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簡星翻出劇本,“前輩,不用給我留面子,盡管指教。”
昭陽還在懵:“……啊?”
“昨晚前輩才說着可以随時找你講戲,”簡星說,“這才一覺醒來,前輩就不認了?”
昭陽:“……”
理是這個理……能不能換個方式說?
見昭陽眉頭深鎖,一臉的遲疑與為難,簡星又說:“怎麽,前輩還是嫌棄我?”
“……沒有,”昭陽搖頭,“……不是。”
現在是擔心簡星嫌棄他。
簡星這麽淡定,想來是還不知道熱搜的事。
“不嫌棄就好,”簡星挪過兩步,坐到昭陽旁邊,“哭戲到底怎麽演,來,前輩教教我。”
昭陽看向簡星。他的言語透着戲谑,表情卻極度認真。
簡星如果今晚還是演出昨晚的狀态,在邱導那恐怕仍過不了關。
邱導明白,昭陽明白,簡星自己也明白。
昭陽有點意外。
這種意外,第一次和簡星搭戲時就有了。
簡星和他以前見過的那些人都不同。
這個年紀的小鮮肉正是心比天高之時,又正好有大把人上趕着給他們吹彩虹屁,一迷失在花海裏,他們就很難不偏不倚地正視自己。
韓銘逸還真覺得自己演技不錯呢。
可簡星對自己的水平很有自知之明。什麽時候演得好,什麽時候演得不好,他都感覺得到,一旦演得不對,根本不用邱導開口提醒,僅這一點就比絕大多數新人勝出一籌。
簡星不止洞察力敏銳,還不怕碰釘子。新人演員尤其怕導演的狂轟濫炸,不知有多少人的演藝生涯就止步于被導演噴到自閉。邱導脾氣雖不暴躁,真狠起來也不會口下留情,對誰都一樣。但簡星從來不介意抓着邱導找罵。
邱導是大忙人,日程不比簡星清閑,簡星纏得最多的人還是昭陽。
內心深處,昭陽其實有點佩服簡星。
理智上昭陽知道這個時候他應該先解決正事,可一提熱搜那檔子事,這戲估計就沒法講了。
然而簡星的眼神是那麽真誠。
簡星可以做得更好。他的潛力哪怕被壓着,也澎湃得仿佛随時要破籠而出。
昭陽喉結一滾,開口,“你演這場戲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簡星想了想,“在想小羊的心情。”
“小羊的心情是什麽?”
“戰友死了,”簡星說,“憤怒,悲傷。”
“這是對角色的字面理解,”昭陽說,“可你內心真實的感受是什麽?”
簡星被他問住了。
他內心真實的感受?
那就是他感受不到小羊到底是什麽感受。
“茫然。”簡星說。
這是他自己的感受。
邱導給他講的他都明白,如昭陽所說,字面上的明白,但演不出來就是演不出來。
很坦誠的回答,昭陽并不意外。
簡星才22歲,按生長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的步伐,剛剛大學畢業,步入社會。小羊在他這個年紀,卻早已經歷過和那麽多至親至愛之人的生離死別,一顆本該稚嫩的心被亂世無常沖撞得千瘡百孔,簡星怎麽可能體會得到小羊的心情?
所以簡星演那場哭戲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就是在演。讓人感覺得出是在演的戲,就是演砸了的戲。
“我剛入行的時候,”昭陽說,“碰到自己駕馭不了的角色也會這樣。”
“前輩,”簡星忽然問,“你遇到過瓶頸期麽?”
昭陽一愣。
近兩年,只要有後輩請教,昭陽都有問必答,不是倚老賣
老,而是也許量變引起質變,演戲演到一個程度,突然就開竅了,許多以前看不清的問題現在都能看清了,再去看那些茫然四顧的新人,就仿佛在看曾經的自己,不忍心讓曾經的自己陷于漫長而無意義的苦苦掙紮,希望能幫他們找到未來,這樣,就好像自己也找到了未來。
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瓶頸期,昭陽到現在都沒能完美解答。
這不是一次性的問題,而是一個需要用一輩子去思考的問題。
“有。”昭陽說。
“你是怎麽過來的?”
簡星的聲音沒有什麽情緒,但昭陽從他眼睛裏看出了懇切,深藏在游戲人間底下的糾結,煩躁,躊躇。他真心實意地為自己當前的困境所擾,真心實意地想要突破、成長、進步。
所以,昭陽也真心實意地回答:“……用心演。”
這是他所能給出的最好的回答。
“我一直認為,有沒有誠意,觀衆感受得到。”昭陽說。
這和懂不懂沒有關系,再不懂演戲、不懂藝術的觀衆,也是活着的人,是因思考而存在的生命。只要活着,就一定感受得到某些人性共通的東西。
“我想讓觀衆感受到我的誠意。”昭陽說。
簡星看着昭陽一雙水澄澄的黑色瞳孔,他不需要開始表演,這一刻,簡星已經理解了他說的這句話。
昭陽意識到自己又有點自說自話了,馬上把話題轉回來,“這個劇本本來就很複雜,小羊的人設更複雜,甚至很矛盾,他在整部劇裏一直在慢慢成長、改變,而且性格飽滿,情緒激烈,情感起伏很大,對演員的閱歷和經驗要求都很高。”
“哦……”簡星若有所思,“前輩的意思是,我的閱歷和經驗還不夠?”
“……”
是這個意思。
“沒事,”簡星笑道,“我說了,前輩不用給我留面子,把我的問題全部指出來最好。”
“你還年輕,閱歷和經驗比不上老前輩是一定的,”昭陽說,“但是可以盡量靠想象彌補。”
這種想象的前提是深刻的共情和理解。
“要不我跟你從頭過一遍劇本吧。”昭陽提議,“現在劇情不按順序拍,你可能很難感受到小羊內心的變化。”
小羊在這個故事裏的成長和改變都是有跡可循的,但是演員的體驗和角色的體驗很不一樣。演員講究的是專業,出戲和入戲都要當機立斷,手起刀落。無論是電視劇還是電影,演員很少有機會按着正常的故事線去感受角色的心路歷程,往往是導演說要什麽情緒,演員就得給出什麽情緒,跳過一切起承轉結,直接展現完美的喜怒哀樂。
更何況小羊這個角色還常常是大喜大悲,他在原作中的魅力,也正在于這種強勁的生命力和激情。
這樣一個鮮活的角色,不能以流水線生産的扁平方式去對待。
“好。”簡星把桌面上的雜物嘩啦往椅子上一推,拉到面前,兩人肩并肩坐在床邊,在桌子上攤開劇本,腦袋湊着腦袋看了起來。
昭陽說從頭就真是從頭,将劇本翻回第一頁,一點一點地重捋劇情和角色。
“小羊一直是個很自信的人,自信到自傲,從一開始,他做的每件事就都是義無反顧的。表面上看,他的深謀遠慮好像不及三弟,可他的胸懷已經超越了這些世俗的東西……”
昭陽娓娓說着,簡星靜靜聽着。
“但小羊的傲不能表現得太強硬,不然容易用力過度。小羊的內心其實比任何人都柔軟,他和三弟——”昭陽說着,不經意地就切換了視角,“你和我,既是敵人,又是親人,就算沒有血緣關系,就算理念不同,就算必須兵戎相見、你死我亡,親人的羁絆在小羊的心裏永遠都斬不斷。這種柔軟是小羊身上最有
魅力的地方。”
昭陽不知道,他看着劇本的時候,簡星看着他。
“他的自我意識又很強烈,而且是外放型的強烈,有時會灼傷別人……”昭陽說着,察覺到簡星好像過于安靜,扭過頭去,正對上簡星的目光,“我是不是說太多了?”
一講起戲來就說個不停,昭陽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每次都告誡自己要收斂,結果是Fg常立常新。
“沒事,你說,”簡星淺淺一笑,“我愛聽。”
“……嗯。”
“不過,”簡星又說,“前輩你對我這個角色研究很深啊。”
昭陽沒多想,理想當然地回答:“我要演好羊宜修,就要先明白他為什麽喜歡小羊。”
原作中,羊宜修對小羊有一種求之不得、強行抑制的愛,改編後,這種禁忌感被蒸餾得只餘兄弟情與知己情,但在昭陽看來,只是沒有了最粗淺的肉/欲之念,本質上的某些東西并沒有變。
“嗯?”簡星被勾起了興致,“那羊宜修喜歡小羊什麽?”
昭陽認真地想了很久。
“喜歡他像火一樣的靈魂吧。”
正因自我意識鮮明,小羊的愛很強烈,恨也很強烈。他和羊宜修都是具有領袖氣質的人物,但兩人的行事方式很不一樣。羊宜修想将世界掌控于自己的股掌之間,小羊卻是和這個世界同生共死。原作在塑造這些角色時的獨特之處,就是沒有給他們過度磨皮,保留了他們人性中一部分最原始也最真實的自私與狹隘,反襯得他們的美好更為耀眼。
因着這種根植在人性裏的弱點,他們避免不了沖突,在無法理解對方與嘗試理解對方之間拼命掙紮,因無法理解而互相排斥與仇恨,因嘗試理解而互相吸引與深愛。
“小羊這個角色讓我想到一句話——”昭陽說,“知其不可而為之。”
小羊的人生是一出悲劇,卻是一出燦若流星、魄力非凡的悲劇。他是一個有血有肉、悲情又浪漫的英雄。
而羊宜修骨子裏,也是一個這樣的人。
只是兩人以不同的表現、通過不同的道路來實踐自己的選擇。
他們是同類又是異類,是異類又是同類。非我族類的下一句不非得是其心必異,而是世界之大,該如何去看待那麽多的“非我族類”,又該如何認識到自己的狹隘與愚昧。
簡星托着腮,一動不動凝視昭陽。
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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