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知道我為什麽這時候跟你說這個嗎?因為我覺得我現在不說,可能以後都沒機會說了。我這個人呢,有夜長夢多恐懼症,總覺得什麽事拖久了都必有變數,所以我得抓緊給你交代交代。”
“別,我又不是你什麽人,你的臨終遺言千萬別跟我說,太不吉利了。”我可不想聽他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使勁揉着膝蓋,希望趕快恢複行動能力。
關根道:“你以後會面對很複雜的事,你不想聽有什麽用,我還不想活了呢。”
“不想活你就上吊,割腕,投湖,服毒,人命沒你想的那麽堅強,三天不喝水你就死透了。如果你下不去手,我很樂意幫你一把。”
“錯,你說的那是生理上的死亡,和我說的不是一回事。走到我這一步,生死只能由命,由不得我自己了。你知道做什麽最難嗎?做自己是最難的。”關根從地上沾了點水,在地上畫了一個包子:“想做出決定不難,難的是你如何确定這個想法真的是你自己的。比如你今天想吃包子,你為什麽想吃包子?因為昨天你看了一個電視節目,節目裏做了包子,然後你走出門,發現樓下有賣包子的,你就買了包子吃。你不知道的是,有人在電視臺安排了放包子的節目,你家樓下賣包子的也是他們安排的。”
“我他媽剛剛不想吃包子,我現在想吃了,這個想法還真不是我自己的,是你個王八犢子給我灌輸的。你想吃包子你就直說,出去我讓潘子給你買幾個下酒,這玩意不值錢。”
“合着我說了一堆,你就只聽到吃包子了是嗎?你是胖子嗎?”
“能怪我嗎?好不容易拿到一包壓縮餅幹,都沒吃幾口。你躺夠了沒?躺夠了站起來,我們趕緊出去。”我把關根拽起來,撕了一條衣服想幫他把腳踝固定一下,找了半天沒找到能下手的地方,他連小腿都腫起來了,太慘了,這腿出去還能不能要了。
我當然不是想吃包子,現在給我滿漢全席我都吃不下,我只是想岔開話題。他說的越多我越心慌,我有不詳的預感,在電視劇裏,這種氣氛下如果讓一個人把話說完,那他肯定會死的。
至于他說的那些瘋話我都選擇性無視了,不敢細想那些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遇到鬼姑且算我陰氣重,遇到“自己”算怎麽回事,寫小說啊?
我一手攙着關根,一手拿着狼牙手電,叮囑他道:“小心點,我看這一塊的地不太結實,萬一你掉進河裏,我肯定拽不住……”
千防萬防我忘了在電視劇裏人是不能烏鴉嘴的,我話音沒落就聽到咔擦一聲,緊接着關根那邊猛地一沉,我一時間抽不回手,跟着他一起倒了下去。
個倒黴玩意真的踩進了地下河,還連累了我,幾秒鐘的功夫我就沒頂了,水冷的像冰一樣,直朝我鼻腔裏灌。我嗆了幾口水,窒息的恐懼感湧上心頭,下意識松開手踹開束縛我的重物,拼命的朝上游。
“咳咳……咳……”好在我在海底墓練過,游泳的技術還沒退步,拼死拼活才從河裏冒了頭,趴在岸邊拼命的咳嗽。咳嗽了一會,才猛然想起關根還在下面,他的腿傷了,肯定游不上來。
媽的,都走到這一步了,怎麽能讓關根就這麽死了,大家好不容易撐到現在,要死他媽的也要出去再死。
我顧不上休息,深吸一口氣朝下又猛地紮了下去,可惜泥水太渾濁辨識度太低,我只能憑着手感判斷抓到了什麽。摸了半天總算摸到了胳膊一樣的東西,還有回應,我松了口氣,牟足了勁兒想把人拽上來。
拽了一會我覺得手感不對,關根不可能那麽沉,難道是他的腳被水草纏住了?行,救人救到底,我咬了咬牙,努力睜開眼睛,順着關根的身體朝下摸,潛下去找到底是什麽纏住了他。
然後我看到了讓我永生難忘的情景——在關根的腳底出現了一個水漩渦,從那漩渦裏冒出了些淡金色的刺眼的光,光照亮了水下。讓我難忘的不是這迥異的自然情景,而是關根的臉。
我無法形容我的感受,那一瞬間好像有雷劈中了我的天靈蓋,連靈魂的都被震撼。因為我看到的不是關根的臉,而是我的臉!
關根臉上的那張人皮面具本來就快掉了,因為水泡掉了一半,像腐壞的人皮半挂在臉上,漏出來的一部分雖然不夠明确,也已足夠了。
那就是我的臉,一模一樣。
關根還沒有徹底昏迷,像是意識到要發生什麽,掰開了我抓住他的手,很是坦然的朝我笑了笑。他有一半臉是我的,有一半臉腐爛一般,讓人毛骨悚然。他張開嘴說了一句話,在水中他發不出聲音,我只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幾下。
你想說什麽?你到底想說什麽?我想追問他,卻被冰冷的河水嗆進了喉嚨,迷迷瞪瞪中我看到關根的身體被漩渦慢慢吞噬,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我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我這麽想着。
“……小三爺!小三爺?”
我被吵的睡不着,睜開眼看到了潘子的臉,他蹲在我旁邊正吃着一塊壓縮餅幹,一說話掉我一臉的渣。我稍微扭了扭頭,看到不遠處的篝火旁的草地上躺着胖子,他睡得正香,呼嚕打的震天響。
我躺在一塊破布上,腦袋上除了潘子的臉,還頂着天空和月亮,原來我已經被救出來了,待遇比胖子好那麽一點。
“小三爺你總算醒了,你怎麽掉到河裏去了?多危險啊,要不是潘子我及時趕到把你撈上來,你現在就成水鬼了!”潘子把我扶起來,遞給我一瓶水,讓我喝,順順氣。
我問他:“關根呢?”
潘子不知道誰是關根,一頭霧水的道:“誰?哦,和你一起的那個人?我到的時候沒有其他人,就看到手電筒掉在岸邊,水裏在冒泡。”
我大驚:“只有我一個?你找過了嗎?全都找過了?”
“全都找了,就你一個人。哎,小三爺,是不是他把你推河裏去的?媽的巴子,等天亮我叫幾個兄弟再在找,找到給他沉湖裏!”
我就道不是,可能是他自己出去了吧,又問他有沒有見到小哥,結果自然還是沒有。
天亮以後潘子帶着我和胖子回到了村裏,在村衛生所遇到了那些考古隊的學生和教授。他們身上臉上都帶着傷,傷重的腿和胳膊都斷了,傷輕的也滿頭是血。
他們擠滿了整個衛生所,等着醫生給他們紮針。村裏的赤腳醫生說他們是自己從山上走下來的,比我們還早出來。
胖子悄聲問我,覺不覺得這些學生都不太對勁,且不說他們是怎麽從墓裏出來的。單看他們身上那麽多傷,早就該鬼哭狼嚎了,現在居然沒有一個人喊疼,靜悄悄的。
“天真,你別說胖爺不厚道,我剛從那走,故意踩了一個學生的斷腿一腳,那個學生連眼皮子都沒擡!還有,你說這人的腿毛,最長能有多長?”
“啊?”
“就那個斷腿的學生,我看到他褲腿下面,漏出了一些……哎呀怎麽說呢,像頭發一樣……”
他不說我還沒覺得,現在他一提,我才注意到這些學生的存活有多詭異。那些蛇有劇毒,從他們被蛇咬到的傷口愈合情況來看,至少已經被咬了半天。
他們遇到了蛇,被蛇咬沒有血清卻活了下來,還能自己從山上走出來。就算是悶油瓶,也沒有這個本事啊。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看這個衛生所裏橫七豎八坐着的人們,竟然沒有一個人身上帶着人氣。
“胖、胖子,你說那蛇會鑽死人身體……會不會……”
“天真是不是在想……停,打住,別說出來,千萬別說出來!走,快走,咱們趕快出去,跟咱們有什麽關系,管他們是人是鬼,管不着了已經,快走。”
胖子雷厲風行,讓潘子弄車,就是牛車也行,連夜下山不要耽誤。臨走前我問遍了村民,沒有人見過悶油瓶,這個村子很小,來過的生人他們都記得,除了我們和學生這兩撥人,這一個禮拜都沒來過外人。
在車上,潘子給了我一本筆記,他見過我的字,以為那是我的東西。他想着我在那麽危險的情況下都沒丢掉這個,肯定對我特別重要,就順手撿起來了。
這本筆記證明了關根的存在,我沒敢把這件事告訴胖子,因為我不知道這件事可能會帶來什麽後果,我翻着筆記,滿腦子都是那張臉,那張和我一樣的臉,那個舉止言語詭異的關根。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關根這個人,他留給我的只有無盡的疑惑。再後來,我看到了很多和我長得一樣的人,見到第一個的時候我以為他是關根,但他并不是。
從最開始的驚恐到最後的冷漠,我知道那些人都不是我,即使皮囊一樣,想要區分我們還是很容易的,這些人裏面沒有一個是關根。
我通過很多關系查過這個名字,結果一無所獲,我早就該知道這确實只是一個綽號,不可能是他的真名字。他的臉不是真的,名字不是真的,我不知道關于他的一切信息,只能無奈的停止調查。
關根詭秘的出現,詭秘的消失,就像不屬于這個世界一樣。
時間的齒輪不會因為我的疑惑消失,我一直在思考關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和那本筆記,那本筆記上記錄了很多地名,都是很普通的地方,記錄的東西也平淡無奇,我看不出裏面有什麽玄機。
命運沒有給我時間,它推動着我一步一步的朝前走,我逐漸明白了關根說過的很多話:潘子困在了裂縫裏,我給他點燃了最後一根煙,于是我明白了為什麽關根要在每一根煙裏塞火柴;我伴着潘子的歌聲朝前走,槍聲響起,于是我明白了什麽是砰的一聲,人就沒了。
我再次遇到小哥,他已經失去了記憶,我無從追問起他是怎麽從山裏出來的。後來經歷了很多很多,他一意孤行前往長白山,一去不回頭,于是我明白關根為什麽告訴我,你會過的比“我”苦。
但是我一直想不通關根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直到多年以後,我的“大計劃”開始運轉。我躺在黑瞎子給我準備的手術臺上,聽他不靠譜的調侃。然後麻醉藥一點點開始生效,腦子混沌即将失去意識,我才突然明白了那句話。
可惜已經晚了,我閉上眼睛陷入了沉睡。
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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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限黑暗中,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裏我見到了過去的自己,一個把傻逼兩個字刻在腦門上的蠢貨。
這些年間,我丢掉了太多東西,所以從未數過自己身上失去過什麽——一只手上五根手指,你能說出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嗎?剁哪根都一樣疼。
直到和他面對面,我才知道自己原來失去了那麽多,那些東西被我從身上生生剝離,我用那些給我自己在爛泥溝裏鋪成了一條路。
一條絕路。
“喂!喂!醒醒!喂!”
“胖爺?”入眼一張肥膩的大臉,差點都沒看全,我的腦子還沒有完全清醒,笑着道:“您怎麽在這呢,小三爺找您半天了……”
“小三爺找我?”胖子一下就樂了:“行啊,小三爺你找我什麽事啊?說吧,胖爺我洗耳恭聽。老吳你今天挺有意思啊,不會是腦子撞壞了吧?”
我意識到,這是我的那個胖子,這裏是我的世界,我的戰場。
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