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打斷了意亂情迷
待魚怪說完落月部的往事後, 整個帳篷都安靜了下來, 空氣凝滞, 凍結一切。
他們眸子晦暗, 就像是窗格上覆了層隐隐的霾霜,遮蓋了眼皮。
縛夷日抱着身體, 神情呆滞, 口中話語支離破碎,“不可能……不可能……”
這世上真有人會為了生存,為了長生不老……連幼小無辜的生命都可以放棄?
“不可能。”
他像是下着結論, 使勁甩了甩頭, 心裏卻莫名一陣陣發冷,冷成一塊凍鐵,直直扯着心髒往下沉。
唐三藏看着腿上的魚怪, 眼裏神色莫測。他雖有罪, 卻并非罪惡滔天, 反而是這個村落裏那些至親至近的人,對那一場場血案難辭其咎。
而那孫悟空不知在想什麽,沉湎于思緒, 口中喃喃着, “祭品……河……”
他指節頗有節奏地叩着大腿, 忽然之間似是突然想通了什麽,兩眼睜大, 身體猛地向上一顫, 差點從地氈上摔落出去。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縛夷日, 聲音卻微微粘滞,“你先前說過,你曾被人抱走要扔到河裏,後來你爹娘出現,才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縛夷日怔怔點頭,“是。”
“既如此,我就有個問題。如果這村落裏的童子早晚會被送去當祭品,那麽……”他眸光一轉,定定落在縛夷日身上,“為何你當年身為這個部落的幼兒,卻從未遇到任何不測?”
朱悟能不在意地一答,“這很簡單啊,在輪到他獻身前他就已經和他父母出逃了。”
可說罷,他卻像是想到了某種可能性,呼吸驟然一緊,轉過頭盯着縛夷日,嗓子似是啞了般說不出一句話。
縛夷日疑惑偏頭,“你們都盯着我做什麽?”
孫悟空默然半晌,擡頭和朱悟能兩兩相望,“你已經猜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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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悟能揪着大腿,長嘆搖頭,不知在感慨些什麽,“這他娘的全是命中注定啊……”
唐三藏心中有根線隐隐被接通,他斂着神情,遲疑開口,“你們是說他當年之所以被他爹娘倉惶帶出部落,是因為那時……已該是他當祭品了?”
孫悟空面色有些複雜難言,雙唇微微幹燥,“這僅是我的猜測……當年或許輪到他們家獻出幼孩時,他的爹娘不情願。于是村裏人便抱走了尚且懵懂無知的他,硬要往河裏扔,最後被及時趕到的爹娘攔下。”
他看了眼神情變得驚愣的縛夷日一眼,輕搖了搖頭,“最後,他的爹娘覺得如此下去無望,便帶着他匆忙出逃,最後終是到了寶象國定居。”
“而蓮九重當日說她在縛宅外聽見有人喊什麽‘你欠的賬該還了’,這會不會和村人後續追殺有幹系?”
唐三藏微微颔首,“或有可能,明日不妨套他們話試試。”
縛夷日聽他們一句一話說着,早已面色慘白如紙。
身形如輕舟一葉搖搖晃晃,似是随時都會倒下。
連夜出逃,爆體而亡,全府屠殺……
他捂着胸口,血脈盤根錯節間傳遞的都是一樣的苦痛。
“難怪……難怪……”
他想,他或許都明白了。
為什麽他會從小異于常人,耳目敏銳記性非凡。
為什麽他會在幼時冬天生了大病,差點将生命斷在那樣一個隆冬雪夜。
為什麽他爹娘會拼命經商賺錢,給他采購極其昂貴的高山雪蓮進補身體。
又為什麽,爹娘的身體會每況愈下,到最後幾乎人命危淺朝不慮夕。
他閉上眼,胸膛起伏激動難忍。
原來這一切,早從他們帶他離開這個部落時便已注定。
明知晦暗,明知前路幽茫,卻還是不得不向死而行。
“河神,你總說人性自私,利益熏心,不擇手段。是……這世上有太多這樣的人,千千萬萬,又或許千千萬萬也不止……可是,”他睜開眼來,看着魚怪時通紅的眼裏已有了隐隐的薄霧,聲音更是帶上哽咽,小拳緊握着壓抑住哭泣的**,就如同壓抑住傾竭的四海般困難。
“可是這世上,總歸還有向善,不願同流合污的人……就像我的爹娘一樣,明知自己會死路一條,卻還是要以死相搏,來、來換取我存活的希望……”
他說到最後時,聲音已然抽噎不止。他擡頭倒吸口氣,卻終究止不住眼眶裏的洶湧淚流,一道道滑落下來,嘀嗒嘀嗒砸落在他的手背上,暈開一大片水漬。
就像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哀悼着所有心如死灰的悲默。
如果沒有這般古怪殘忍的詛咒,沒有那場驚險血腥的屠殺,或許他只不過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孩子,承歡膝下,趴在娘的膝蓋鬧着她要糖吃,又或許跟爹學着經商時不時鬧脾氣摔算盤,他們會過元宵,會放炮竹,會手牽手游過大街小巷,會在每寸光陰裏留下自己的足跡。
或許他們就會像個普通的家庭一樣,有着自己的喜怒哀樂,過着如流水般平淡卻又安穩的一生。
而不是早早的生死離散。在這世上只留他一人。
離雁孤雲,無家可歸。
朱悟能瞧着這孩子,手掌松開,慢慢嘆了口氣。
縛夷日今年才十二三歲,能有多大?讓一個孩子承受本不該承受的一切,倒不知該是怪蒼天不仁,還是怪命運弄人。
而魚怪看着他,眼裏浮浮沉沉的,不知在想什麽。
說實話,這幾百年來,他一直都在報複,報複世人,報複那人。
他從未有過任何的後悔。
因為他本想當本要當的便是個十足十的魔頭。
只是這會兒眼真真切切實實地看着面前那人哀恸落淚,沒有預兆的,他心裏跳了一下。
很輕。
卻有些疼。
他偏過頭去,沒敢再看他。
到最後天色漸晚,月落星沉時,已是入夜将要歇息的時候。
衆人散了回去,孫悟空卻是照例和唐三藏一塊,睡在同個帳篷。
每每分房分床時朱悟能都自動和沙悟淨在一塊,孫悟空還曾問過他們倆是不是搞上了。
朱悟能卻只拍拍他肩,“大師兄,以後你會感謝老朱我的。”
夜裏,帳篷中燭火燃燃,如明星閃滅,刺晃人眼。
唐三藏正在鋪床鋪被,轉頭卻見孫悟空倚在門口抱着雙臂望着天色發呆,背影些許淡寂,他不由蹙眉出聲開口,“你不睡?”
孫悟空驚醒過來,這才反應到自己望着月色星辰已望了小半個時辰。他摸摸臉走近,“睡不着。”
唐三藏知道今日之事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不小的沖擊,頓了頓,擡起手來拍拍他肩,“不如為師陪你出去散散心?”
孫悟空聽了卻是一笑,“那老頭叫我們夜裏千萬別出門,師父你從不願讓別人為難,如今也想打破這慣例了?”
唐三藏卻也是噙笑看着他瞧,眸中流光萬千,看着莫名讓人心跳一促。
孫悟空別開眼了去,呼吸又不由自主地發燒。
倒是自菩提一夢後的老毛病了。
唐三藏搖了搖頭,“有一事為師從未告訴你。為師并不是不願讓別人為難,而只是不願讓自己為難。”
“可你……”
孫悟空還未說完,唐三藏卻已是先拉着他的手步出了帳篷去,掀起簾子天地廣闊,夜色無垠。
“不讓別人為難,自己便少一事。你明白嗎?”
他低沉說着,手掌叩得那人極緊,轉頭時有隐隐呼吸噴灑至耳邊。
孫悟空一直以為那人便是死磕佛理如教條般存在的僧人,卻不料那人原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他彎着眉眼一笑,“我還以為你就是個呆和尚呢。”
唐三藏一邊拉着一邊瞥了他一眼,“你原先不是叫我臭和尚嗎?怎麽變成呆和尚了。”
孫悟空任他拉着,行走于半赤黃□□半草根蔥綠的土地之上,從腳底到心頭都是細細微微的酥麻之意。讓他說不出口,卻如半生悠長安谧都已在此刻耗盡。
當初他們,也曾說過相似的話語。
【——先前不是你自己說的,最喜歡師父了?
——現在不一樣了……
——哦,哪裏不一樣?】
他突然頓住腳步,唐三藏一怔,轉過臉來卻見那人直直看着他,滿天星辰下似要直直望進他眼底心底去。
有誰翻動着嘴唇,聲音帶着些許沙啞。
“你是這天下最臭最呆的和尚了……”
可偏偏是他那個獨一無二。求不得,更放不下。
【——現在是……最、最、最喜歡師父了。】
這半生執念,半生癡狂,終究是放不下。
……放不下。
唐三藏倒是沒想到孫悟空也會說出這般孩子氣的話語,他看着那人如映月華的雙眼,心裏浮動着難言的隐秘心緒,一點點地,蒸發了心神,蒸發了水分,口幹舌燥。
他握緊那人的手,然後直直對視着雙眼,就如同時間一剎剎從土地上蜿蜒爬過般,他一寸寸靠近了那人。
鼻尖對着鼻尖,呼吸纏繞着呼吸,雙眸目光不曾移動一分。
連草地上的蟲鳴蛩響,都恰到好處地渲染着氛圍,寂滅了叫聲,一點鬧騰喧響也全無。
此時夜空染墨,月色清亮,星光皎皎,草原遼闊,天地正好。
恰是良辰美景。
就在兩人下意識湊近的剎那,卻不料一聲破空而出的大喊立馬壞了氣氛,震飛了一群寒鴉,“誰說你師父是這天下最臭最呆的和尚了?!”
兩人似是從沉霧裏猛然驚醒,雙眼睜圓松手分開,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後轉過了眼去。
唐三藏囊袋裏那魚怪撲哧撲哧從袋子裏爬出來,順着□□一路往上爬,跳到了唐三藏的光頭上,順勢一屁股坐下,結果滑溜着差點掉了下去。
他甚是惱怒,“你這腦袋可真不舒服!”
兩人剛剛旖旎氛圍全被這人一舉打散,唐三藏不知該謝該怪,到底抑了紛繁思緒,心底默念了幾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然後擡手将魚怪放在了自己肩上。
“如此可以了吧?”
魚怪抓緊了他的肩膀,兩腿一晃一晃,“唔,還行吧。”
他像是所向披靡的軍師般,指着不遠處的一塊怪峋岩石說,“快坐那去,我有話要跟你們說。”
唐三藏嘆了口氣,“你這妖怪還真是要求多……”
早知道就不帶這魚怪出門了。
可說歸這麽說,他和孫悟空到底還是行了過去,掀衣一把坐下,單腿屈起眺望星月無垠。
魚怪嘟囔着,“什麽妖怪,都說了我是精了……”他見二人坐好,便正了正坐姿,清了清嗓子開口,“我有個忙想拜托你們。”
孫悟空聽都沒聽,直接搖了搖頭。“不行。”
“你怎麽這麽不近情理?”魚怪瞪大雙眼,忽而玩味一笑,“哦,不會是怪我方才打擾了你們吧?”
孫悟空倒是沒惱,面色一頓後冷靜分析着。
“其一,你畢竟害人性命,讓落月部陷于不幸,其二,你當初還抓了我師父圖謀不軌,于情于理,我們豈不是更不應該幫你?”
聽那猴子這般說着,魚怪喉口一噎,頓時啞然。
“我知道我罪孽加身,誰都不會原諒。不過有一事,我必須得告訴你們……”他頓了頓,遲疑着垂下頭去,“我已經快死了。”
“你快死了?”孫悟空睜大眸,似是不信。
魚怪點點頭,嘴唇嗫嚅,欲語還休,到最後只是聲音微低地吐露說,“自你們讓我徹底解封河面破冰而出之時,我便注定只剩死路一條。”
“為何?”
唐三藏沉聲問他,聲音清涼。
為何?
魚怪擡頭望缥缈月色,想起那個他已經好幾百年沒有再見面的人,神思恍惚了一瞬。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着相了。
——若色/即是空,那我懷/色,豈不也是懷空?
——你……】
他就像個過往的囚徒,深陷泥淖,掙脫不得。
魚怪滞着雙眼,搖頭苦笑了笑,聲音暗低,“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孫悟空看着他,說不出什麽滋味,“你不是最厭佛?怎麽說話也開始佛曰佛曰了?”
魚怪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滑稽,明明甚是悲涼的神情,配上他那半魚半人的面龐,反而像個上蒼随意塗抹棄如敝屣的破爛。
他的話語在喉間滾落過幾番,連帶着灼得心髒也有些疼痛,聲音帶上了七分顫抖,三分自嘲。
“這就是為什麽,我想跟你們講講我的故事……”
“我這一生活得太渺小,太卑微,沒有名字,沒有愛人,沒有子嗣,沒有朋友……哪天我死了,或許這世上根本不會有人記得我的存在。可如果你們能記得我的故事……”
他閉上眼,睫毛顫了幾顫。月光照映下臉色慘白,映着一身灰暗交錯的疤痕,再無往日半點風光。
就像塵土堆裏的一粒灰燼。
誰也不要的灰燼。
他說,“至少能讓我這大半輩子,活得不至于太像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