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
月上中天,清輝如霜。
林中夜風輕輕吹拂,混着山間泥土的潮濕氣息,在午夜中透出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冷冽。
氣溫乍降,山岚漸起,開始還是絲絲縷縷恍若煙氣,片刻忽然有白霧鋪天蓋地而來,不知源自何處,卻濃郁的像化不開的乳白色牛奶,瞬間遮蔽了視線将人包裹在內。
上山的路本該不好走,然而這麽一路走來路途平坦順暢,連岔道也不曾有一個,甚至并沒有感覺到什麽坡度或是石塊磕絆。
牽引之下在迷霧中一步步前行,一時仿佛同時失了聽覺視覺。這場大霧,将草叢蟲鳴、林中驚啼都隔絕的一幹二淨。風吹不進來,聲音傳不出去,視野裏盡是白茫茫一片,叫人分不清方位,如同置身在另一個空曠死寂的空間。
這狂放粗暴的大霧終是無法将人從這個世間剝離。忽然,視野中有點點紅點亮起,隔着霧氣散射出道道依稀的光芒。
倒是霧氣漸漸薄了。
逐漸有三兩句人聲透過霧傳到耳畔。買賣吆喝,輕聲軟語,循聲而去,再回神已是踏出了迷霧,視野豁然開朗。
山林之間,別有洞天,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小集市隐藏其中。
破開迷霧來到集市前,從牌坊下進入,仿佛一下子回溯了時光來到了老街。街道兩旁是木制的低矮舊時房屋,店門口望子高低錯落迎風飄卷,豔紅的紙燈籠已然亮起,便是方才在霧中所見。腳下是方磚地,鋪就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這時仿佛能看出身處坡上了,擡眼望去,紅燈籠向遠方高處延伸,遠處山坳的黑暗中也可見那刺目的星星點點紅光。
這便是隐在林間的鬼市了。
夜半而起,見晨光而散。魑魅魍魉,百鬼夜行。買賣貨物,交換消息,吃食娛樂,凡是凡人能想到的,這兒一樣也不會落下。
志怪小說中有趕考書生夜遇熱鬧集市,街上行人皆形容俊美錦繡華服,書生想要前去看個熱鬧,卻被秀美少女領回家中。月夜長談只恨見晚,書生得少女青眼,清晨離別時依依惜別,少女垂淚折柳贈金,書生亦許諾中榜之日前來迎娶。而半年後探花郎随仆從再來,卻是再找不到這戶人家,也再沒見到什麽集市。
尋常人肉眼凡胎,誤打誤撞見了一次已是僥幸 ,若是真要卯足了勁來尋,只怕耗盡一生都再無緣得見。
賣貨郎推着兩輪小車,尋了處兩店面間的空地停下,哼着荒腔走板辨不出歌詞的調子,整理着車上各種小玩意兒。他一一細細擺放好,等弄得差不多了便那麽靠車一站,也不急着盯着人尋生意,反倒閑閑點了煙筒抽了起來。
一縷煙氣氤氲散開。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
錦衣玉面的少女,赤膊虬須的漢子,鬓發花白的老者,人陸續從外頭進來,而這些人踏過牌坊的瞬間,有些身形一閃,恢複了些非人的特征。尖耳、利爪、異瞳,仿佛集體參加了變裝舞會,在月色之下、紅燈籠掩映之間透出某種詭異的美感。
當然也有繼續維持人形的,衣着暴露的美豔女子柔若無骨地纏在同行的高大男子身上 ,脖子上卻是一道駭人的血痕仿佛被割裂了皮肉。後者仿佛是習慣了一樣目不斜視,抱着女人匆匆趕路。
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散發着妖氣,或是森森鬼氣。
貨郎見怪不怪,眯眼打量了魚貫而入的人群,舒舒服服呼出一口煙,總算收起了煙筒站好等待,盤算着今晚能不能多來幾支生意。
有兩個人來到他的小車前,定下看了看,其中較矮的那個指着他車上一把短小黑鞘匕首,挺有興趣的樣子。“老板,這個怎麽賣呀?”那人聲音倒是很年輕,不過妖族鬼族年紀皆不能按常理來論,加上這人戴了個笑臉面具,更是無法分辨。
貨郎擡頭一看他旁邊銀發金眸那人,心裏就咯噔一下,這妖氣厚的,沒個幾百上千年可攢不出啊。他從父親手裏接了這小推車擺了百多年的攤,也自诩見得多了,可見了眼前這位,才明白什麽叫小巫見大巫。不過,話說他這濃郁的妖氣,襯得旁邊矮個的那位一點兒都沒有存在感了,也挺虧的。
貨郎也是個明白人,壓下了好奇一眼也不多看,就像平日裏那般熱情熟絡介紹了起來:“一看您就是有眼力的,這個瞧着黑乎乎不起眼,可真不是尋常玩意兒,我拿出來給您看看。”說着把匕首拿起小心翼翼抽出,遞上前給對方細瞧。
刀刃出鞘便是一陣寒意。刃身并非金屬材質,而是種白色的物質,刀身長不過寸許,面上瞧不見反光仿佛就是個塑料玩具,然而貨郎蹲下身示意兩人看他,他在地上随意一劃,這磚地便是一道深刻的痕跡。
“怎樣,您還滿意不?”貨郎見笑面人一時愣了下似乎驚到了,心裏頗為得意,今天這第一出生意想來是十拿九穩了,于是繼續眉飛色舞添油加醋吹噓了一番,仿佛要吹出一朵花,“我跟您二位說,這刀子是我從一個走南闖北的朋友那兒收來的,據說是冰淵極寒之地龍族萬年化身時留下的利齒所制,自身帶極寒之氣,投入湖底甚至可冰凍一方湖泊,又鋒利無比,砍瓜切菜吹毛斷發還是在石頭上刻字,切什麽都跟切豆腐花那麽容易!拿着可得小心了!”
面具人哦了聲,似乎真聽了進去,乖乖縮回了伸出的手。然後,貨郎聽他遲疑着小心翼翼開口:“這東西很貴吧?”
這把匕首其實是貨郎某日在溪邊撿的,看着沒什麽破損,洗洗幹淨就擺上了攤子。因着它的寒意和鋒利,貨郎就給它編了個洋氣的身份好唬人,畢竟有的客人他就喜歡這種自傳說、聽着挺有身份的小物件。如今瞧着旁邊那個不出聲的那氣勢,貨郎奇怪,這兩人也不像是沒見識的,可別真被他這三言兩語唬住了。要是他把這到手的開門生意給吓走,那可就笑話了。
他趕忙道:“這個東西也就聽着有趣稀奇,對我們這種做做小買賣的人來說也不過一個小玩意,這位客人要是真喜歡,價錢什麽好商量。”這句話說完,貨郎明顯感覺到面具中透出的那雙眼一亮,心想着這個還真是個生嫩的啊。
面具人稍微想了想,大概是真的挺感興趣,直言:“我身上的東西不多,這個大概什麽價呢?”
鬼市上的買賣不少都是以物易物,也有直接拿金銀的,彼此談得攏就行,所以貨郎也沒多大講究,直接報了個價。
“怎麽樣?兩位瞧着面生,但我在這兒擺攤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別看我這攤位小東西也不多,兩位周圍随便問問,人人都知道我是個公道人,賣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
貨郎報的價并不離譜,比普通匕首稍稍提高那麽一點兒。即便這匕首來歷沒有他說的那麽玄乎,它也能擔得起這個價。面具人稍作沉吟就果斷付了錢。
遇到爽快人貨郎也高興,這一出生意也算是今天開張大吉了,他指着車上的其他東西熱情招呼:“二位要不再看看?”
面具人搖搖頭:“謝謝老板,就它了。”
說罷,兩人轉身并肩離去,隐入人群之中。
浮雲遮月,星河倒懸。
生氣遮蔽,鬼魅夜行。
豔衣小童抱着竹球奔跑而過,後頭追趕熊孩子的婦人臉色一沉,衣裙下嗖嗖嗖伸出幾條粗壯的銀尾,抓住小童一腳便把他在地上平平拖了回來。
尖耳少年手持線香花火,悄悄系在同伴發尾然後點燃,嬉笑着在對方抓狂的吼聲中跑開了。
酒肆門口付不起酒錢、被無情老板娘剪了一頭銀白長發去做兔毛大衣賣來充當酒資的青年摸着一頭硬硬的發茬一臉絕望。
衆妖百态,它們亦生活在秩序之下,同樣有着愛恨憂怖,也同樣需要為了家人、為了生存而忙碌,與人并無差別。
“給你的。”傅笑言停住了腳步,把到手的匕首遞給淵衡,“謝謝你今天帶我來玩,這是回禮。”
前幾日傅樂希匆匆離開,送來了生日禮物廚房機器人,雖然用處不大,但姐姐的心意傅笑言不會忘記。而淵衡也因此知道了他生日的日子,就帶着傅笑言來到鬼市游覽一番。
鬼市本是妖族集會之處,凡人想要前去必須隐了活人生氣,否則容易引起混亂。古早有口含一片槐葉掩藏生氣的方法,而既然淵衡在此,事情就不需要那麽麻煩,直接以自身妖氣遮蓋便可,沒人會注意到如此強大的妖氣之下會是一個人類。以防萬一,面具上也施加了掩藏生氣的法術。
淵衡借着街道兩旁的燈火看向傅笑言,後者正仰頭伸着手臂把東西給他,小學生一樣認真看着他。
傅笑言臉上戴着個滑稽的笑臉面具,但無疑他此刻是高興的,這麽一路走來見到這些從未見過的,他聲音中的激動雀躍還未曾平靜。
面具下那張年輕而充滿生機活力的臉此刻也必定是微笑着的。眉梢眼角彎彎猶如新月,臉頰肌肉微微用力,嘴角控制不住地輕揚,不自覺暴露出了右邊平日藏得很好的一顆小小虎牙。
明明未曾細看過,卻沒想到記得這麽清楚。一筆一畫,一絲一毫,都在眼前這黑暗中歷歷浮現出來,細細勾勒,清晰深刻。
透過面具上兩個小孔望進去,那雙明澈靈動的眼中仿佛有光,明明滅滅,忽閃忽閃。
傅笑言等了一會兒不見對方動作,一時有些迷惑,有點擔心對方不收:“怎麽啦,不喜歡嗎?唉我知道我選東西眼光差,上次姐臉色都變了我都看出來了……”
“沒有,我很喜歡,”他從傅笑言手中接過匕首,望進對方眼中,“謝謝。”低沉磁性的嗓音如清風溫柔過耳。
傅笑言瞪着眼睛呆了呆,幾秒後回過神尴尬收回手,默默在心裏對自己瘋狂鄙視。卧槽這個顏加這個嗓音根本就是開挂了啊剛剛吓死我了……臉有點熱好丢人啊沒事我有面具兄擋着……走路都有點心不在焉起來。
淵衡把對方的反應看在眼裏,笑了笑沒作聲。
周遭的行人與他們一一擦肩而過,兩人渾不在意,逐漸落後,沿街并肩緩慢行走。
燈火搖曳,夜風拂面,喧嘩過耳。
沿途仿佛有看不完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