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江路
一開始是三個人并排走,後來因為太擋路總被人在後面吆喝,就變換了隊形,沈戈走在前面,淩笳樂和小李跟在後面。
沈戈在前面走得不快,聽着後面兩人一直小聲地嘀嘀咕咕。
過了一會兒,他回頭看去,見淩笳樂藏在帽檐和口罩之間的那雙大眼睛左瞄右瞄,滿是藏不住的雀躍。
總算是不害怕了。
沈戈停下腳,拿出一張十塊錢紙幣遞給淩笳樂,“你用這錢——”
淩笳樂從他手裏抽過錢來,嘴快地搶話:“十塊錢讓你們兩個吃上晚飯,是吧?”他笑嘻嘻地沖小李吐槽:“老梗,三年前就沒節目這麽玩兒了!”
沈戈不緊不慢地勾起嘴角,“我是說,給你自己買點兒吃的,你用手機支付不方便。”他頓了頓,對着淩笳樂因意外而睜大的眸子,補充一句:“老不吃晚飯不好。”
待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小李偷偷在淩笳樂耳邊說道:“笳笳,你之前為什麽覺得他虛僞啊?”
言外之意就是,小李覺得沈戈挺好的。
淩笳樂沒說話,微微歪着頭打量起沈戈高高大大的背影。
他今天也覺得沈戈挺好的。
淩笳樂又不是古代的小皇帝,哪能真不會買東西,他甚至還會讨價還價呢,用的是以前做綜藝時從臺本上學來的招式:
“這個蘋果長得這麽難看,怎麽能賣那麽貴呢?”
“也不能嘗一下,不放心買啊。”
“我買三個蘋果,再免費贈送幾顆櫻桃,可以嗎?”
攤主是個老大爺,普通話不怎麽好,皺着眉頭沖他講了一通,淩笳樂一個字沒聽懂,轉頭看向小李求助。
小李嫌他丢人,偷偷扯他袖子,他便又看向沈戈。結果沈戈也嫌他丢人,用方言同那大爺說了幾句,把淩笳樂精挑細選的三個蘋果裝進塑料袋裏,又就着攤位上的小臺燈挑出一大袋櫻桃。
有那大袋櫻桃,早就超了十塊錢了。
小李拿出手機來準備付賬,淩笳樂在旁邊低聲提醒:“讓他抹零!讓他抹零!”
沈戈用肩膀不輕不重地一拱,将小李擠到一邊,搶先掃了大爺手裏的二維碼,回頭對淩笳樂說:“已經抹了。”
八十元整。
沈戈從大爺手裏接過袋子,用方言道了謝,回手将蘋果遞給淩笳樂,自己依舊把沉的那袋拎在手裏。
淩笳樂接過袋子,瞟了他一眼,嘀咕道:“櫻桃這麽貴啊……”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口罩。
“他臉紅了。”沈戈垂眸看着他,心裏暗想道。
三人繼續往前走,淩笳樂突然歡快地說道:“他沒認出我來。”
沈戈回頭莞爾道:“看來你名氣還不是特別大。”
後面兩人一起“嘿嘿”笑起來。
迎面過來一輛自行車,“叮叮”打着車鈴。小李腳步輕快地讓到一旁,讓淩笳樂走到他和沈戈之間。
“沈戈,你會這邊的話啊?”淩笳樂問前面。
沈戈停下,等淩笳樂走至他跟前後才繼續擡腳,“不完全一樣。我是J省的,和這邊的方言比較接近,相互能聽懂。”
“你是南方人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北方的。”
“為什麽?”
淩笳樂偏頭看眼他高出自己多半頭的腦袋頂,沒吱聲。
沈戈就又笑了。
兩人并排往前走了一會兒,淩笳樂又說:“我以前都不知道還有人不會說普通話。”
沈戈笑道:“何止不會說,有些老人聽都聽不懂,看電視都只能看地方臺,但是現在地方臺都很少用方言做節目了。”
“真的嗎?!”淩笳樂很吃驚。
“真的。”沈戈笑着點頭。
小李自己在後面無聊,趕了幾步走到淩笳樂旁邊,插話道:“我也是頭一回聽說還有人聽不懂普通話。”
“城市裏的普通話普及能好很多,剛才那個賣水果的大爺應該是旁邊縣鎮或者村裏的,每天早晨來城裏擺攤。”沈戈說道。
淩笳樂驚訝地看他一眼,“他不住這兒?”
沈戈搖了下頭。
迎面又過來一輛自行車,鈴铛按得“铛铛”響,小李只好再次走到後面。
“那他晚上……”淩笳樂躊躇地問道。
“晚上賣得差不多了就回去,你看見他旁邊有那輛電三輪了嗎?”
淩笳樂停下腳,小李問道:“怎麽了?”沈戈也停下來,等着他說話。
“我們……把他的水果都買下來吧。”他這話是對着沈戈說的,“讓小李付錢。”
沈戈嘆了口氣,卻不是因為不耐煩或者什麽。
“我們剛才買他那麽多櫻桃,他已經很高興了。這裏多數賣菜的、賣水果的,每天都是這樣過的,他們已經習慣了。”他看見淩笳樂随着他的話環顧四周,将每一個攤主的臉都認真端詳一遍。
“這裏離鄉下也不是很遠,開着電三輪一個小時就到了,現在是夏天,沒那麽冷,路上也好走……”他還想說,你幫得了一個,幫不了每一個,你買得了一天,買不了每一天。但是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萬分驚訝地看到淩笳樂的眼睛濕潤了。
沈戈聽見自己的心跳,胸腔裏軟得一塌糊塗。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那是種什麽感受呢?就好像看到一只剛剛破殼而出的雛鳥,渾身濕淋淋的,頂着一身碎蛋殼,蹒跚地邁着細瘦的兩條腿,抖動着他孱弱單薄的翅膀,睜開烏黑濕亮的眼睛看這世界。
你看到他離了溫暖的殼,被凍得瑟瑟發抖,有些心疼,但更多的是為他高興,還想替他鼓勁,讓他再加把油,将身上那些殘餘的蛋殼都甩開。
淩笳樂掩飾地扭過頭去,裝出滿不在乎的語氣:“剛才不該跟人家講價的。”
沈戈說:“那我把錢還回去。”
淩笳樂和小李還沒反應過來,沈戈已經邁開長腿往回跑去。
小李看看淩笳樂,驚訝地說:“笳笳你要哭啦!”
淩笳樂吸了下鼻子,兇他:“沒有!你少污蔑我!”
小李嘻嘻一笑,看着周圍,“生活不易啊。”
淩笳樂也看那些人,看着他們平靜的面容,似乎有些明白王序的話了:一個平常人,他在生活中沒有那麽多誇張的表情。
沈戈很快就回來了,氣息稍微有些急促,手裏還多了一袋香蕉。
“走吧。”他沖兩人一揚下巴。
淩笳樂高興了,擡腳跟上他,“走!”
走到生肉區的時候,淩笳樂受不了那味道,三人便打道回府,順便買了幾個包子給沈戈和小李當晚飯。
淩笳樂懂事了,坐回車裏後向兩人道歉:“連累你們跟着我吃不上晚飯。”
小李滿不在乎地咬了口肉包,發動了車子,“嗨,你還學會客套了?”
沈戈沒在車裏吃包子,他伸長胳膊遞給淩笳樂一支熟得最好的香蕉,“吃吧。”
淩笳樂接過來咬了兩口,終于想起來了,轉頭說道:“謝謝。”
他把帽子和口罩都摘了,露出幹幹淨淨的一張臉。
沈戈笑起來:“不客氣。”
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不一會兒,沈戈聽見樓上的窗戶開了,傳來小李的聲音:“笳笳,晚上的風好舒服啊,咱們開着窗戶睡覺吧。”
沈戈心裏像被一只小爪子撓了一下。
“去你的,我可不想喂蚊子,趕緊把窗戶關上!”
窗戶便又被關上了,沈戈繼續吃包子、看劇本。
過了一會兒,頭頂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很快的,外面的走廊傳來腳步聲,挺輕快的。
他趕忙站起身撈起背心套上。
下一秒,門被叩響了,門外傳來淩笳樂的聲音:“沈戈你還沒睡呢吧?”
沈戈一手往下拽衣服,一手撈起杯子吞了一大口水,一邊漱口一邊跑過去開門。
因他開門這麽快,淩笳樂有些驚訝地挑了下眉,沖他示意了一下手裏的塑料袋:“李李說水果是你買的,得分給你一半。”
李李說……又是傻裏傻氣的話,沈戈忍不住笑起來,他剛漱過口,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錯開半步,“請進。”
淩笳樂毫不見外地打量他的屋子,一下子看到他桌上攤着的劇本,上面做了很多筆記,不由走過去認真端詳起來。
“你好用功啊……”淩笳樂把水果随手一放,自來熟地翻起頁。
沈戈走過去把裝肉包的塑料袋封好口,塞進櫃子裏,“你不也天天看劇本嗎?”
淩笳樂擡頭看他一眼,沒有問他怎麽知道的。
沈戈給淩笳樂倒了杯水,“你先坐,我去洗點水果。”
淩笳樂看着劇本,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等沈戈回來把櫻桃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好像又被他比下去了。
他想從沈戈的座位上起來,沈戈寬厚地笑笑,坐到對面的床上,将裝櫻桃的小鋼盆往他面前推了推,“吃吧,不用客氣。”
淩笳樂哪還好意思,低頭假裝繼續看劇本。
看了一會兒,他擡頭對沈戈說道:“我其實是來向你請教的。”
沈戈忍俊不禁,“不敢當。”
淩笳樂卻一本正經,“真的。就今天打電話那段,你就在鏡頭後面說了兩句,導演就誇你對角色吃得透。我就想問問你……你是怎麽,吃的這個角色?是靠的劇本,還是靠那篇人物小傳啊?人物小傳我也看完了,但是……”
沈戈走神了,就在淩笳樂說“吃”不“吃”的時候,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那兩片嘴唇上。
今天晚上淩笳樂幾乎一直戴着口罩,這會兒沈戈跟第一次見着他的嘴似的,頭一次發現淩笳樂的嘴唇竟然是粉紅色的,還肉嘟嘟的……真神奇,他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嘴唇天生長得這麽嫩,比那些塗了口紅的嘴都顯嫩。
“……你能不能教教我?”
“嗯?”
“行嗎……”
“當然,唉不是……”沈戈清醒過來,忙正色道:“你別說這麽隆重,不用說教不教的……其實,我覺得你和江路很像。”
淩笳樂狐疑地看着他。
沈戈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淩笳樂這裏或許已經失去信譽了,此時的淩笳樂再不是之前那個纏着他一直問“你覺得我演得怎麽樣?”“你覺得我能行嗎?”的淩笳樂了。
他只好這樣說:“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王導說的。”
淩笳樂果然眼睛一亮,整個人都精神許多:“真的?”
沈戈按下心頭那絲黯然,笑着點頭,“真的,王導親口和我說的,你身上有闵淮安演不出來的感覺,和江路很像。”
“什麽感覺?哪裏像?”淩笳樂追問道,身子不自覺得微微前傾,離沈戈更近了些。
沈戈的視線在他臉上溜了一圈,随後落到劇本上。他伸手将劇本從淩笳樂面前拿過來,倒轉過來,往前翻,“我們先看江路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翻到最前面的人物小傳,準備再調轉回淩笳樂那個方向,卻沒想到淩笳樂已經站起身,繞過桌子,坐到他旁邊,和他一起看向他手裏的本子,低聲念道:“江路,男,1976年生人……”
沈戈偏頭看他一眼,在他頭發上聞到清新的洗發水的香味。
他很快收回視線,低頭看向本子,同淩笳樂一起念到:“J省X市人,家中獨子,父親是工廠宣傳科的文員,母親是同廠管理倉庫的工人……”
江路家裏不算大富大貴,但在那個時代的同齡人裏算是家境優渥的,衣食無憂,還能送他去少年宮學畫畫,直到他順利考上本市的美術學院。
之後的某一天……
某一天,江路在學校公廁發現一個廣告,那上面有一個姓名和一個電話號碼。
他從廁所出來後,假裝漫無目的地在校園裏溜達,其實心裏早就瞄準了食堂旁邊的小賣部。
他終于下定決心,對小賣部的老板娘說:“打電話。”
老板娘在打毛衣,頭都沒擡:“一分鐘兩毛。”
江路拿起話筒,撥號前偷瞟了老板娘一眼,見她一直在專心致志地打毛衣,這才開始撥號。
撥完號,他背過身去,用另一只手緊緊捂住聽筒,生怕有聲音漏出去。
“喂,找誰?”是個男人的聲音,音色偏低、偏冷,但又很年輕,很有勁兒。
江路握着聽筒的手攥得更緊了,甚至還緊緊閉上眼。
電話那頭催了一聲:“找誰啊?打錯了?”
江路睜開眼,竟然是很平靜的樣子,語調平穩地說:“我找張松。”
電話那頭頓了頓,聲音更冷了,“我就是,你是誰?”
“我……我……”
電話那頭一聲嗤笑,“結巴也想嫖啊?”說完就挂斷了電話。
聽筒裏響起“嘟——嘟——”聲,江路怔了一秒,回身将聽筒放好。
老板娘看眼電話上顯示的通話時間,“兩毛。”
江路掏出錢放到案上,去食堂吃飯。
這會兒正是飯點,食堂裏三五成群,或兩兩一雙,熱鬧嘈雜。
江路獨自一人在端着飯找座位的同學中間穿行,并不因獨自一人而顯出什麽不自在。
他打好飯,端着飯盤在一張空桌子上坐下,就着饅頭吃起菜來。不一會兒,有同班的同學坐到他對面。同學戴着厚厚的眼睛,又瘦又矮,看起來比江路還內向。
同學和他打招呼:“江路。”
江路咽下嘴裏的飯,也同對方打招呼:“林宏。”
之後兩人就各自沉默地吃飯,江路明顯加快了速度。
他先吃完,端起餐盤,“我先走了。”
林宏忙點頭,“再見。”
下午,江路趁着澡堂人少的時候去洗澡,結果洗到一半,一群剛打完籃球的男同學們光着屁股打鬧着沖進來。
花灑不夠用,有人問他能不能和他擠一擠。
江路飛快地沖了沖頭上的洗發水,用毛巾胡亂一抹,躲到一邊:“我好了。”
他用裝洗浴用品的塑料盆擋着自己胯間,低着頭目不斜視地快步離開喧鬧的澡堂。
他回到宿舍,打了盆涼水,将頭上殘餘的洗發水沖幹淨,倒掉水,下樓。
“打電話。”
“一分鐘兩毛。”
“喂,找誰?”
“找你。”
“……呦,不結巴了?”
“……廣告裏寫的是真的嗎?”
“在哪看見的?”
“學校廁所的牆上。”
對方輕笑一聲,“真想嫖啊?”
“嗯……”
“我是男的。”
“嗯。”
對方又笑了,“大幾的?”
江路撒了個謊,“大三。”
對方嗤笑:“我猜你是大一的。”
江路有點兒慌。
“行吧,這麽饑渴,那明天這個時間,XX賓館門口見。”
江路沒想到他會答應。
“吱個聲,聽清沒有?聽清了我就挂電話了。”
“等等!我……我明天下午有課。”
“得了吧你,愛來不來。”
江路忙說:“來,不是,我會去……”
對方又笑了,“那不見不散?”
“嗯……”
對方突然壓低嗓音,“記得帶上錢,我這兒可不興吃霸王餐。”
江路“啪”地将聽筒按回去,整張臉都紅透了。
“好!好!好!”王序用力拍手,對淩笳樂贊不絕口。
王序罵人罵得狠,誇人也能把人誇上天。
淩笳樂被他誇得既激動又腼腆,下意識看眼站在鏡頭後面幫他對戲的沈戈。
最後這個鏡頭是特寫,攝像機離他很近,所以站在攝像機後的沈戈也離他很近,是整個片場離他最近的人。
他清楚地看到沈戈沖自己笑着,滿眼都是驕傲,豎起兩個大拇指,用嘴型說道:“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