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十日目(下)
姐妹二人靜靜地相擁而眠。宅院另一端的倉庫之內,則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蒙上淡淡灰塵的刀劍被悉心拭淨,再度呈現尖銳的銀白光澤。照料着并不常用的武器,士郎語氣平靜:“失去Saber,破壞聖杯便要另尋他法了吧。”
“嗯。破壞聖杯……”Archer頓了頓,“至少需要與聖劍級別相近的寶具。”
“此外,能殺掉Saber的家夥絕非等閑之輩。”并不在意從者可疑的停頓,士郎繼續說下去,“所以,我在考慮與伊莉雅暫時結盟,先抹殺身為所有人之敵的黑影。據父親所言,已有多人因生命力被蠶食而住入醫院。如果不加以制止,便會有更多人遇害,我也會……辜負父親的期待。”
蜜色的眼瞳中靜靜地浮現出一抹痛苦。英靈旁觀至此,忽然皺了下眉:“無意冒犯,但神父對黑影置之不理,對間桐櫻的事也語焉不詳,你确定他與你是一條心嗎?該不會是在暗自醞釀什麽陰謀吧。”
“父親的人格不容置疑。”士郎猛地加重語氣,旋即恢複平靜,“戰争的維序是我的責任。雖然父親任監督者之職,我不也想驚動他。”
少年語氣理所當然,英靈額頭卻愈加皺緊。靜默片刻,他露出調侃之色:“真是危險的個人崇拜啊,Master。”
“父親為我這個茍活之人指引了道路,我當然全心相信他。這是一樣的吧。”
“不一樣。”對少年淡淡的話語,英靈還以斬釘截鐵的否認。他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肅然:“為他人期望行事,這樣豈非與人偶無異。”
“并非只是為了父親。我的願望,便是以我所擁有的全部之力拯救他人。雖然任代行者一職後遇到過殘酷之事,但迄今為止,願望還從未動搖過。”士郎面露糾結,“如果是父親犯錯……我也會不顧一切阻止他。抹殺罪惡是我的職責。”
“你執迷不悟倒是與我無關。但現在的你,即便是執行正義之人,充其量也只是殺人者。”英靈卻似不願放過對方,“想從殺戮的行徑中獲得救贖,那是絕無可能。”
“我明白。踏上贖罪之途雙手卻沾滿血腥,肉體崩壞靈魂毀滅便是等待我的必然結局。”士郎面無表情地與英靈對峙,月光一般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但無所謂,我早已将自身舍棄了。過去我的确拯救了許多困于危厄之人,今後也會如此戰鬥下去吧。”
英靈瞪視着面前的少年,眼中湧動着厭惡與憐憫。
的确如此。化為斬除世間之惡的行刑者,的确可以令其他人免除不幸。
事實上,對少年“竭盡所能拯救他人”的信念本身,英靈并無任何意見。
并非追求着能令人萬劫不複的“奇跡”,少年僅僅是以自己所擁有的生命與力量為代價,将人世中的罪惡濁流盡可能抹殺。不曾抱有過大期望的少年,絕不會因為想要拯救必死之人而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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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下去,最為慘烈的結果,也不過是曝屍荒野,骸骨風化,随塵飛揚。
但是,少年那宛如深邃枯井的心靈中,并無希望之水,僅有幽暗的毒液。
本就虛無空洞的少年,若是得知神父原本的扭曲面目,秉持許久的信念必然随着偶像一同破裂。屆時,對方便會淪為暗夜之下行走的屍骸。
盡管對方與生前的自己全然不同,但也不能冷眼任其自毀。
“雖然這樣說,但對于眼前的惡行,你也只是袖手旁觀。教會地下的孩童都是萎靡不振的德性,逗留人間的英靈卻活蹦亂跳,原因你從未想過嗎?”
“你……你在說什麽?”
目睹少年的平靜被驚愕所打破,英靈暗暗嘆息,面上嘲諷的意味卻更甚:“你是真的不知情啊。看來你重要的家人,也只将你看作無關緊要的存在。”
士郎臉色微變,語氣陡然轉冷:“閉嘴。”
“不願相信,不敢追究嗎?那麽你大可以去詢問神父本人。不過,既然他們可以将英靈的身份隐瞞十年之久,這件事大概也不會據實以告。”
“給我閉嘴。與我朝夕相處十年之久的家人,無論怎樣都輪不到你置疑。”士郎将聲音擡高,“而且,對于你窺探教會這件事,我還沒有教訓過你吧。”
英靈周身的氣勢一滞,繼而風暴般狂舞起來。露骨的殺意在臉上湧現,最終卻淡去,融入神色宛如堅冰的臉龐:“看來談話是破裂了啊,Master。”
琥珀色的瞳孔不期然對上英靈的眼神,僅剩的暖意頓時散盡,警覺則取而代之。以防備姿态與英靈對峙,士郎吐出冷淡的話語:“正是。你方才所言,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你不是一向我行我素的嗎?從我面前消失吧,Archer。”
“你可真是冷淡無情。”英靈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戲谑,卻不知為何,仿佛有一絲危險的意味暗自洶湧,“對于同你并肩戰鬥、多次拯救你與你夥伴的我,就不能拿出稍微尊敬一點的态度嗎?”
“對你這種态度惡劣的家夥,無視便是最大的禮數。”士郎轉身整理武器,不再看對方,“而且,我一直盡職盡責地為你提供魔力吧?你為我戰鬥,我任你随心取索,除此之外的關懷我可沒興趣提供。”
“果然是冷淡下來了啊,分明之前還像對待英雄一樣崇拜着我。”
士郎已經起身走向倉庫門口,聞言腳步卻猛地一頓。
無可否認,自己的确是對那個伫立于血色天空之下的高大身軀懷有崇敬之心。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承認,自己便是完全輸掉了。
“別開玩笑了。對于你,我怎麽可能有一絲一毫的正面情緒。”
士郎繼續向前走去,英靈意味不明的輕笑聲自身後傳來。
“啊啊,很好。沒有那種無聊的情感,我也松了一口氣。”
英靈莫名其妙的話語令士郎微微皺眉,不禁旋身回去。在他開口相詢之前,翻騰肆虐的逼人殺氣卻已填滿整個空間。
銀光閃亮的白刃在晦暗的空間中劃出一道圓弧,以摧折少年身軀之勢迎面而來。同樣映入少年訝然大睜的雙眼的,還有英靈綻露殺意的冷酷眼瞳。
——英靈手中所持,正是士郎暗暗向往着的,熟悉的黑白雙刃——
一時之間無法分辨眼下态勢,士郎下意識地驀然躍起,避開攻擊。橫掃的利刃掀起狂風,在臉頰割裂一道血痕。
雖然并不在意這微不足道的傷口,再度站穩的士郎眼神卻如冰一般冰冷:“你這是什麽意思,Archer。”
“沒什麽,只是充分領會了你的性格。”英靈将刀鋒點染的血色甩去,聲音亦是利如堅冰,“若是不将你教訓到遍體鱗傷動彈不得的地步,你是不會仔細聽我講話的吧?如果将你殺死那便更好,我大可以另尋人格正常的禦主。”
“很好,”被英靈的行為激起火氣,士郎緊握随身攜帶的黑鍵劍柄,原本冷淡而柔軟的聲音驟然嚴厲,“我也看你這家夥不順眼很久了。”
幾乎是在少年話音剛落之際,二人手中的武器便激烈相撞,迸發亮至刺眼的火花。結界瞬間張開,将刀光劍影金屬争鳴一并籠于其內。
英靈仿佛以身化作刀劍,騰挪攻防皆是氣勢駭人。深知自己絕不是英靈對手,士郎只能按捺怒意,全神貫注地抵擋疾風驟雨般的進攻。
斬擊破空而來,白刃猛烈摩擦空氣,幾乎将殺意彌漫的空氣引燃。
少年的黑鍵承受住了英靈毫不留情的一擊。然而,再難承受強烈的沖擊力,脆弱的細長劍身因這一斬而徹底粉碎。
“那種纖細的武器是絕無可能阻擋我的,Master。” 緊随而至的英靈冰冷地嘲笑着,毫不猶豫地追擊而至,朝少年失去武器的手腕揮動黑刃。
然而,就在魔力碎片四散迸濺之時,少年迅速以魔力再度塑造冷藍的長刃。将本是投擲用的武器化為刀劍,少年以與英靈相似的手法,再度擋下破風攻擊。
僅持兩柄黑鍵、以握劍之姿站在面前的少年,與埋葬在記憶深處中的某個身影重合了。
“那是……”英靈不禁一怔,定睛看去卻又無言。
纖薄又堅韌的鋒刃的确純是魔力所鑄,卻仍舊屬于教會魔術的範疇,是與英靈所知魔術完全不同的手法。
意識到這一點時,英靈略顯煩躁地撇了下嘴角,随即露出嘲諷的笑意:“雖然使用蹩腳的武器是你的自由,但你可真是不吝于魔力的揮霍。”
“總歸不曾切斷你的供魔吧。”少年眼中暗流湧動,還以同樣尖刻的回應。
針對面前之人的怒氣溢滿胸腔,從毛孔之中流竄出來,彼此撞擊。然而二人卻都不再做聲,倉庫之內僅餘鋒刃相接的铿锵之聲。魔力的火花互不向讓地激烈碰撞,激起爆裂的風。
無法彌補與英靈在實力上的差距,破碎的衣料四處飛散,身體亦添不少新傷。然而在對方宛如怒濤的攻勢下,士郎原本充斥憤怒的心卻逐漸平靜。專注于戰鬥本身的士郎,堅定地為緊握武器的手再度灌注力量。
另一邊,擁有絕對優勢的英靈,在少年的抵抗中,心境卻愈發波斓狂湧。
承受肆虐刀鋒的皮膚破碎飛濺,血管也爆裂開來;
肋下深深凹陷,隐隐可以聽到化為碎片的骨骼互相摩擦的鈍響。
少年固然能夠使用治療之術自我療傷,筋肉與骨骼卻反複被摧毀。經歷着這一修複與毀壞過程的對方,從始至終,都未曾露出疼痛難忍的表情,眼神更是平靜得近乎冷酷。
雖然最初只是想狠狠教訓少年,但眼下狀況卻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若非戰至昏死,對方絕不會服輸。
這家夥,果然……
“雖然這樣說很失禮,但我面前這個堅韌的,冷靜的,空洞的東西,已經不足以稱之為‘人’了吧。”英靈的斬擊割将少年腕部皮肉割裂。
在噴濺的鮮血中,少年持劍的手沒有絲毫松懈:“如果你以為僅憑毒舌就能令我動搖,那就大錯特錯了。”
英靈不置可否,卻在下一次刀劍相接時狠狠擒住了對方的手腕,壓制了少年的反擊:“難道不是嗎?你只是被牽線控制着的人偶,沒有絲毫自我意識!”
少年雙肩狠狠一顫,毫無破綻的架勢瞬間崩潰。
反手斬向少年的英靈因對方的失神而猶疑,本可斬斷對方脖頸的兇刃,也在碰觸皮膚之時堪堪停住。
鮮血自頸側濺,士郎被要害之處傳來的刺痛喚醒神智:“閉嘴!拯救他人的理想,便是我的意志!”
黑鍵回旋着避開英靈的禁锢,士郎本人卻逃不過英靈的質疑:“那只是用來飲鸩止渴的虛假之物吧。還是說,你曾有過分毫的,發自內心的快樂?”
強烈的憤怒已在胸腔中洶湧澎湃,幾乎要撐破身體溢出來。聽聞這句話,士郎的心卻褪去怒意,轉而被迷茫所侵噬。
發自我內心的……快樂?
那是……什麽?
刺出的劍因主人心生動搖的緣故劃過虛空,繼而在英靈的斬擊下化為碎片。并未乘勝追擊,英靈只是沉聲道:“失去自我的靈魂,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
“給我閉嘴!”劍光刺向英靈的刀鋒,“能拯救別人,沒有意義又怎樣!”
“真是可笑透頂的發言。”無名之火已在爆發邊緣,英靈果決地擋下少年的突刺, “沒有一絲一毫自身意志,僅憑虛假願望支撐下去,這樣的你——”
“閉嘴……!”飛身躍起的少年,孤注一擲般地揮劍斬向英靈——
二人的話語在金鐵破風之聲中盡皆湮滅——
魔力鍛造的刀劍在最後的交鋒中接連化為明亮的碎片,在黑暗的空間中湮滅。進退仍舊富有餘裕的英靈搶先一步上前,握住少年的肩膀。至此,脫力的少年再也無法招架,在來得及感到懊惱之前,便被英靈撲倒在地。
“無論是戰鬥的姿态還是意志都相當有模有樣啊,Master,真是小看你了。”英靈由衷贊嘆少年的表現,手卻毫不留情地将對方雙腕扯向頭頂,死死壓在地板上。以自身的重量,他将少年徹底壓制:“但是……”
不自覺間,士郎屏住呼吸,雙眼因恐懼而瞪大。
“這樣的你,根本是早已在火中化為灰燼的已死之物,行走的骸骨罷了。”
士郎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英靈冷酷惡毒的話語宛如無形之刃,刺入體腔,翻攪髒腑。然而,若要否定對方所言,卻仿佛無從反駁。
也就是說……正如對方所言,自己只是沒有心的死人嗎。
縱然想将失去自我的少年狠狠罵醒,看着對方眼中一點點湧現惶惑之色,英靈卻不禁心中一軟。改為僅由一只手壓制少年的姿勢,英靈伸手輕撫對方的臉頰,試圖将沾染的血跡拭淨。
——卻被少年極度厭惡似地扭頭避開。
“無法拯救自己也無所謂,理想是虛假的也無所謂,沒有存在的意義也無所謂。” 士郎吐出自我詛咒般的話語,“你只要利用從我這裏獲取的魔力戰鬥就好,我的事與你無關。”
——不知好歹的白癡。
理智之弦于此崩斷,大腦徹底被憤怒支配。試圖安撫少年卻落空的手轉了方向,卡住對方纖細的脖頸。
命脈被英靈死死扼住,對方身上充斥憤怒的炙熱氣息鋪天蓋地而來,令士郎無法逃離。
在某個近乎窒息的瞬間,士郎幾乎确信,Archer會将自己扼死于此處。
然而,比死亡先一步降臨的,是難以忽視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