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雨打芭蕉
第82章 雨打芭蕉
晚上我和白芍一起回她的家裏睡覺。她說她媽媽已經幫我鋪好了床,說這話的時候,她有些害羞,又有些喜悅。
我跟着她走在鄉村歪歪扭扭的小道上,道路兩旁的小草上都落滿了露水,一路走過去,打濕了褲邊,緊貼在我的腳踝上,又冷又涼。
我們穿過了幾道田邊,她舉着手電筒為我照亮了路,一邊提醒我:“白小姐,小心您的腳下。”
或是:“這邊有一道坎,您小心。”
她的家距離我們作為臨時診所的糧倉不遠,走了大概十多分鐘,就遠遠看到小路上邊上有一座高聳的小洋房。小洋樓在破敗的鄉村裏格外惹眼,白芍指着房子對我說:“白小姐,那就是我家了。”
我沒有覺得奇怪,白芍在B市服務的地方是鼎鼎有名的銷金窟,就算她在裏面業績再差,也比其他很多辛辛苦苦掙錢的人要掙的多,況且她服務過許定那樣的那人。我知道,像許定他們這種公子哥,不僅會玩,而且舍得花錢。要是白芍能把他給伺候得好了,說不定她一晚上的收入能抵得上村裏人一輩子的收入,蓋個小樓房也就不在話下了。
我們走得近了,才發現門口站了一個女人,中年勞動婦女,她倚靠在門框,聽到我們的腳步聲,急忙迎上來:“芍兒。”
她走路走得不穩,跌跌撞撞的,手邊還拄着拐杖。白芍三兩步就跑了上去:“媽,不是都讓你早點睡了嗎?你怎麽這會兒還在這裏?”
她媽摸了一把她的臉:“我等了好久都沒看到你回來,怕你出什麽事。”
白芍甜甜一笑:“這可是我村裏,能出什麽事。”
說着她走到我的身邊,對她媽媽介紹說道:“媽。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白小姐。”
她媽立即用非常感激的眼神看向我,并且走到我的身邊,拉過我的手,說:“白小姐你好,一直聽我們家芍兒提起你,在B市你幫了我們芍兒不少忙,我一直沒有機會感謝你。”
我看向白芍,白芍用求情的眼神看着我。看來她媽媽并不知道她是在幹什麽,所以白芍想讓我來讓她媽媽安安心。我說:“阿姨,你客氣了,大家互相幫助,都是應該的。”
她媽媽拉着我走進屋子裏,突然想起了什麽,又突然松開我的手。我十分不解,卻看到她媽媽緊張地搓着手,,她的手不算很幹淨,她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們鄉下人粗魯慣了,冒犯你了白小姐。”
我說:“沒關系,您這樣我覺得很親切。”
白媽媽和白芍一樣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很慈祥。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種笑容了,她忙裏忙外招呼着我坐下後,又去廚房給我倒開水,看到她顫顫巍巍的樣子,我很想阻止她,可白芍跟我說:“白小姐,您讓她去吧,否則她會覺得沒有把您招呼周到,心裏會愧疚的。”
于是我只好讓她去。
房間裏又只剩我和白芍兩個人,她坐在我的對面,從她的小動作裏,看得出來,她很緊張,良久,她憋出了兩個字:“謝謝你。”
我知道了她極力邀請我來的目的,有些不快,就算我再是軟柿子,也不喜歡被人利用。如果她先跟我說清楚,我未必不會幫這個忙,可是她卻先斬後奏,把我騙過來再說。我心裏隐隐有些不舒服,我不喜歡這種被人利用的感覺。
我沒有回答她的道謝。
白芍見我臉色不好,遲疑了片刻,又說:“白小姐,我知道叫你來是我別有用心,可我真的是希望能有機會報答您對我的好。”
說話間她媽媽走了出來,手裏端着兩杯茶水,一杯遞給我,一杯遞給白芍。
晚上我一般都不喝水,因為會加重髒器的負擔。可是白芍的媽媽一直殷切地看着我,我只好喝了一口,臉上挂着機械的笑容。
白芍媽媽說:“白小姐,今天來的人都是你的嗎?”
我點點頭,回答她說道:“是的。”
她有些驚訝:“那些車也都是你的嗎?”
“是的。”
她更驚訝了:“那白小姐生意做這麽大,肯定很忙吧?”
我明白,她是在借着問我,順便打探白芍的事情。我點點頭:“其實還好,雖然工作很忙,但是到村裏來義診是一件大事,時間擠一擠還是有的。”
她神色有一些松下去了的意思,笑咪咪地說:“我們家白芍年紀還小,不怎麽懂事,工作上要是有什麽疏忽,白小姐,請您多多擔待。”
我看向白芍,她用懇求的眼神求我不要拆穿她。我看着她,看到她眼裏流露出來的驚恐,不敢想象,要是我把她在B市做出來的那些事情說出來了,她媽媽會怎麽樣。
我笑道:“阿姨,白芍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做事很勤快,您不用擔心。”
白芍眼中的驚恐一點點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感激。
白媽媽聽後,臉上笑得更開心了,她拉着白芍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說道:“芍兒,白小姐是個好人,你一定要好好做事,不要辜負了她。”
院子裏的月亮又大又白,微風搖曳着,晃起院子裏的一株竹影飄進屋裏,落在白芍和她媽媽的臉上,光華流轉。風一動,那些竹影也在動。她們倆相互依偎在一起,看起來,溫馨極了。
這一輩子我都再難以企及那種溫暖。
又胡亂聊了一會兒,白芍領我到樓上幫我準備的房間。白芍媽媽好像生了病,走路不大方便,所以她就住在樓下。
引着我上樓的時候,白芍一直都垂着頭沒有說話。
走到一個房間門口,她拉開門,對我說:“白小姐,這幾天你就住在這裏吧。”
我點了點頭,正要踏進門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又退回來,我問她:“你為什麽要做這一行?”
白芍被我問得一愣一愣的,她想要說什麽,但嘴皮子張了張,最終什麽都沒有說。
我嘆了一口氣:“既然你不想說,那就算了。”
我轉身走回房間,正要關門,她叫住我:“白小姐。”
“嗯?”我側目看着她。
她的眼淚噼裏啪啦掉得就跟淚珠一樣,站在我的面前,猶如一個受傷的瓷娃娃。
“白小姐,我也不想幹這一行。”她開口說:“以前我們家好好的,我爸爸還在世,我媽媽也好好的,那會兒我們家雖然沒有錢,可是爸爸媽媽都很愛我,他們對我很好,村裏的姑娘十三四歲的時候就被領出去打工了,可是我爸爸媽媽一直送我念書。他們都說姑娘念書沒有什麽用,可爸爸媽媽還是送我念書。”
“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和城裏的那些女孩子一樣,念大學找工作當白領。可是我十七歲的時候,爸爸去世了.他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工地上的老板說他是操作不當,一分錢都不給我們。在醫院躺了一個月之後,爸爸沒有救回來,我們卻欠了一屁.股債。沒辦法了,我沒辦法念書了,只好從學校退學,然後托同鄉的一個叔叔帶我出去打工。可是……”
說到這裏,她的眼淚滾得更歡了,聲音也抑制不住地抽泣。
我怕被她媽媽聽見,把她拉進房間裏。房間收拾得很整潔,她坐在椅子上,抱着手臂不停地哭。
“我以為叔叔會帶我到沿海城市打工還債,結果……他把我給賣了。那個地方比我們這裏還要窮,他們那裏連路都沒有,我是被領着走過去的。等我發現情況不對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走不回去了。買我的那家人,家裏有一個傻兒子,他們的大兒子在B市做生意,發達了,給他們出主意,讓他們買一個弟媳婦回去。我就是被他們買回去的那個人。他們把我和傻子關在一起,可是傻子很傻,他什麽都不會做。我們倆住在一起大半個月,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後來事情被他爸媽知道了,他們當着我的面,扒了傻子的褲子,教他和女人睡覺。可是誰知道傻子的那玩意兒竟然是壞的,這就是他們的報應。就算把我買了回去,他們還是沒有孫子可以抱。我一直以為只要傻子沒有辦法,他們就會把我給送回去。我求他們,他們不答應,他們的大兒子在城裏生意做得很大,又根本不需要錢。他們還是把我和傻子關在一起,可是突然有一天,那個老畜生來了,那個老畜生他竟然說現成的子宮不用白不用,還說什麽就算把我關一輩子也一定要我給他們家留一個種。他扒了我的褲子,當着他傻子兒子的面強.奸了我。”
我整個人震驚不已,心裏就跟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久久的都不能釋懷。
白芍早已哭得語無倫次:“後來,老畜生就經常到我們房間裏來羞辱我,我被他折磨透了,我甚至想要殺死他。可是你知道怎麽了嗎?後來我竟然有了孩子了,沒錯,就是那個老畜生的。老畜生威脅我不能說出去,否則就把我打死。可是我都已經要死不活了,怎麽還會怕死呢?我在他們請大夫來給我看脈的時候說了出來,我說那個孩子是老畜生的。這下誰都知道老畜生是個老不正經的。他氣急敗壞,把我打得半死,孩子也沒有了。他把我關在牛棚裏,說要把我關到死。”
她冷冷地笑了一聲:“可是他算漏了,那個醫生給我看了病之後就經常到老不死的家裏來。他悄悄給我送藥來。沒多久我就好了。可是老畜生還不知道。醫生說要帶我走,還一直幫助我,悄悄給我送吃的喝得,讓我保證體力。”
“後來有一天,醫生把我從老畜生家裏給接走了。”她的嘴角含着一絲淡淡的笑容,那絲笑容在月光下卻顯得這麽淡漠,她說:“臨走之前,我在老畜生的家裏放了一把火。從他們家柴房開始燃的,一路燃到他們房子裏。”
她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問她:“他們不來追你嗎?”
她笑得更開心了:“白小姐,你錯了,他們不知道我跑了。我和醫生做得很隐秘,沒人知道我們那天會逃走。況且,他們也追不來了,那麽大一晚上,他們又在房間裏睡覺。火燒來的時候他們都跑不出來,還想來追我?”
她的神色頗為得意。
我大驚:“你殺了他們?”
“白小姐,我很可怕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要如何去評價她,如果我是她,處于她當初那種境地,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她又說:“我和醫生跑了很遠,剛才我不是說了嗎?那個地方沒有馬路,車子根本進不來,我們只能靠自己的雙腳走,當天晚上走不出大山,我和醫生就在路邊的樹林裏睡覺。那天晚上我睡到一半,忽然感覺到身上有人。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醫生騎在我的身上,他的下半身已經進去了。我沒有掙紮,任由他做。他比老頭子年輕多了,時間也更久,一晚上他摁着我來了三次。我累得渾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
“第二天我們繼續趕路的時候,老畜生的大兒子帶人來追我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這麽快,後來我才知道我放火第二天是老畜生的生日,他大兒子回來給他賀壽。我們的時機沒有選好,剛剛跑掉,他們就追了上來。他們來的人很多,醫生看了看,就扔下我,自己跑了。那些人本來的目标就是我,看到我捉到了,他們也就沒管醫生了。”
“他們把我捉了回去,老畜生的大兒子讓我給他們披麻戴孝,我讓他報警,他不幹。他不報警,他把我留在身邊,折磨我。他手下有十幾個人,他讓他們都來睡我。然後又把我帶去了B市,他在B市就是做女人生意的。他把我送去了會所,還囑咐裏面的好好“關照”我。他把我關在會所裏,讓我接客,讓我成了一個永世不得翻身的女人。”
我胸中堵着的那一口氣久久地揮散不去。世上為什麽還會有這麽悲慘的人?不知道她在那些難挨的夜晚都是怎麽過去的。看着白芍尚且稚嫩的面龐,誰能想到她曾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情,背負了那麽多沉重的往事。
我嘆息一口氣,問她:“那你将來有什麽打算。”
她搖了搖頭,絕望地說:“白小姐,我沒有打算,我什麽打算都沒有。我也不能有打算,那個魔鬼,他不會放過我的,他要讓我這一輩子都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他不會輕易地放過我的。沒人能救得了我。”
我皺了皺眉:“難道你就沒想過去警察局自首嗎?到時候警察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
“不不不,沒有可能的。”白芍哭道:“我去過,我去警察局自首,我說我殺了人,我殺了三個人。可是他們後腳就跟去了警察局,他們說我有精神病,腦子不清楚,經常幻想自己殺了人。你也知道,做他們那一行的,黑道白道上都有關系,警察救不了我。他們把我捉回去又是一頓暴打,老畜生的兒子親手打我,用他的皮帶,兩指寬的皮帶,抽在我身上,貼着肉疼。白小姐,我被打怕了,我不敢再輕舉妄動了。否則他真的會打死我的,打死我沒有關系。可是我媽媽生了病,她不能受到刺激,要是我出事了,她肯定會受不了的。”
我扶着她,讓她冷靜下來:“你先別激動,別害怕,你等我想想辦法,到時候肯定有辦法的。”
她搖着頭,抱着我的手臂說:“白小姐沒有辦法的,他們就是魔鬼,沒有看到我死,他們不會住手的。就算我死了,他們還會把我挫骨揚灰。我逃不掉的。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再連累你。”
“可是……”我想說的是,難道朗朗乾坤下面發生了這種事情,竟然沒有人能制止這一群暴徒了嗎?
白芍在毒窩待了這些年,身上的銳氣早已消失在了一頓頓暴打下,她死死地抱着我,好像我下一刻就要沖出去和那些人決一死戰了一樣。
“白小姐,不值得的,為了我這樣的人,你不值得去得罪他們。他們這些人心眼很壞,我擔心他們會報複你。”
她極力地勸解着我,情緒很暴躁。
我沒有辦法,只好應承着:“好好好,你別哭了,我知道了。我答應你,在想出萬全的辦法之前,保證不會插手你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不是的,白小姐。我知道您的心地很善良,我跟您說這些,不是想讓您幫助我。我只是壓抑太久了,想找個人傾訴而已。答應我,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不能往這件事情裏面攙和。我不能讓您因為我和那些人糾纏在一起。”
白芍堅持,我倒不好再說什麽了,只好順應地點點頭
窗外的月亮又白又亮,照在屋子裏亮堂堂的,一晚上我都沒有睡好覺,一直沉浸在她的故事裏。她的人生最開始無疑是幸福的,可是那些幸福又是怎麽樣一點點溜走,成了不幸的呢?這一路上,那些人還有良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