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起回家
長長的一個盹在傍晚結束,季垚醒來時雨勢稍小了些,窗戶上一片水霧。他手腳冰涼,秋天寒氣侵襲了他的四肢,而窗外越來越蒼白、潮濕的浮雲順着落光了樹葉的柳叢匆匆逝去。季垚搓了搓手取暖,叢躺椅上站起來,發現屋子裏又變回到空空蕩蕩的境地裏去了。這只是他的房子,不是他的家。
季垚不會做飯,廚房的竈連年都是冷的,他也不想生煙火。出門去尋了餐廳吃過晚飯,回來的路上一直想着符衷,想着如果他在自己身邊會不會更好些。晚上十一點過,季垚結束了視頻會議,關上電腦後閉着眼睛休息。他取下眼鏡打量,細細的邊泛着金色,很好看。
他看了看時鐘,暗無天日的世界裏只有看時鐘才知道時間在流逝。季垚琢磨了一下,他拿起手機撥了個號,他專門打給符衷的。季垚覺得自己應該為自己下午的言行道歉,面對別人說不定他還不會考慮得這麽周到,做到他這個地位的人了很少需要低頭向別人道歉。但符衷不一樣,符衷是有神奇魔力的人,季垚把他放在某個重要的位置。
手機響的時候符衷正裹着毛毯睡覺,房間裏亮着壁燈,雨水滴滴答答打在窗上。他被手機的震動驚醒,困倦地從毯子裏擡起頭來,摸起手機看來電顯示。在看到來電人備注的時候他登時一個激靈就從毛毯裏彈了起來,恐怕瑞士皇家科學院的電話都不會讓他激動成這樣。
“首長好!”
季垚等了半天終于等到人接了,他高興地笑了一下,站在島臺旁把咖啡豆倒進煮制機裏:“怎麽這麽久才接,你浪費了我35秒的時間。”
“剛才睡着了。”符衷盤起腿,掀起毛毯蓋住光裸的上半身。他的瞌睡蟲已經在聽見季垚聲音的那一瞬全都飛走了,夢中那難以忘懷的初見也插上翅膀升入大熊星座的第一顆亮星上去了。
“這麽早就睡了?”
“到家背了一會兒《條例》,然後就睡了,一下子睡到了現在。”符衷說,他重又躺下去,在軟綿綿的床榻上翻來覆去地輾轉,睜着神采奕奕的眼睛看天花板上古樸的裝飾性黃銅吊燈。
季垚眯起眼睛,他站在島臺後面清洗剛買來的蘋果,耳朵上別着耳機:“是我打擾你了,你繼續睡吧。”
符衷趴在枕頭上,撐着手肘聽電話,手裏撥弄着季垚借給他穿的襯衫,撫平那些褶皺:“您先別挂,我現在已經醒了。您找我有什麽事?還是說——”
“還是說什麽?”
“還是說您想我了?”
符衷聽到了季垚輕輕的笑聲,之後隔了許久都沒有聽見他沒有回話。隔着一通電話,誰也看不到誰。符衷心裏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悄悄地猜想季垚的表情。符衷把襯衫的衣領擺整齊,湊近了些用鼻尖蹭了蹭,上頭的清香一直在萦繞在他周圍。他在做什麽季垚看不到,季垚也不會想到自己的襯衫會讓人這麽留戀。
洗好的蘋果沒有削皮,季垚用刀将它切成了一瓣瓣小塊放在碟子裏,用沾着水珠的手掂了一塊送進嘴裏。蘋果是脆的,沒有變沙,他慶幸自己買到了好果子。季垚先吃掉了一塊蘋果,然後才說起了另外的話題:“我專程打電話來跟你說一聲‘對不起’的。”
“首長為什麽要對我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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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事我很抱歉,我态度不是很好,把你趕出門去了。”季垚撐着光亮如新的大理石臺面說道,看水槽裏的涓涓細流消失在下水道入口,“我的情緒不是很穩定,容易因為一些小事受刺激。好吧,符衷,我能理解你的好意,你是個很棒的人,任誰都會喜歡你。”
符衷擁着毛毯偷偷地笑,季垚這一句誇贊讓他脖子紅透了。耳朵熱得發癢,符衷揉了揉耳廓,翻身坐起來:“沒事兒,長官,您不用自責。您很好,只是需要疏導焦慮。”
哪有那麽容易疏導焦慮,季垚想,那些噴着香噴噴藥粉的藥丸和藥片并沒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反而使得我的胃火燒火燎地疼。但他并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端着裝有蘋果的碟子到餐桌旁坐下。現在他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哪兒。當他聽着符衷的電話的時候,就感覺符衷并沒有離去,他就在自己身邊。
季垚問:“你什麽時候回家?”
“明天就回去,正好周末,可能會住一個晚上。”符衷掀開毛毯下床,光腳踩在地毯上,去衣帽間找了件寬松的長袖衫穿上。他在衣帽間裏走了一圈檢查自己的衣服,看着那滿櫃子名貴的、光華熠熠的衣裝思考自己明天該穿什麽。
咖啡散發出花朵的香氣,季垚捏着勺子攪動浮在上層的泡沫,說:“明天九點你到時間局旁邊的地鐵站接我一下。我們去南邊,我家就在那兒。我想回去看看媽媽。”
符衷剛把季垚的襯衫泡進水裏動手清洗起來,他聽到季垚的提議後頓住了手,滿懷期待得問道:“您改變主意了嗎?”
“你不是讓我出去走走嗎?我這就跟你一塊兒出門去了。”季垚說,“難道你不想?那我就不麻煩你了。”
這人間喜事怎麽會不想,符衷祈求了這麽久的願望終于應驗了。他高高興興地清洗着季垚的襯衫,能讓他親自動手洗衣服的這還是頭一回。他答應了季垚的要求,兩人就這麽愉快地約定了。符衷把明天當作約會的日子,第一次和季垚約會,還是在這麽一個好季節裏。
季垚坐在椅子裏看雨,雨中的燈光暈出模糊的輪廓。他的眉梢飛上了笑意,這是他自己的察覺不到的。他祈禱着這雨快快停下來,好讓他們明天出門時不必抱怨天氣。
洗完季垚的衣服後再烘幹,然後替他熨平,符衷看着挂起來的平平整整的黑襯衫滿意地笑了。他去洗漱過後便又躺在床上睡下,直到清早的鬧鐘把他吵醒。符衷一睜開眼睛就抖擻起來,他很快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進廚房去給自己弄了早餐。符衷在衣帽間裏待了一個多小時,挑選衣服讓他大費腦筋。他有一張好面孔和一副好身架,他是上帝的珍藏品。
挨到時間,符衷喂好了鳥和魚才出門去。他特意把領撐帶上,一身利索地坐上了車。他将白色的車從長安太和的地下停車場裏開出去,駛上種滿了國槐的大道。黑魆魆的天,雲很厚,但沒有下雨。路面上留着昨夜的雨水,道路兩旁青翠欲滴的綠化被淋得濕漉漉的,正睡眼惺忪地醒轉過來。一切都是那麽美好,整個世界都在與他的心情遙相呼應!
季垚起得早,當他裹着風衣走到地鐵站的時候還遠遠沒到九點。季垚去旁邊的報刊亭前面站了一會兒,信手翻閱報紙,然後花幾塊硬幣買下了它。他手裏拿着剛買來的熱可可,冒着迷人的香氣。季垚看到報紙上寫着“回溯計劃”這樣的字眼,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可可後浏覽起來。
符衷提前半小時把車停在了季垚面前,季垚正在研究報紙後面的填字游戲。他們都來得太早了,總擔心時間跑在了他們前頭。符衷降下車窗,季垚沖他笑了笑,繞到另一邊打開車門側身坐進去。他帶進來了暖和和的可可香,還有秋天早晨的沁涼霜露。季垚穿着翻領風衣,整潔有致,讓人看上一眼就挪不開視線了。
“您怎麽這麽早就來了?等了很久嗎?”
“不久。”季垚搖搖頭說了謊,捂着咖啡杯取暖,他看到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八點半,“也就幾分鐘,剛買好報紙你就來了。時間還早。”
周末的季垚果然與工作日的季垚不一樣,第一句話居然不是批評符衷不喊報告。
符衷知道他在說謊,因為他在地鐵站兩百米外的路口等了長長的紅燈,季垚早就站在一個紅豔豔的消防栓旁邊認真閱讀報紙了。紅燈有多久符衷就遠遠地看了他多久,這樣的人太難忽視了。
“您吃過早餐了嗎?”符衷問道,他啓動車子轉了個彎從側道彙入主流,“沒有的話我帶您去餐廳。海洋公園大街的觀景餐廳離這兒很近,兩分鐘就到了。”
“甭管我,開你的車。”季垚抖了抖手裏的報紙,發出刷拉拉的響聲,“我在局裏吃過了,奶油馬鈴薯炖鳕魚、黑莓醬和蔥豆飯。”
符衷這才放心了一點,此時他們進入了一條新的公路,符衷說的觀景餐廳就在高大的懸鈴木後面露出它藍色的外牆來了。他們從梧桐樹下駛過,符衷問:“要打開車頂篷嗎?可以兜風。”
季垚忖度了一會兒,搖頭:“不用了,大街上人很多,要是被熟人或者內部調查科的人看見了不好。”
開敞篷車的想法只得作罷,不過符衷沒覺得有什麽,季垚能坐在他身邊就已經很好了。等紅燈的時候符衷先問了季垚:“首長,先去您家還是先去我家?”
“去你家。我不着急,回不回去都沒關系。”季垚說,他對回家這個問題有點逃避。
符衷感覺到了他的逃避,但符衷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他不願意回家。季垚坐在副駕駛,雖然他買了熱可可,但很少喝,更多的時候是捂在手裏。符衷聰明地沒有詢問,季垚也不說話,他們從收費站穿過去,開上了高速公路。符衷讓車子提速,欄杆外綠油油的珊瑚樹在他們身邊飛速後退。
高速路上堵了一陣子,交警沒來之前這路是疏通不了的。車流停滞不前,符衷耐心地等待着,而季垚早就睡了過去,側臉映在車窗上。季垚手裏拿着手機,手指一松一松,眼看那手機就要砸下去了,符衷伸手過去拉了一把。他把手機放進季垚的外套口袋裏,看到他交疊的雙手。
那雙手映在符衷眼裏,正是這樣的手開着飛機坦克在戰場上搏命,也正是這樣的手在夾着香煙的時候萬分引人遐思。這讓人覺得奇妙,同一個人的手竟然會這樣截然不同的兩種品質。符衷那團火又燒起來了,季垚的手讓他心裏出奇地渴望着想去觸碰,這種想法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在符衷腦海裏了。
他悄悄伸手覆在季垚的手背上,他其他什麽都沒做,只是這樣蓋着。季垚睡着了,手有些冷,符衷的手心卻是暖暖的。
就這樣保持了一會兒,火燒得再旺也得有限度。符衷安靜地坐着,望着前路一片迷茫的剎車燈紅光,手心裏實實在在的觸感讓他完全抛卻了堵車帶來的煩躁感。季垚動了動身子,符衷以為他醒了,慌忙要把手收回來。這時忽然季垚翻了一下腕,尋覓着握住了符衷的手。
大概是找到了個暖和的地方,季垚才安靜下來,繼續做他的夢。季垚的夢很深,他一旦睡着就很難從夢裏醒過來,這是藥物帶給他的改變。
符衷吓得不知所措,他這還是第一次和季垚牽上手。大學四年在同一座校園裏生活,他天天都能找機會見着季垚,但也沒碰過他一次。他仔細看了會兒季垚,盡管他仍保持一種防禦姿态,但睡着的他與普通人沒什麽兩樣。人在夢中就沒什麽意識,所以符衷确定他這是無意識的行為。
這下他好歹松了一口氣,但手上舍不得放開,這樣令人驚喜的時刻一年中也遇不上幾次。季垚的手結實而硬,涼涼的,握在手裏像一塊冷冰冰的鋼鐵,仿佛他的身軀生來鐵石結構。
前面的車流擠得動彈不得,剎車燈亮着刺目的紅光。交警車亮着警示燈從應急車道上追過來,頃刻後便趕到前頭去疏通擁堵。沒有人按喇叭,所以季垚睡了個好覺。障礙清除幹淨後車流才慢慢動起來,季垚還是那樣拉着符衷的手。符衷忍住心裏的舍不得,抽回手把住方向盤,開始提速。那種溫涼的感覺還留在手上,像夏天的涼開水。
符衷盯着前方的路況,心跳和車輪滾動的速度一樣快,一股股熱燙的心血灼得他背後發汗。季垚歪着腦袋,手放在腰際,此時周公與他下棋,興許正下到動人之處。
下了高速後開進城中,季垚醒過來了,捂着臉恢複神智,撐着下巴看外面的街景。符衷悄悄觑了他幾眼,季垚絲毫沒有過問剛才手拉手的事。
車子在一條巷子口停下,季垚問他:“你家住這裏?”
“不是這裏。我來這裏找個朋友,拜托他一件事。”符衷拿上手機,“您坐在車裏稍等。我就到前邊那個四合院去,那是我朋友的房子,他就住那兒。”
季垚點點頭,沒多問。符衷下了車,取來外套穿上,踩着皮鞋進了巷子。兩旁的圍牆上蓋着瓦,一叢叢薔薇攀在牆頭,融融綠意讓秋天的蕭瑟之氣一掃而空。院落裏傳來留鳥的鳴叫,好像有人不着痕跡地播種着它們。紅胸脯的山雀不懼寒冷,豎起羽毛在瓦片上栖息,倏爾振翅飛起,鑽進花叢裏上下追逐。
符衷扣了門環,一會兒之後才迎來人給他開了門。穿着黑色薄毛衣的二炮從古樸的院門後走出來,一條細細長長的鏈子挂在毛衣外面。他的臉刮得很幹淨,頭發利落地往後梳着,見到符衷後馬上滿面笑容地與他擁抱了一下。
“事兒精,爸爸等你老久了。”二炮撇着眉毛打量符衷,“穿成這樣是要去相親還是結婚?”
“約會。”符衷喜氣洋洋地回答,神氣地把手裏的紙袋遞給他,“這是領撐,拜托你刻兩個字母上去。全北京找不出第二個比你雕刻金屬的手藝更好的了。”
二炮接過紙袋掂了掂,沒去看裏面究竟有什麽,朝符衷比劃了個手勢:“進去坐會兒嗎?”
從半開半合的門內露出一面大影壁的灰藍色磚塊,在這氣派的影壁後邊則是寬敞的院落。這是二炮的一處房産,周末時他就到這兒來住。符衷聽見啾啾鳥鳴,搖了搖頭:“不了,我得去約會了,下次再來做客。你什麽時候能完工?”
“明天下午。”
符衷笑着踮了踮腳,這個回答讓他滿意了。兩人站在門檐下說了幾句話,二炮比符衷年紀大一些,面容潔淨、衣着得體。這個一身黑衣、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散發出的氣質讓人想起監獄,令人不禁想象他是不是在情報局工作或者他就是專幹這一行的。
二炮送走了符衷後看他消失在巷子口才關上門走下青磚臺階,穿過院落中的森森古木走到廂房去。廂房裏的銅爐燒着小花茉莉,幾扇簾子後面是他的工作臺。二炮坐在椅子上,把紙袋拆開,從裏面取出領撐來。他研究了一會兒這兩個小東西,拿來拓印紙準備畫草圖。二炮是雕刻金屬的專家,他雕刻各種各樣的金屬,包括子彈。
季垚下了車,踩着石板路徘徊了兩圈,然後靠在引擎蓋上等符衷回來。符衷見他沒坐在車上,過去笑問道:“您怎麽在這兒等着?外面風大得很,吹得人涼飕飕的!”
“車子坐着悶,我就下來走走。”季垚搓了搓雙手,把衣領翻起來遮住脖子,“你完事兒了嗎?我們出發吧。”
他們駛上馮石環路,沿着黑亮平坦的山路往別墅區開去。季垚看到山上有成片的別墅,西班牙式瓦片屋頂藏匿在一片片彩色的秋林中。山下是一條長滿雛菊的峽谷,一條小河從底部流過,彙入外面的大江。山谷裏起了霧,星星點點的燈光像挂在聖誕樹上的紅果,投下藍幽幽的陰影。
符衷父母的家在一片開闊的臺地上,是一片希臘式的莊園,主體建築在一叢別墅群中間也是最漂亮、最令人驚嘆不已的華屋。二樓的涼臺上釘着木栅欄,露臺的石級連接着花園的小徑,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伫立在如茵草坪兩旁。空氣晦暗又清新,濕潤、蕭瑟,彌漫着濃郁的山林氣息。季垚覺得這個地方很熟悉,好像自己以前來過,但他卻想不起來。
“首長,這兒就是我家。”符衷把車停在莊園大門側面,露出紅色石柱上的金屬銘牌,“下車吧,我們一塊兒進去。”
季垚看看別墅裏亮着的燈光,說:“我不下去了,我一個外人,進去了不好。”
“我跟我爸媽提起過您,他們都對您表示尊敬。”符衷說,“如果他們能見到您,他們一定會很高興的。”
季垚搖搖頭,揮手打發了符衷:“你要聽我的話。我不喜歡重複下命令,很煩。”
符衷怕季垚發火,沒能說上什麽,只得把車停在山路邊畫出的泊位裏,專門給季垚留了車門。季垚坐在車裏看符衷進了別墅的門,立刻有傭工過來幫他拎着買來的禮物。季垚坐了一會兒有些胸悶,他不喜歡密閉的環境。
靠在車旁邊點燃了一根煙,季垚伸着一雙長腿凝視着柏油路旁一條細細的排水溝。水溝緊挨着枝葉蓁茂的山體,旁邊的石塊上長滿了綠茸茸、濕淋淋的青苔。水溝裏長年流淌着一條銀亮的涓涓細流,發出輕微的嘩嘩聲,沖洗着落在溝裏的枯枝敗葉。靜谧的山路、潮濕的空氣、醉人的清香,這些無不令季垚感到心曠神怡、愁思盡掃。
他這下相信符衷說的話了,廣闊的世界能讓他自由自在地呼吸,給他的生活留出回轉的餘地。
“不在家裏住一晚上嗎?”徐穎钊給兒子端去核桃油希臘糕餅,“好容易回來一次,怎麽這麽急着又要趕回去?”
符衷站在涼臺上指了指外面,說:“我要送朋友,所以就不住了。”
徐穎钊攏着細羊絨披巾,站在纏有玫瑰刺的木欄杆旁往下看,符陽夏立在她身邊。穿着過膝長風衣的男人一手抄在衣兜裏,一手掂着一根煙,他正沿着被雨水潤濕的山路來回走動,偶爾擡起頭眺望山下一望無際的城市和天際的濃雲。徐穎钊注視着他,沉默不語地在涼臺上站了一會兒,然後扭頭走開了,而符陽夏留在了涼臺上。
符陽夏是個身材颀長、健康威武的老人,他身上既有世家大族的貴氣,又有軍隊将領的硬氣。他的頭發白灰相間,氣度高貴的頭顱傲岸地揚着,精力充沛、精神矍铄。符陽夏的一雙銳目快活而年輕,富有生氣和思想。當他看到季垚的時候,扭頭問身邊的符衷:“他是你的朋友嗎?”
“是的,爸爸,他是我的朋友。”
“那他一定是個不錯的人。”符陽夏笑了笑,沒再多說,掉過身子往廳堂走去了。
徐穎钊将希臘糕餅裝在盒子裏送給了兒子,符衷歡歡喜喜地抱着盒子告別了父母,穿過草坪中的白石板路往外走去了。他找到季垚,把裝有核桃油糕餅的盒子遞給他:“我媽媽自己做的,送給您。味道很不錯,您可以嘗嘗。”
季垚的煙還沒燒完,他豎着風衣領子禦寒,吐出一口煙氣:“等我把這根煙抽完。”
“首長,您的喉嚨不大好,醫生說您不能碰刺激性的東西,少碰點這東西吧。”
季垚掂着煙看了看,把他送進嘴裏:“沒辦法,它能讓我稍微放松點心情。我以前也是不抽煙的,但你知道,在那種地方只能靠這種辦法來麻痹神經。”
符衷知道他說的“那種地方”是哪裏,季垚輕描淡寫地就将其蓋過去了,仿佛那不過是輕如鴻毛的小事。季垚轉過眼梢隔着煙霧看符衷的臉,說:“你要在家裏住嗎?”
他這個眼神又把符衷迷了一下,符衷慌忙轉向別處:“不住了,我跟您一起,您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符衷。”季垚把煙頭掐滅,“我有沒有教過你跟教官說話的時候,眼睛要看着對方?”
符衷一凜,看着季垚的眼睛。本以為季垚要把他怎麽樣,卻不想季垚什麽也沒做,從他手中接過裝有糕餅的盒子,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他們到金桐東路的餐廳裏共進了午餐,餐桌上他們聊了聊“回溯計劃”,季垚将今天報紙上的新聞講給符衷聽。他們只聊些工作上的事,很少聊私事,符衷也沒問季垚有關過去四年的事情。更多的時候他們都在沉默,但這種沉默并不令人讨厭。符衷開車到季垚家時是下午5:50,季垚這次沒睡着,他看了一路的風景,有一搭沒一搭和符衷講話。
“我家就在這兒。”季垚下車後說,“我媽媽住在這裏,不過我不知道她現在在不在家。”
符衷首先看到了方正齊楚的門廳檐頭上鑲着編號,敞闊的噴泉池中央伫立着一塊巨石,上面雕有金色“裘馬四季”字樣。季垚兜着兩手沿淡黃色的大理石園路往其中一座樓走去,包着桦木皮的矮小照明燈立在道路兩旁,曲徑深處飄來秋菊的苦香。
進入金碧輝煌的門廳後,兩人乘坐電梯上了第九樓。內斂的棕褐色門緊閉着,鄰居的門前貼有去年的舊春聯,就顯得這一方門檐、門框愈發冷清、空空如也了。符衷站在門前忽然有點兒緊張,他對着玻璃照了照,理好衣襟和袖口,對季垚說:“我要不還是回避一下?等會兒見了您媽媽,我這模樣肯定入不了她的眼。”
“你現在完美得都可以去走秀了,你還在擔心什麽?”季垚笑他,擡手在門邊的身份識別器上按了一下,“留在這兒吧,沒事。”
過了很久才有人來開門。梳着髻子的夫人露出她富有光澤的銀白頭發,長長的眉毛壓在眼眶上方,挺立的鼻梁下繃着莓果色的嘴唇。夫人臉上的皺紋昭示着她已年近花甲,但她挺拔的身軀、非凡的氣度卻令人覺得她似乎是永生的。夫人和季垚遇上了,他們有一雙相似的長眉,符衷第一眼就确認了這是季垚的母親。
季垚沒說話,夫人在門口站了幾秒,然後重又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看到了吧,回不回家無所謂。”季垚無所謂似的聳聳肩,證明給符衷看,然後他離開了房門,“她就是我媽媽。”
符衷看着季垚沒去坐電梯,而是走下了樓梯。淡色的的樓道燈打在他背上,冷冽又寂寥。符衷望了望緊鎖的門扉,朝季垚跑過去,下了幾級臺階後他從後面拉住了季垚的手,扣進他的指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