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池中魚和觀世音
那個夜晚, 月亮悠蕩, 他們坐在距離村落一二裏外的巨石上, 眺望着天際寒雲黛色, 聽着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妖怪,講述他整個一生的的歧途曲折。
遇上錯的一人, 然後一步步地錯下去。
“你們可曾聽過不眴?”
“誰?”
“他啊, 才是這世上最臭最呆的和尚。”魚怪的眸色模糊了下,眼尾一耷不知是笑是哭,聲音微啞, “無欲無求, 無愛無恨,空懷有一顆慈悲之心,卻硬得跟個石頭一樣, 刀槍不入, 固若金湯。”
孫悟空總覺得這描述和唐三藏, 又或者說如來佛很是相像。他偏頭去,微微不解,“那人也是個出家人?”
“準确來說, 他已經得了道。”
魚怪斂着眼搖了搖頭, “不眴, 是轉輪聖王‘無诤念’的長子,是珊提岚國的太子, 也是那個國家……最虔誠光明的希望。”
三人之中, 無疑唐三藏最通佛經。他聽到不眴之名時已然心神晃動, 待聽到轉輪聖王無诤念時,更是瞬間睜大了雙眼,如受錘擊,嘴唇開合如同失音。
“那……那是……”
魚怪的眼神如雲遮月,暗色裏看不清晰。
“不錯,無诤念王便是日後的阿彌陀佛,而他的兒子不眴……正是後來的□□明如來佛。”
唐三藏極力穩住身形,面色微白,“也是現在的……觀世音自在菩薩。”
孫悟空聽得這名字一愣,神色微微沉了下去。
“無诤念王有個臣子,名喚寶海梵志,寶海梵志有個兒子,名喚寶藏,後寶藏出家證得菩提,便當了個寶藏如來佛。他在全國宣揚佛道,不知使了什麽邪術深受舉國愛戴,連國王臣子都着了他得道。”魚怪輕嗤一聲,隐隐不屑,“最後,無诤念王發了大願,不想當有酒喝有肉吃的皇帝,偏偏要當個淨土佛陀,寶藏如來聞之大喜,便授記他,讓他當了阿彌陀佛,國土的名字就叫做極樂世界。而他的臣子,寶藏如來的父親,發願授記後也成了釋迦如來佛,現身五濁婆娑世界教化衆生,世稱釋尊。”
孫悟空想到當初将他壓在五指山下的如來佛,不由慢慢皺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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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然後,這個國家的人民不知怎麽就發了瘋,一個個都不願做人,就想成佛去。不眴見他父王授了記,便也向寶藏如來發下成佛大願,說他将把自己所有善根都獻給佛道。他見地獄衆生多苦惱,人天之中多垢心,數數堕于三惡道中,于心不忍,便願行菩薩道,讓那些受苦受難憂愁孤窮,堕于幽暗業障噬心的衆生,若能念他、稱他的名字,被他天耳所聞、天眼所見,定當斷其煩惱救其出苦海,修行向善,得見如來。而他若踐不了諾……便罰他一輩子都成就不了無上正等正覺佛道,永生永世無法成佛!”
魚怪嘴唇緊咬,冒出血珠點點。
“如此慈悲之心,如何感動不了佛?寶藏如來自然為他授記,命他為□□明如來佛,觀天人及三惡道一切衆生,斷衆生諸多煩惱,令衆生登安樂界,這也就是為什麽世人都稱他為——‘觀世音’。”
唐三藏沉吟點頭,“觀世間衆生心聲并救拔其苦,不負觀世音法號。”
“呵……可他慈悲渡人,幾何渡過自己?”
魚怪雙拳緊握,聲音微厲。
“他原本成佛,卻因衆生癡愚,欲念深重,沒能和他一道覺悟圓滿而自責不已。他發誓救不了衆生,便永不成佛。到最後他竟真的倒駕慈航,堂堂佛尊以菩薩身份現世,講道傳法。憑什麽?憑什麽這種愚不可及無可救藥的衆生,值得他付出這麽多?!”
他說着,雙眸充血,拳頭握得嘎吱響。
“阿彌陀佛,衆生本來成佛,皆有佛性,并非愚不可及。”
唐三藏雙掌合十,搖頭道了句。
“成佛?佛性?”魚怪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聲音由低及高哈哈大笑,刺人雙耳,“唐三藏,你真相信這種東西?寶藏如來給一國之主,給一千王子,給他父親,給他兄弟,給幾千幾億童子弟子都授了記認了佛。凡人成佛則要勤修幾十大劫,遭受布衣素食、苦行禁欲、肉身毀滅諸多苦痛。而那些不過和寶藏如來稍有聯系之人,發了大願便可一一成佛,登上極樂淨土,輕易得很。你難道不覺得佛性只是虛妄之談,成佛只不過是一塊假公濟私的遮羞布嗎?!”
他兩眼睜大,眸中紅意充蕩,聲音似是從胸膛間吼出來,一陣澎湃起伏。
唐三藏微皺眉頭,壓下心間漸泛的漣漪。
“佛祖授記必有他自己的道理。倒是你,如此作想已是深陷迷妄之中,若不回頭必堕魔道。”
“魔如何?佛如何?”魚怪盯着他,慢慢地竟是扯開悚人一笑,口中話語驚世駭俗,“仙魔本一體,佛人本同道。爾等皆說我着相,實際卻是你們自己深陷迷妄卻不自知!”
這話落在二人心頭,如雷炸開萬千。
孫悟空咋着舌,眼中隐隐有光,唐三藏卻是身形一晃,手指将岩上縫隙抓得極緊。
“我等迷妄,自是因為我等皆未成佛,還是凡愚衆生。”
等成了佛,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魚怪聽着,卻是哼聲嗤笑,似是凡百數年間早已看透了一切。
“可你們究竟為何成佛?佛難道真的比凡人好?為了成佛而成佛,豈不是一種更大的執念?”
他搖了搖頭,神色哀涼裏月光如水,不知嘲的是誰。
“像那個人一般,千萬年過着重複的生活,講經說法傳道釋疑,心如止水一成不變,他成的究竟是佛,還是石頭?”
【——你法號觀世音,那你觀過自己的音嗎?
——我沒有苦痛,也沒有所求。不必觀自己。
——我卻覺得,沒有苦痛便是最大的苦痛,沒有欲求才是最大的欲求。】
魚怪憶着往事,一腔癡惘終付惝恍。如疏星淡月,寒霜孤雲,飛馳流渡。
他的聲音終是悄淡下去,不再帶着咄咄逼人的戾氣,也沒有争鋒相對的銳利,似那微起的風,不動聲色地吹刮在每個夜色裏。
“我和他的故事,由佛開始,也将由佛結束。那一年,我還是普陀山蓮池裏的一尾魚,無憂無慮……”
那一年,他還是普陀山蓮池裏的一尾金魚,每日游來游去,無拘無束無憂無慮。身為大千衆生裏浮游芥子般低微卑小的存在,他從未考慮過自己的來去,也從未想過要不要在五濁塵世留下自己的寡淡痕跡。
可有誰想到,後來聽着觀自在日日念經講佛,他一條塵根深種再微小不過的魚,竟然也生了佛性,吸納日月精華逐漸成精。
他每日在池裏吐着泡泡,看那芝蘭玉樹白衣勝雪的觀自在,以大慈大悲的神情面對衆生,開解衆生,度化衆生。
“菩薩,你說諸法諸相皆為系縛,蒙塵人眼,可你留了發,那不就是你也有相嗎?”
那日,他不知為何,聽着觀自在講佛法,心中波瀾漸生,總想說些什麽,讓那人好注意到自己的存在。
座下弟子有人拂袖起身,斥他,“你一條魚懂什麽?出家人不留頭發是為了消除雜念,師父已經證得果位,為了度化衆生而入世,有沒有頭發于法相并無幹系!”
觀自在卻是擺了擺手,制止那人繼續說下去,轉過身來,眉眼溫潤如水,嘴角笑意清淺,“你雖悟性不高,卻極具慧根。魚兒,你叫什麽?”
那時的他壓根沒想到如天人般遙不可及的菩薩會真的與他說話,溫文爾雅就如靜水深流。
他呆呆地搖了搖頭,“我沒有名字。”
觀自在聽罷,點了點頭,“也好,名字也是相的一種。沒有名字,便少些塵念。”
他将魚怪從池裏捧起,手掌頓時化作清澄泉水托着魚身,另一手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
“所謂諸法空相,五蘊皆空,實際便是最後不在乎有或沒有。小乘心中有空相和不空相的區分,不願在不空相的俗塵打滾,所以他們出世;而我心中沒空相和不空相的區分,連空這個概念都沒了才是真的‘空’,也因此,我甘願入世,見五濁婆娑就像見極樂淨土。觀空亦空,空無所空,頭發有沒有,于我而言早已不再重要,這才是真正的看破相。而你仍執着于頭發這個表象,便還是被迷妄蒙蔽了雙眼,沒有看透。”
魚怪聽得一愣又一愣,最後擡頭直直看他,“那我在你眼中,是空還是相呢?”
那時的他被那人手捧着,明明兩心就差半尺的距離,那般相近。
可終究遙如山海相隔。
內觀其心,心無其心;外觀其形,形無其形;遠觀其物,物無其物。
觀自在定定而又溫柔地看着他,卻又像沒在看他,只是在看一團虛無的空氣。
“你是空。”
你看啊,這就是菩薩的境界,看衆生如看空,看空如看衆生。
魚怪心裏如壓重石,悶沉沉得覆了層厚霾。
那種感覺就像心髒被池裏的水草纏裹着,透不過氣來,隐隐窒息。
他使勁搖頭,說着,“既然菩薩你說自己心中已然沒有空與不空的區分,那我于你而言,應是無所謂空不空,而不是空!”
觀自在怔了一瞬,随即面色無異恰似清風拂川而過,颔首點了點頭,“你言之有理。你于我而言,該是無謂空不空。是空也是相,不是空也不是相。”
這四方宇宙渺渺大千,許多東西他或許看破,卻未看透。
也因着如此,他甘退佛身,倒駕慈航,屈為菩薩,繼續修行。
觀自在想罷淡笑了笑,看向魚怪的眼裏流光缱绻,如爍浮生燈盞,“魚兒,我收回我說的話,你不僅慧根深種,悟性也極高。不知你可願入我門下做我弟子,鑽研佛法修行勤練,成就無上正等正覺的佛道?”
魚怪直直回瞧着他,淡眉半挑,“你可也是要成佛的?”
“我本就是佛。”
“那我便與你一□□成未來佛。今後讓他們念起你,就想起有個我!”
觀自在知他心有執念,卻并未點破,只想着日後化解便好。
他用手指逗弄着魚怪的魚鳍,聲音溫朗,“還不叫師父?”
魚怪被撫得一癢,心下酥麻,喉間倒是顫了幾分。
“師、師父……”
“嗯。”
那便是他們的開始。
一個日久年深心藏迷執,一個蕩然清風心外不聞。
時日安穩,雲光清耀。直至一切如鏡被打碎。
他說,“師父,我着的不是相,我着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