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斬風
這廂話音剛落地,不遠處的人群驟然一片嘩然。
刀尖定格在面前不到三寸的地方,少年的目光像是一潭死水,無喜無悲,他的手腕還滴着血。
刀被他緩緩收回了鞘,封修擡起了頭,陰冷的眼神在下一剎定在了臺下的某個人身上。
不乏敏銳的人覺察到了他注視的人,紛紛扭頭看向了人群外。
晴岚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沖着身旁的人道:“打完了,走吧。”
蘇念雪扯着她的衣角跟着走出了人潮。
有幾個身着家紋袍的謝氏弟子從身旁跑過,她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還是留了點手的,不然他們此時過去瞧見的就是他們家少主的屍體了。”晴岚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說起來,在邊地待了五年,我也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厄爾多。自墨翎一分為二,北境就再沒聽過厄爾多的名字。”
但此時在這兒再度發覺甚至遇見有可能身為厄爾多的封修……
他的師父是封綏,崇明的人雖不讨喜,但幫燕北人此般行止,她做得出來嗎?不,似乎更可能直接接觸的是……那個最熟悉墨客的人。
厄爾多的培養之法近乎養蠱,能跟當年的墨翎騎相抗的軍士,培養之法不可能外傳,那唯一的可能……
回去的路上是漫長的沉默,蘇念雪時不時地看兩眼身邊女子的側臉,欲言又止。
“他不能活。”門栓重重落下,發出一聲悶響,晴岚回過頭看她,眼神冷峻,“如果真的跟北燕有關系,那麽封綏,乃至整個崇明宗,都逃不了幹系。”
蘇念雪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她沒見過對方這樣的眼神,就算是在西域面對天山魔教時對方也不曾露出過這樣的目光。
冰冷而充滿厭惡。
大抵也是在此刻她才真正明白為什麽江湖中人大多對鬼差避而不談,更明白了為什麽當年的飛羽或說墨翎能在厄爾多這群瘋子的手中固守北疆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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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與天才,一線之隔。
“每一位鬼差,都知道厄爾多的存在嗎?”她定了定神道。
晴岚搖搖頭,道:“不一定,不是每個人都會去藏書閣看手稿的,我也是當初被哥哥逼着在藏書閣待了兩個月才看到的。”
“那,或許還沒那麽遭。”蘇念雪沉默了片刻道,逐一分析道,“他也不能斷言你是否知道封修有可能是厄爾多,所以崇明這條線是否會被察覺,他也沒有必然的把握不是嗎?把封綏當做棋子,把封修當做刀,逼的是你的身份會否暴露,那接下來呢?你的身份暴露……他如何猜度墨客會不會有人來救你?”
“我也想不明白這一點……”她緩緩皺起了眉頭,“墨客的規矩不能随意改變這不假,但若是涉及人命……不可能不考慮。這不是值當不值當的問題。他相當熟悉墨客,為什麽偏生在這一點上如此奇怪?”
還有明日的最後一場比試,他哪兒來的自信認為封修一定能逼得自己露了馬腳呢?
這個疑問不僅萦繞在她心上,同樣也是壓在蘇念雪心頭的一塊石頭。
屋外夜色漸深,屋內卻仍舊有人輾轉難眠。
越是接近她跟封修的比試,她越是睡不着。
昏暗之中,蘇念雪伸手輕輕落在了晴岚的眉心點了下,對方皺了皺眉,無意識地蹭了蹭被褥。
蘇念雪忍不住勾了唇角。
但很快心中壓着的憂慮又叫她在心底暗自嘆了口氣。
原本熟悉的姑娘輕哼了兩聲,伸手過來将人往懷裏帶了帶,下巴蹭了蹭她的臉,蘇念雪給吓了一跳,連帶着呼吸都輕了些。
然而對方似乎沒醒。
她窩在她懷裏,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動作。
鼻息裏是對方身上清淺的香氣,周身是她身上的溫度,在這樣的氣息與暖意間,她的意識也逐漸模糊了過去。
再睜眼已是天光大亮。
屋外有清幽的笛聲,她打了個哈欠,簡單梳理了一下披衣推開了門。
天邊遙遙的一輪紅日,院中的古木上,女子折了一片尚未凋敝的葉,悠閑地吹着,樹下的桌上是她随身的劍。
“醒了?”晴岚從上頭一躍而下,“拿上東西,走吧。”
她瞧着同平日裏無甚區別,似乎即将踏上的不是早已設好的陷阱,只是出門去赴一場無關緊要的邀約。
蘇念雪看着那雙淺淡的眸子,沒來由地松了下來。
今日的會場圍觀的人只增不減。臺上有人早已等在了那兒,他抱着手裏的刀,緩緩擡起了頭。
狼露出了獠牙,鷹張開了翎羽。
高臺觀戰的江湖各家也靜靜地等着她。
“你的刀,有名字嗎?”晴岚緩步走上擂臺,突然說了句。
封修站直了身子,開口的聲音有些沙啞,“斬鬼。”
嚯,這名字取的,還真就是沖着鬼差來的啊。她眉一挑,在他身前三丈之外停了下來。
“拔刀。”
話音甫一落,刀光已經到了面前,她腳下步伐一變,霎時閃身到了幾步之外。
“好快啊!”高臺上的沈楠茵忍不住捏了把汗,“還好大哥你上一次跟晴岚打的,要是跟這個封修那豈不是……”
沈楠楓面色也是一沉,昨日對方跟謝長軒的那一場比試他沒去看,但事後聽聞謝長軒的傷勢不輕,他也是頗為震驚。
這個封修,不簡單。
餓狼一旦掌握了主動權,等待獵物的就是致命的撲咬。昨日他跟謝長軒還拿着些分寸,但如今……
晴岚擋下對方迎面劈來的有一刀,劍鋒掃過刀尖。
他的眼裏是瘋狂。
謝長軒是他磨牙的骨頭,自己才是他不死不休要撕扯下的一塊肉。
刀與劍相交,兩人擦肩而過的同時迅速收招,劍在空中像是劃過的殘影,只餘下一聲聲令人牙酸的鐵器碰撞聲。
從殺戮中磨砺出的刀與劍,沒有任何花架子,有的只是落在實處的氣勁。
兩個人的招式太快,臺下的人都快數不清他們究竟過了多少招。
“這……都快半個時辰了吧?!還沒分勝負?!”
“哪兒啊!這才一炷香!你瞧那邊的日晷。”
“我怎麽覺得已經過了不少時候了呢……”
透過劍影與刀光,蘇念雪似乎看見了北疆戰場上的墨翎與燕北的厄爾多。
“你殺過多少人。”對峙中,晴岚望着少年漆黑的雙瞳突然笑了。
封修擰着眉試着掙脫墨尺的壓制,但面前的玄鐵長劍不動分毫。
給刀取名斬鬼……她餘光瞥了眼高臺上逆光而立的婦人,眼底譏諷之色一閃而過。
你配嗎?
墨尺的劍身因着內力灌注而生清嘯,她震開了對方的刀,勁風凝于劍尖一點,轉瞬穿透了他的防線。
那拖住沈楠茵和謝長軒的功夫在此刻失了效,不單單因着修為的壓制,事實上封修如她所料并不值得傾力而戰,更多的,是因着鬼差的劍,本就是一擊即中的影中刺。
他們無需造勢,拔劍即是殺招。
有風吹亂了她的額發,但劍鋒不停,似是要斬斷長風。
劍尖點在了刀背上的一點。
但就是這麽一點,讓封修整個招式近乎瞬息間崩潰。
功夫粗淺者看着不明所以,但真正武學精深者卻卻瞧出了門道。
“是平衡。”沈歸齊一拍桌案,霎時間站了起來,眼底滿是興奮的光。
沈楠茵被父親這一下吓了一跳,疑惑道:“平衡?阿爹,什麽意思啊?”
“那一劍點在了封修整套刀法的平衡點上!”他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抖,滿是贊嘆,“世間陰陽,日月,皆為雙生,此謂之平衡。武學亦如此,從初窺門徑,到入境宗師,一招一式,都離不開氣與招的平衡。這個平衡一旦被打破,即便內力精深,也需得重新構築平衡,但高手過招,僅這瞬息之間就足以落定生死!”
“好丫頭,原先接了那麽多招只守不攻,原來是在等這個!如此年紀,了不起!”
墨尺的劍鋒再一次觸上了斬鬼的刀刃。
但不同的是,這一次,不再是勢均力敵的互搏。
封修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口血就這麽噴了出來。
他手裏的刀只剩了一半。
斷刃被斬飛了出去,橫插進不遠處的樹幹。
晴岚攻勢未轉,上前一腳掃在了他的臉上。
她在這個擂臺上不曾對任何人下過狠手,除了這一次。墨尺的劍刃在江陵頭一次見了血,那是對手手臂上的傷。
如果是在北境,那道傷不會是在手臂上,而是在咽喉。
臺上封綏的神色在一剎顯得格外陰沉。
在一瞬的沉寂後,人群倏然間爆發出一陣歡呼。
“武林第一!”
當然,這個第一是年輕一輩的第一,但這場比試足夠讓人看清臺上女子的修為遠超她們的想象。
蘇念雪像是松了口氣般長嘆了聲,眼底也染上了笑意。
還好,還好。
“小姐的這位朋友,不簡單。”
身旁突然傳來一聲低語,她整個人一激靈,側目看過去時愣了下。
“李聞将軍。”
“小姐認得我?”他不無驚訝道,“不過莫擔心,我只是例行過來瞧瞧,不會幹涉小姐的私事。說起來,小姐這喜歡到處跑的性子,同二公子很像。”
她只是笑着搖搖頭。
擂臺上的晴岚接了沈歸齊遞過的歸寧草,朝她揚了揚手。
“那麽,還請小姐保重。”李聞知趣地退開了些。
蘇念雪略一颔首,道:“将軍保重。”
她望着從上頭跳下的人,莫名地有些不踏實。
餘光瞟了眼上頭,她心底驀地一沉。
封綏呢?
這個念頭甫一生出,遙遙地就傳來了一聲。
“留步。”
晴岚眸子一沉,将歸寧草塞到了蘇念雪手裏,緩緩轉過了身。
是封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