兜裏生龍活虎地出門去了。
符衷把車開到了五公寓樓下的停車場裏,靠着車門等陳巍下來。停車的地方緊挨着造型古樸的噴泉,一塊塊嶙峋怪石堆在池子中央,上面立着一尊線條粗犷的“開拓者”雕像。符衷盯着“開拓者”看了一會兒,陳巍就拄着拐棍從石板路上走了過來,遠遠地朝符衷呼喝了一聲。
“請我吃哪家餐廳?”陳巍坐上車後便說開了,“海洋公園大街的觀景餐廳還是釣魚臺國賓館?濱江公園旁邊有一家莫爾頓牛排,吃完了還能去附近的游樂場玩一圈。”
符衷拉上安全帶啓動車輛準備開出去,一巴掌捂住了陳巍滔滔不絕的嘴:“住嘴!你吵到我了。我先把車開去保養,然後我們去吃燒烤,那個吃得久一點,也舒服點。”
“你開着Porsche定制跑車吃燒烤?我他媽還指望着能跟你混一混高檔會所呢,操,我宣布咱們的友誼就在今天畫上句號了!”
“我請客,你付錢。”
“等會兒烤雞肉的時候一定要多塗點蜂蜜哈!”陳巍高高興興地拍了拍符衷的手臂,舒舒服服地靠在寬敞的座椅上享受起這惬意的好時光來,“你喊了其他人沒有?”
符衷将車子的模式調到五座,然後在一座建築前停下了:“當然喊了,你看這是誰來了?”
老大遠遠地就朝符衷招手了,等車子停穩後他和八胖一塊兒拉開車門側身坐了進去。符衷踩下油門往時間局東大門駛去,路上說:“就叫了你們幾個,其他人都找不見了。林六說他另外有約;祁姐的部隊離咱們這兒太遠了,她說她懶得跑;五爺被他的長官叫去替人帶隊訓練新兵了,這會兒正在訓練場上兇人呢。”
車子開出了大門,老大推了推符衷,說:“小七,你是不是有事兒啊?”
“我有什麽事?”符衷停在路口等紅綠燈。
“嘿!我咋知道你有什麽事兒。你好久都不跟我們一塊兒吃飯了,今天突然把我們幾個都約出來,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奸啥盜啥?藍臉的窦爾敦盜你頭!”陳巍屈起手指敲了老大的腦門一下,“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七哥的臉色,你再不整點好話說咱們就享不了口福啦,蠢貨!”
綠燈亮了,符衷踩了一腳油門,又猛踩了一腳剎車,陳巍被颠得七葷八素,差點兒撞破擋風玻璃飛了出去。這下一車子的人都老實了,因為符衷掌握着他們幾個的晚飯和來回路途。
他們暢快地聊着天,車裏時不時發出一陣陣哄笑,幾個人親切的臉龐都顯露出一種健康的色澤,幾雙眼睛都如紅彤彤的火星那樣炯炯有神地看來看去。人生的樂趣不在高朋滿座而在狐朋狗友。符衷開着車穿過銀杏大道,玻璃幕牆的高樓上倒映出粲然的燈火,仿佛北京城變得更大、更看不到邊際了。
八胖叫符衷放點搖滾樂,符衷說他車裏沒音樂,放了首唯一的《夢中的婚禮》,三人都說太溫柔,不适合這種場合。于是符衷關掉了音響,打開車頂篷,涼風立刻飕飕有聲地朝衆人襲來,吹得他們頭發都立了起來。在經過美名遠揚的步行街時,一陣烤魚的香味直往他們肺腑裏鑽,還有純正的冬陰功湯的香氣随着秋風飄到了起碼十裏開外的地方。
轉過了幾個街區找到他常來的保養中心,符衷将車子留在了那裏,随後與朋友們一起沿着人行道朝十字路口對面的烤肉餐廳走去。
“去哪?”陳巍問。
符衷指了指車水馬龍的路口對面,那兒立着一塊亮得招人的牌子:“就那家烤肉餐廳。來不來?要來就跟上。”
“當然來!”
“好了,”符衷一左一右搭着老大和八胖,“三角分隊要出發了!”
陳巍見三個人說說笑笑走在前面,在後面沖他們喊道:“拜托,老兄,你們不照顧一下殘疾人?”
“過馬路小心點兒,別摔着了!不然人家說你碰瓷兒!”符衷揮了揮手。
他們走到路中間的臨時站立點就停住腳了,符衷回頭給陳巍打了個氣。陳巍憋着一口氣撐着拐棍慢慢走過去,綠燈的秒數快要到頭了,符衷怕陳巍心裏着急腳下會出亂子,小跑過去扶住他。
就當他把手穿過陳巍的臂彎想把他整個人架起來時,另外有人伸出了手穩住陳巍搖搖欲墜的身子,這才沒讓他倒下去。陳巍扭頭要去感謝出手相助的好心人,接着他就看見了壓在帽子下邊的熟悉的人臉,那張臉是那麽的年輕,在這時出現又顯得那麽的令人欣喜若狂。陳巍立馬扳直腰杆,喜不自勝地摟着好心人的肩晃了晃:“老何,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