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公公
俞星城的驢車進不了萬國博覽會的會館施工地, 她出示了腰牌之後,就往裏頭跑。
跑到一半,聽到後頭有人喊道:“不至于這麽着急, 跑的都快摔了。”
她轉頭,就看到裘百湖穿着黑色官服與披風, 帶着十幾個人, 低低禦劍飛過來。
他喊到:“六娃, 上來。”
說着一把拎起了俞星城,放在他腳下的那柄寬大巨劍上。
俞星城差點沒站穩,他不耐道:“兩個月沒見, 你怎麽比以前更廢了。”
俞星城扶了他胳膊一下, 站穩了身子之後抽回手,恨不得走到巨劍的尖上去,跟他隔開些距離。
裘百湖笑一聲, 他叭叭抽了兩口煙,恨不得往她帽子裏吐煙。
本來就是順風飛, 俞星城感覺到有煙霧從自己腦袋上淌下來, 她就像頭頂生魚切盤似的,轉頭怒道:“你要是不願意載我, 就把我放下去得了。”
裘百湖:“哎,怪你長得矮。你現在在哪個部門?”
俞星城有點氣:“……營造司。”
裘百湖咋舌:“怪不得你這麽着急, 原來你負責營造這會館啊。一身本事,卻非願意跑工地。到了到了。”
他們到達了施工現場附近, 今天明明是設計院的休假, 沒想到已經七七八八來了不少設計院的官員,還有施工地上無數的勞工和監官,沉默的對着那塌陷的八角穹頂站立着。
徐監拄着拐杖氣沖沖的蹒跚走來, 怒吼道:“到底是誰出的問題!方青葙!數值核算不是你做的麽?!”
方主事回頭道:“核算科絕無問題,所有的數值都是最起碼分三人,每人審查三遍。”
徐監吼道:“施工科!是不是違規操作趕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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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工科也道:“我們已經比預計的工期提前了三天,根本就沒有趕工的必要,那麽多仙官上上下下查看施工細節,再說了,您又不是沒上去過!您能看不出我們有沒有違規操作麽?”
徐監急的一腦門子汗,敲着拐杖:“有人被壓埋麽?先救人,再勘察,你們都給我仔細看看現場,兩個時辰之後我們開會!”
那頭已經在救人了,但預估最起碼有十幾人被壓埋。
有幾個只是受傷的被從廢墟中拉出來,但根據救人的勞工所稱,有四五人直接被馬車大的水泥拍扁,救都不用救了。
徐監臉色難看起來。
俞星城瞥了一眼裘百湖,默默的離他遠一些,站到了方主事旁邊。
裘百湖一貫是隔岸觀火的态度,但誰都知道萬國博覽會是舉國大事,被熾寰毀過一次,又出了這樣的工程問題,後邊的內部裝修,展會布置,全都要延期——說不定到各國前來,裏頭都沒法進人呢!
他這會兒也沒法幸災樂禍了,冷着臉走過去。
徐監心頭一跳。
北廠的人。
為首的是京城出了名的狠角裘百湖。
聽聞他是皇帝身邊的耳目,是皇帝不當面捧着的真正紅人,這會兒讓他撞見了,事情就不等他們轉圜,就要上達天聽了啊!
徐監要擡手對裘百湖開口,裘百湖:“您別說了,還是讓人趕緊看看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工期要延誤多久罷!”
這會兒沒人問勞工苦役的死,他們都仿佛默認,死個把人賠錢就是,但要是工程延期,在場的高官都要完蛋。
救人救的差不多,各處官員也有些想要走進現場,查勘事故原因。不過現在還有水泥碎塊在往下掉,很多人都惜命,不肯進入。
方主事作為核算科的人,本來不必勘探現場,但他心裏認定了問題不會出在圖紙上,所以想要進入塌方的位置,探求事故原因。
他沒想到自己走入塌方處後,俞星城竟然提裙默默跟在他身後。
方主事一驚:“這裏還很危險,你也不好走,別進來了。”
俞星城搖頭:“八角穹頂是我做的核算,我确信自己的數據沒有錯。如果不是施工的問題,那就是會館營造數典上的基礎數額有誤。”
方主事皺眉:“我不太相信數典會有錯誤。”
俞星城卻不回答,她一雙小腳,卻沒讓人扶,提着裙擺,踏過碎裂的水泥板與鋼架,往深處走去。她注意到,其中一根鋼頂梁,竟然是斷成兩截,砸在廢墟中。
這可是鋼,就算是無法承重,應該也是剪力牆倒塌,而不是鋼梁啊。
俞星城顧不上手上沾的灰土,從水泥板斜坡滑下來,站在那鋼梁處,摸了摸斷口。
不是什麽鬼神亂力給弄斷的,這斷面有凹凸,顯然是因為鋼鐵太脆,再加上突然降溫,所以才斷裂的。
俞星城轉頭問方主事:“之前,妖魔毀壞會館後,我們重做圖紙,鋼梁也是那時候重新訂貨的吧。”
方主事也跳下來,撫摸着鋼梁:“這一組是新貨。因為當時還有一批舊型鋼梁放在倉庫中,所以新圖紙是輕型新鋼梁,和舊型鋼混用的。”
俞星城手比劃了一下:“不對,我們當時圖紙上顯示的新鋼梁的腹板厚度是一寸三分,這根本不到,也就一寸一。而且這鋼材,絕對不達标……太脆了,怕是滲碳體結構不合格,去碳不夠,磷、硫嚴重超标。”
方主事沒聽懂:“什麽?”
俞星城還是懂一些材料學的常識。做鋼有很多工藝,從降溫速度,到拉拔盤條,還有去磷去硫降碳等等。不論是對于大明,還是許多國家而言,大型鋼鐵還不是個能夠特別普及的東西,因此由鐵便鋼的工藝就仍然很昂貴。
顯然,制作新鋼梁的廠子,為了節省成本,也節省了工藝。
她手搭在鋼梁上,而後開始默默放電。她明顯能感覺到發熱和電阻,鋼鐵碳比越高電阻越大,而且她如果細細控制電流,甚至能感覺到材料和她往日用的鋼刀的不同。
俞星城放開手:“簡單來說,就是鑄鋼的廠子偷懶了。這只是個半成品,看起來跟舊梁架一樣,但實際就是稍微加工過一點,不會生鏽的白口鑄鐵,壓根不能算鋼,本應該正火後球化退火,再加上輕度拉拔、高溫再結晶退火等等的工序,全都被人省略了。”
她看方主事沒太懂,解釋道:“我們的營造手冊上記錄的鋼材的承重和韌度,都是核算其他結構必須要用的基礎數值。這鋼材不合格,我們算的也是假數字,核算等于白算了。”
方主事是個搞數字的,他大概懂了,驚愕道:“難道沒人徹查嗎!如果類似白口鑄鐵,那天一冷,豈不是承重不了多少就要斷開。就算是外形材質上做的像,但他們難道沒有仔細驗收麽?”
俞星城拽了一下他袖子:“方主事先不要聲張。您是南直隸人麽?”
方主事搖頭:“我是冀州人。”
這些鋼材一般來說都是南直隸附近鋼廠制作的,方主事是個北方人,而且他還是設計院的,看來他跟這些鋼材有關系的可能性極低了。
俞星城壓低聲音道:“我相信,這麽大的工程,肯定會有數位監工。這樣的材料能混進來,一是做的很像是鋼,二就是必定也有人給走後門了。方主事,我覺得這事兒不好随意上報。”
方主事瞪大眼睛,望了她半天,才明白過來:“你是說,咱們的上峰裏,說不定有人就跟這筆鋼材有關?我記得這些鋼材入庫時,都要求有鑄廠、出貨日的鑄字,讓我看看——”
方主事走到鋼梁那頭,察看了一番,驚詫道:“不對,這鑄字竟然是舊出貨日,這批貨怎麽進來的?”
俞星城:“那絕對有問題了。受賄的可能性很大。但在我們知道是誰跟這批鋼材有關之前,最好不要先說這批鋼材有問題。”
方主事撚須,他還是有設計院的耿直較真:“說了又如何,不說難道還要讓人再繼續用這樣的鋼梁麽?這個天氣只會更冷下去!”
俞星城小聲道:“越是受賄,越是心虛,我們都不提,那背後的人也不敢再用這樣的鋼材——萬一萬國博覽會的時候塌下來砸死外賓呢。他肯定要想辦法換掉這批鋼材。我們并不是違背正義,而是順應官場的規矩,先閉嘴一陣子,等等就行了。”
方主事發現,自己明明都是十年前的舉人,入官場這麽多年,敏銳和腦子竟然還不如一個今年的舉子。他轉過頭來:“除了腹板厚度以外,你怎麽能辨別這些鋼材的材質的?”
俞星城實話實說:“我确實有靈根,可以大略知道。不過如果真的想測,需要金剛鑽,以勻力壓在鋼材上,就是目測刻痕深度,也能判斷出來。”
俞星城沒說,這就是洛氏硬度計的原理,但手動很難做到勻力,最好的辦法就是用磁力将刻針靠近鋼材,保證磁力的一致,更好對比刻痕深度。
也就是說,手腕上纏着磁線圈的俞星城,很容易就能測量。
她也怕方主事要拉上她,一同去測量庫中所有的鋼材,就沒對他說。
那頭,看到施工院的官員,踩着皂底黑靴,衣擺上全是灰塵,從塌方處另一邊過來了:“你們在那兒嘀咕了半天,是發現什麽問題了麽?”
方主事面對數字時候的多,這會兒竟然不知道該怎麽答話。
俞星城轉頭,拱手道:“框柱個別部位,有露筋,爛根麻面的現象,是水泥振搗不足導致的。而且還有大量貫穿式裂縫,雖然不知道是否跟坍塌有關。這可不是小問題。”
她說的問題确實也存在。
施工院的幾個官員,把手揣在袖子裏,他們似乎沒想到營造司還有女官,忍不住瞧她幾眼,為首的粉面肉腮細長胡須,看她答話一板一眼,反而跟其他幾個官員頗為微妙的相視一笑。
俞星城懂得這種微妙眼神是中年式堂而皇之的猥瑣。
不過她跟他們不是一個部門,不想搭理。
施工院的擡手道:“行,我們發現的也就這些問題,走吧,兩位公公來了,咱們一道去回話吧。”
俞星城一愣:兩位公公?
方主事跟她往外走的時候,方主事小聲提點道:“兩位公公是司禮監派來的。”
俞星城吓了一跳。
司禮監一般四五員大太監掌批紅,權利随皇帝有變動,但當今皇帝出了名的愛玩怠工,司禮監也自然成了掌權批紅的天下第一監。
俞星城:“是……司禮監的大員?”
方主事搖頭:“是掌司,一個是掌印大太監的幹兒子,姓客。一個是內府提拔進司禮監的老人,姓王。”
客公公和王公公。
那個姓客的,顯然身份更貴。
掌印太監能和閣老并列大明第一大官了,是皇帝身邊噓寒問暖的老棉襖,內宦們敬重有加的老祖宗。這樣的人,手邊從兒子都排到曾曾曾孫子了。幹兒子,輩分離他最近,也是最親近。
客公公是掌印太監的幹兒子,那四舍五入也是皇帝的自己人了。
不過萬國博覽會畢竟是頭等大事,讓司禮監的人來也正常。
俞星城:“怎麽之前都沒見過?”
方主事小聲:“王公公是一直都在,但他不愛管事兒,天天在自個兒宅子裏住着,吹拉彈唱玩着,不出來見人。客公公之前處理應天府那爛攤子呢。又是舞弊案,又是白蓮教,又是妖魔作祟。那案子要徹查,要抓人,估計到明年這時候都未必能清算的幹淨。”
俞星城倒是許久沒有聽說過應天府的事兒了:“白蓮教抓到了麽?”
他們走出廢墟的時候,也看到了外頭空地上支了幾張太師椅,兩個帶着通天冠,裹着鮮紅色披風的太監,一站一坐。
站着的明明一身紅衣貴人裝扮,卻手裏拿了個紫銅壺,半弓腰立着,臉上皺紋跟八百個褶兒的包子似的,每一道褶兒都老的耷拉,卻強行用笑擠起來幾道向上的弧度。
看來是那個地位稍低的王公公了。
坐着的慢條斯理的喝茶,看身量瘦高年輕,一雙手骨相極佳,低頭飲時,臉都埋在了茶湯氤氲的熱汽裏。
多兩張椅子,大概是想讓設計院的徐監,和施工院的魯監坐下。
但兩位大官都不願意坐下,焦頭爛額的在那兒轉悠。
俞星城沒打算先開口,那幾個剛剛在廢墟裏跟他們打招呼的官員中,為首的那個粉面長須的,立刻開口道:“框柱有露筋,爛根麻面的現象,是水泥振搗不足導致的。而且還有大量貫穿式裂縫,這可是很嚴重的問題啊。”
基本就是複述了俞星城剛才的話。
成啊。行走的複讀機啊。
方主事怒瞪向複讀機。
俞星城卻用胳膊肘頂了頂方主事,面無表情的立着。
施工院的魯監聽這話,皺起眉頭來。
客公公沒擡頭,用杯蓋撇了撇茶沫子:“你能一眼瞧出來,倒是年紀輕,眼神好使。你是施工院的吏員?”
這話明裏暗裏,不就是說魯監年紀大了眼神不好麽。
粉面長須的那個複讀機看年紀也不輕,或許也是施工院的主事。王公公似乎跟魯監有些龃龉,有意跟複讀機問話:“那你說,這些問題要怎麽修——”
複讀機是個官宦子弟,家裏鋪好的前程說要送到萬國博覽會幹一幹,日後就能平步青雲了,他每天在施工地上也就是喝茶走走,哪裏知道那麽多施工細節。別說怎麽補救,他連水泥這新奇玩意兒是怎麽做出來的,他都不知道。
他也知道胡說才容易丢人,在那兒想了又想也憋不出幾句建議來,只好放棄這次在兩位公公面前露臉的機會,想把俞星城推出來擋箭了。
果然他故作面色有難,忽然轉臉道:“是此女将情況彙報與我的。她應當懂得這些細節。”
複讀機說着,對俞星城擡手。
客公公擡起頭來看向她,俞星城一愣。
他看起來不到三十。
丹鳳眼,淡眉毛,美人尖,上半張臉生的冷傲睥睨,驕縱貴氣。
含笑唇,淨下颌,白色高領衣套在官服裏,身上沒一道不合适的衣摺。從指甲到衣袂,透露着恭敬仔細,順和柔謹。
一身七色膝瀾的暗紋紅衣,繡金畫獸的補子,通天冠上的紅色罩布,衣裝上處處透露着富貴奴才模樣,可被他飲茶的坐姿,生生穿出幾分仙風道骨。
這位公公長得怪不得是宮裏紅人。估計不止在皇帝面前紅,在宮裏女人面前也一樣紅。
他也是氣定神閑的把茶盞往旁邊王公公手裏一放,展露幾分不像高興的笑意:“萬國七司真是攏盡天下人才的好地方,竟然有這樣的女官。問題是你發現的?你倒是來說說?”
俞星城擡眼看了一眼魯監,魯監對她略一點頭,大概意思是懂今天過不去了,讓她直說就是。
作者有話要說: 應該讓鱷姐把虎鞭留給這位客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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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還挺喜歡老裘跟俞星城的互動的。有種冤家父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