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項天璟帶着壽全福到了簡家。
臨進門前, 項天璟特意囑咐了一番:“不要在陸家人面前露馬腳,他們還不知道朕的身份。”
壽全福小心地問:“那……簡姑娘的面前,奴該怎麽說。”
項天璟瞧了壽全福一眼:“不能對旁人說的, 都能對她說,不該對旁人說的,正該對她說。”
壽全福心裏震驚了一會兒,随即點了點頭,大約明白主子的意思了。
項天璟敲開了簡家的門。
內院裏, 簡玉紗正和舅舅一家子吃完飯, 在園子裏賞夜雪,暖閣裏燒着炭,擺了幾盆從花房挪來的鮮花, 花團錦簇的,和樂融融,十分溫馨。
項天璟的到來,于他們而言,是錦上添花之。
陸家舅舅與舅母本也心疼阿卑身世,紛紛起身吩咐下人:“快去把人請進來。”
簡玉紗微微驚訝過後, 回應了陸茸的笑,和他一起等項天璟來。
項天璟剛進廳裏, 陸家人的說話聲早傳出來了,他好像一下子被暖暖的東西給包圍住了,心頭也暖了。
等到和陸家人打上照面,他第一眼便看向了簡玉紗。
簡玉紗也正望着他。
陸家舅舅忙邀了項天璟入座。
一番寒暄不表, 大家一起喝了熱茶,吃了些糕點,舅母給舅舅使眼色, 讓他這個長輩的先行離去,陸家舅舅很快會意,跟着起身說:“我們年紀大,熬不得了,你們玩兒罷。阿卑,怠慢你了。”
項天璟跟着起身:“舅舅舅母慢走。”
壽全福也彎了彎腰,随同項天璟一起送陸家長輩。
陸家舅母一笑,同時塞了個紅包到項天璟手裏,只留下一句:“那我們就走了。”
項天璟頭一次收紅包,當下都沒反應過來,連謝都沒道,陸家兩個長輩已經出門去了。
簡玉紗偷笑了一下,不料被項天璟轉身瞧見,喝了口茶壓下了笑意。
他在皇宮裏住了這麽多年,做了太子又做皇帝,還是頭一次收臣民的紅包吧!
項天璟捏着紅包藏在袖子裏,走到簡玉紗旁邊的椅子坐下,撿了她手邊的雪梨塊兒往嘴裏送,低聲問她:“有這麽好笑嗎?”
簡玉紗點了點頭。
陸茸見二人正在說悄悄話,從椅子上跳下來,跑到項天璟腿邊,抱着他的大腿問:“阿卑哥哥,你在和阿姐說什麽小秘密,能告訴我嗎?”
陸家大郎從椅子上站起來,提議說:“外面掌燈了,照着雪色可好看了,正好風也停了,要不要出去玩一玩。”
項天璟一把抱起陸茸,高高舉起,說:“去,去打雪仗。”
陸茸歡天喜地地鼓掌:“好咯好咯,打雪仗咯!”
簡玉紗捧着暖爐說:“你們去吧,我就不去了。”
項天璟抱好陸茸,蹙了眉頭問簡玉紗:“身子不舒服?”
簡玉紗稍稍點頭。
陸茸也感到惋惜:“阿姐,那我替你堆個雪人,明天你再去看看好不好?”
簡玉紗笑:“好呀。”
項天璟随陸家的郎君一起到外面去了。
壽全福留在廳裏,沖簡玉紗笑了笑:“姑娘,奴年紀不小,就不跟着出去折騰了。”
簡玉紗知道壽全福是宮裏人,打發了丫鬟出去,沖他客氣說:“您請坐。”
壽全福受寵若驚:“姑娘客氣了,奴婢姓壽,喚奴婢全福就是。”
兩個人的暖閣,氣氛好像冷了一些。
壽全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往外張望着,感嘆道:“主子前兒一直夢魇,都不知道多久沒這樣開心過了。”他轉過頭來,真誠地同簡玉紗說:“托了姑娘的福。”
簡玉紗眉頭輕皺,脫口而出:“他在宮裏也夢魇?”
壽全福搓了搓手,嘆氣說:“可不是麽,太醫也治不好主子的夢魇,前兩個月裏,難有一個整覺。”
簡玉紗心裏有些憐惜,猶豫了片刻,不抱希望地問:“我瞧着他像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太醫治不了心病麽?”
壽全福又看了窗外一眼,扭頭凝視着簡玉紗說:“也不怕告訴姑娘,主子的心病,沒得治了。除非主子的養母再活過來……”
簡玉紗放下茶杯,洗耳恭聽。
壽全福兩眼望天,眼裏流露出對主子的同情,緩緩道:“主子是冷宮裏長大的,人盡皆知。不過旁人不知道,冷宮的那位,不發病的時候對主子極好,主子幼年就是她照顧大的,在主子心裏,她才是唯一的娘。後來主子被先帝找到,定然要離開冷宮的。主子小時候就聰明,他跟先帝說,娘出冷宮,他才出冷宮。但當時接主子出宮的是現太後,冷宮的事,也由太後做主,太後答應了主子的請求,主子便以為他和娘親的好日子來了……”
簡玉紗憶起那一場宮廷疫症,手腳都涼了。
壽全福凄慘地笑了笑:“姑娘沒猜錯,宮裏發了一場疫病,冷宮裏的人都死了,主子傷心了許久。但主子年幼,先帝在時,就這麽一個孩子,雖然先帝待主子不算親厚,卻還算上心,太後膝下無子,待主子也還不錯,主子也就慢慢好過來了。我從那時就跟在主子身邊,我親眼看見主子是怎麽從傷心絕望、不飲不食裏走出來的,主子真的把太後當做第二個母親了——假如主子在太子繼承大典那天,沒有得知真相的話。”
簡玉紗試探着說出了自己的猜想:“是太後弄死了冷宮的所有人,包括養育他長大的養母?”
壽全福重重颔首,眼眶漸漸濕潤:“太後生性善妒,冷宮的那位因常年幽居冷宮,太醫早說過,也沒幾年活頭了,根本不足為懼,但太後終究不容她,還讓冷宮的人全部給她陪了葬。主子行太子大典的那日,意外聽到了太後與宮人的談話,得知了真相,這才發了腦疾,變得暴戾無常。從此以後,主子再也不願讓人親近,也再也不信任何一個對他好的人。畢竟連母親都無法信任,這世上恐怕也沒有誰再值得讓主子信任了。”
真可憐。
簡玉紗心裏隐隐有些疼。
壽全福繼續說:“主子做太子之後,與太後之間關系便冷淡了,可幾年的母子之情,也不是說放下便能放下的。太後心狠是真的,對主子的好也是真的。主子到底是輸在了心軟上,先帝去後,主子也還算善待太後,一直容忍太後母家種種劣行。太後卻不滿主子待她不如從前親厚。”
簡玉紗:“人心總是不足的。”
壽全福無奈道:“可不是麽。太後書讀的不多,卻實在是個‘聰明’人,她養了主子幾年,最知道主子的軟弱之處。太後明知道主子怕人親近,明知道主子心裏最敏感之處便是和他養母有關之事,卻偏偏派了和主子養母長的有六分相似的嫔妃去勾.引主子。但太後不知道的是,主子夜夜夢見冷宮諸嫔妃索命,夜夜自責他害死了養母,那一張和主子養母相似的臉,根本沒讓主子産生親近之情,反而讓主子發了腦疾,弄死了人。宮裏宮外都說主子心狠手辣,奴卻覺得,心狠的是太後。
還有其他用在主子身上的下作手段,奴不說,姑娘盡管往壞了猜,絕無猜錯的。那些下作手段,害得主子腦疾頻發,名聲也越來越不好。自從姑娘出現,許是主子心思往姑娘身上分散了些,才好轉了許多。前兩個月,主子因為立後的事情與太後只見劍拔弩張,主子又夢魇睡不好。直到今天,才暢快笑了一場。”
簡玉紗憶起那日項天璟在她屋子裏小憩醒來的模樣,活似受驚的小野獸,好像睜眼就要被兇獸吃掉那般恐懼……原來都是被太後吓的。
算起來,項天璟二十年來……壓根就沒過上幾天輕松日子。
壽全福起身行了個禮,和氣地笑着:“奴說些大不敬的話,姑娘不要見怪。我們做奴婢的,雖然常常貼身伺候,但在主子眼裏,奴婢們只是忠于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而不是忠于主子本身,主子用慣了我們,可我們卻不算是主子的親人,姑娘在主子的眼裏才是親近的人。主子已經被親人抛棄夠了,經不起大折騰了,往後只能請姑娘多疼疼咱們主子。”
簡玉紗目光柔軟:“這些話,是他讓你說給我聽的?”
壽全福不答,只道:“這些話,全天下也就只有姑娘能聽。”
窗外忽然有風,簡玉紗透過窗戶看了一眼,沒關好的窗戶外,項天璟抱着陸茸,笑的不像外人口中的暴戾君王,只像一個飽讀詩書的少年郎。
簡玉紗起身,情不自禁地走到廊下,看他們玩鬧,陸茸頑皮,往小山丘上跑,陸家大郎和項天璟都追了過去,她也跟着過去。
山丘上有亭,但石臺階上全是沒掃幹淨的雪,滑的很,幾人便從側面的土坡爬上去,一個接一個,大郎先去,陸茸其次,項天璟最後。
陸茸上了小山丘,朝簡玉紗大喊:“阿姐,你也來了。”
項天璟剛把手遞給大郎,聽到陸茸這麽一喊,松了手,從山丘上跌下來。
簡玉紗眼疾手快,跑過去攬住了項天璟,兩人一起往後仰倒,滾在了雪地裏。
簡玉紗被項天璟壓在身下,他雙手護在她後腦勺,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脖頸,淡淡的龍涎香飄在她的鼻翼,耳邊聽得他緊張又溫柔的一句:“阿姐摔疼了嗎?”
“不疼。”
簡玉紗抓着項天璟壓在她後腦勺下的右手,借着月光一看,破了皮,蹙緊了眉頭。
該疼的,是他。
反倒先問她疼不疼。
壽全福和陸家大郎見狀慌忙趕過來,把兩個人從雪地裏扶起來。
兩人都是一身的雪,堆在頭上化不了,活像一對小乞丐。
簡玉紗笑了笑,項天璟也跟着笑了笑,壽全福忍不住笑了,陸茸更笑的厲害。
簡玉紗拍了拍身上的雪,輕聲說:“走吧,回去剪紙,一起守夜,一起過年。”
陸茸追在簡玉紗腳邊,替她拍身上的雪,露出一排小牙齒:“好呀,阿姐,我剪一只小鹿,像我一樣可愛的小鹿。”
陸大郎說:“阿姐,我要剪馬。”
項天璟沒說要剪什麽。
簡玉紗心想,紅紙不多,沒有項天璟的一份,而且他也不見得會剪……索性她剪一副五福臨門或者壽星的花紋送給他得了。
項天璟亦步亦趨跟在簡玉紗身後,忽然貼近她後背低聲央求:“阿姐,我想要兩只鴛鴦,一只像你,一只像我。”
簡玉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