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通天河底困衆人
佛說,世人有七情六欲八苦三毒,不修四谛,不淨五根,則身堕迷妄,苦海難渡。
可朱悟淨時常想,做人做妖,求的就是個快活。倘若真把塵根斬斷,不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能穿花戲葉調戲美人,成佛成仙又有什麽意思?
他回想起自己身為天蓬元帥時,時間仿佛坍縮成無盡廢墟,那一個個千篇一律的年歲裏,從沒什麽值得可喜,也沒什麽值得可悲。
他們過着日複一日的重複生活,就像老夫老妻日複一日對着一張再也熟悉不過的臉。那時他就在想,對于神仙而言,長生不老或許反而是一種永生的囚籠。
而他自那時起,始終有個秘密沒有說——
孫悟空,對他朱悟能而言,是人生的一道轉折。
當年身在天庭時,他親眼見了孫悟空毀了蟠桃盛會大鬧巍峨天宮踏碎淩霄寶殿,那是他心底埋下無聊不滿的反叛種子後,第一次見到有人用那麽激烈的行動去違抗自以為是天意的天規教條。
也是從那時起,受到極大沖擊的他開始真正關注這個少年。關注那人所受的苦,關注那人執着的癡,關注那人最後一朝失控的發狂。
可他從沒去找過孫悟空。
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只要當一個靜靜的看客就好。
再後來,孫悟空被踢出天界壓于五行山之下,他也以酒後失了分寸的名義被天帝貶下凡,因司命之故成了一介豬妖。雖則心懷憤懑,冤屈不滿,可無拘無束的那幾十年,讓他慢慢覺得比起神仙而言,或許凡人才是真的自在。
想愛就愛,想恨就恨,哪像修道之人,處處壓抑着心底情緒,最後埋得深了反倒先讓自己窒息。
這才是謀殺一切情愫的元兇。
“二師兄,你知不知道師父這一路生的是哪門子悶氣啊?”
沙悟淨背着行李,低聲問了身旁的朱悟能一句。
朱悟能挑着九齒釘耙,眉毛一挑,餘光瞥了一路黑着臉的唐三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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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聽到他們晨間的談話?”
沙悟淨默,“老沙我可沒有偷聽的壞習慣。”
要說那朱悟能,許是上輩子喜歡看戲的癖性沒改過來,平日就愛偷聽偷看,沒事還煽風點火推波助瀾,讓他們這一路日子過得那叫個火裏澆油。
朱悟能嗤了聲,呸呸吐出嘴裏叼着的葉子,“要不是我偷聽,你這會兒還能問誰去?”
沙悟淨一噎,還沒答話,一旁跟着他們走的縛夷日卻是猶豫着舉起了一小只手,“我……我或許偶然聽到了一些……”
朱悟能挑眼看他,“哦?你這小子從小不學好啊,你也偷聽了?”
“沒!”縛夷日搖搖頭,“我,我只是從小看得聽得記得就比別人敏銳些……”
這也是為何那日他明明被縛在蓮九重的別屋裏,卻還是聽見了衆人談天的鬧響,聲嘶力竭喊救命的原因。
朱悟能摸摸他的頭,“沒想到你還是個靈根。”
若假以時日,想必定能成大器。如今家破人亡,真是可惜了啊……
他心底嘆了口氣,轉過話題道,“那你說說看,你都聽見師父和大師兄說什麽了?”
縛夷日偏頭看了走在前面的兩人一眼,猶豫着不知當不當講。
“我聽見……三藏師父問悟空哥哥……金蟬子是誰。”他壓下心底罪惡感,回憶複述着,“悟空哥哥什麽都沒答他,三藏師父就好像生氣了,追問說什麽,當初他說喜歡的另有他人,是不是就是那人。”
他頓了頓,“悟空哥哥承認了,說了句是。然後……就再沒有然後了。”
那孫悟空或許沒想到,因自己不願說謊卻又不便多言的那句“是”,在此後讓唐三藏耿耿于懷了大半路,幾乎成了那人一大心結。
沙悟淨聽罷縛夷日的話,臉色怪異,像是想說什麽。
可他擡頭看了前方兩人眼,雙唇一翕終歸是沒開口。
倒是那朱悟能摸着下巴,玩味一笑,興起問道,“小夷日,你知不知道這叫什麽?”
縛夷日年歲尚小,不知情愛之事。他直白搖頭,腦袋甩得似撥浪鼓,“不知道。”
朱悟能拖長聲音悠悠說道,“現在我教你,你可要記好了啊。這就叫——吃、味!”
“吃味?”縛夷日皺起了眉,“什麽意思?”
“它的意思啊……”朱悟能擡眼看了看唐三藏身上刺目的袈/裟,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其實就是貪嗔癡三字。”
只是偏偏那身着袈/裟寶相莊嚴的求佛之人,看得透世人,卻從來看不透自己。
說會正事,行了約莫五六日後,衆人終于徒步行至了通天河畔。雖說初春料峭,但已乍暖還寒,草原之上天氣悶熱,若按常理,河流絕不至于仍處在封凍之中。
可那通天河的冰卻偏偏結得厚實,哪怕勾起手指咚咚敲了敲,也仿佛能聽到底下層層悶響的回音。
孫悟空在河邊皺着眉研究了大半日,站起身來走近縛夷日問道,“這個地方,你可有印象?”
縛夷日瞧着一望無際的通天河,怔怔搖頭,“隐隐覺得熟悉,可沒什麽印象。”
孫悟空托着下巴垂頭沉思了下,“那你……可還能在附近找到自己的部落?”
落日部既然遷徙至了他處,而蓮九重又說有人在這附近看到過部落之人出現,那想來只有可能落月部仍舊堅守此處,沒有抛棄這條常年封凍的河流和這片逐漸荒蕪的土地。
縛夷日蹙起眉頭,遲疑道,“我……試試吧。”
那邊縛夷日轉身去了四處兜轉,孫悟空回頭看了眼萬裏冰封的通天河,一霎只覺感受到了隐隐妖氣,卻又如缥缈轉瞬的幻覺,晃眼就錯失了去。
事有反常必有妖異。他兩眉緊繃地想起龜丞相當日所說之話,還有消失于草原上的神秘落月部落,心中有了些許猜測,卻沒證據也不敢輕易證實。
那邊縛夷日轉了一圈後,似是發現了什麽,兩眼發光急匆匆地跑回來,鼻尖上還溜着一點汗。
“悟空哥哥,我、我想起來了!”他喘着氣說着,“河的對岸有座山,河和山圍出了一塊區域,我便是從那來的。”
方從他遙遙見着河對岸一片碧色青天下,似有尖尖一抹黃峰,心下莫名覺着熟悉,便盯着瞧了許久。沒想到,他瞧得愈久視線也愈清晰,看見的便愈多,隐隐之中竟是望到了一大片河灘,這才觸動了腦中那根記憶之弦,一下子想起了如鴻蒙初辟的孩童往事。
“我記得小時,我不知被誰從家中偷抱出來,差點被扔進河裏去……後來,幸好我爹娘及時出現,才救了我一命。”縛夷日扶着頭,覺得有些疼,卻還是蹙眉強憶着繼續說了下去,“因為那事,我被吓得哇哇大哭,也對那片河灘印象特別深刻。哪怕別的都忘了,那一處我只要一看,定能想起。”
“可若要行到對岸,定要渡河。眼下河已結冰,怎麽過去?”
就在這時,唐三藏踱步而至,面色輕淡,聲音卻沉着落地。
“走過去。”
孫悟空沒想到他這般作答,瞠目結舌着,話語在喉間滾過幾番,“師父,你莫不是開玩笑?”
是個人都知道走在結冰的河上岌岌可危,倘若冰面碎裂,掉進冰碴窟窿裏,這簡直是九死一生,難以自救。
唐三藏搖搖頭,“可如今之計,再無他法。”他擡眼,看見孫悟空面上極力收斂卻依舊難掩的擔憂神情,安撫道,“你放心,為師雖不像你們可擒妖除魔,小小避水法術還是會使的,你不必擔心。再說出事了……不是還有你們相救?我們師徒一心,難道還要怕這凍河不成?”
孫悟空暗氣這人從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可也深知眼下再無他法。一時心下猶豫,難以抉擇。
半晌後,他深吸一口氣,終是定了心神,咬咬牙道,“好。我們渡河!”
他們若要繼續取經,必要渡河,而縛夷日的族人也極有可能就在那對岸。
河就在這裏,他們繞不過去,唯一的辦法,便只有自己走過去。
孫悟空轉身哈了口氣,吐了顆瑩瑩發光的珠子出來,串根線便挂在了縛夷日脖子上。
“這珠子有避水和傳話之用,你小心佩戴好,若真的出了什麽事就用它來急救。過三個時辰待珠子不亮了,才可摘下。”
縛夷日瞧着脖子上那物什,眼睛一亮,急忙點頭,雙手小心翼翼地捂着。
孫悟空環視一瞧,見衆人差不多都已收拾妥當,轉身望向那素白泛光的冰河時聲音微低。“大夥都準備好的話……現在就過河吧。”
只見他擡起腿,領着衆人率先踏上了那看起來厚實卻暗藏萬千危險的河面。一時間,步步小心,輕挪前進。
可俗話有言,怕什麽來什麽,霎時只聽“呼……”的一聲,河面上吹過一陣陰冷寒風,刮過光滑若鏡的冰層,發出一陣森然嘯響。
聽着,便讓人後背一抖頭皮發麻。
孫悟空向來直覺機敏,他猛地頓住腳步,雙眼睜大,似是察覺到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怎麽了?”在他身後的唐三藏也停下了腳步,疑惑出口。
孫悟空仔細望了望四周,不知心底那剎的異樣從何而來。他搖搖頭,轉身道,“師父,你拉着我的手。前面不遠便是河心了,那是河面最薄弱也最易融化的地方。”
他說罷,又揚聲喊道,“等會兒是最緊要的關頭,你們記得小心些!”
衆人回聲以應,唐三藏卻是目色深幽地看了他眼,最後伸出手來,握上了前方那人的左手。
不大不小,剛好将那人手背包緊。
孫悟空神經緊繃着,倒是沒空想東想西。否則擱往日,他早就渾身不自然神色緊張了。
只見他踏出一步,反複踩了踩确定無疑後,才敢讓唐三藏和後面的人繼續前進。如此緩慢而行,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們才從河岸達至了河心。
衆人一路神經緊持,此時已然失了氣力,行路多有疏漏。
就在他們心神懈怠那剎,不知怎麽,河底開始劇烈搖晃起來,似有巨龍蘇醒騰飛,把這一整條冰河鬧得搖來晃去,衆人也東倒西歪滑了出去!
孫悟空一腳施力強行撐住身形,另一手緊緊握着唐三藏,口中直喊着,“師父撐住!”
那唐三藏沉下真氣,卻也不免身形晃來晃去。
耳旁皆是衆人的狼狽驚呼,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一步步朝那人踏去。
孫悟空就那樣緊盯着他,緊盯着每朝他走一步便往後滑三步的唐三藏,心下焦急之外,不知是什麽滋味。
“啪嚓——”
就在已然足夠危急的情勢之下,仿若山崩地裂般,原本結着冰的河心倏然張裂了一個大口,如匍匐的惡龍張開封閉了百年的牙齒,一下就把衆人吞沒進那窟窿漩渦裏頭去!
孫悟空被無盡黑暗潮水淹沒之前,立馬施了避水術,心下明白此次遇難并非他們運氣不好,而是這河底早已有人,又或者稱為“妖”,蓄意謀之。
不見天日的河底中,衆人身側都浮起一道瑩藍光圈,替他們隔絕着洶湧水流。
朱悟能瞧着大師兄和師父落了水還緊拉着手,不由出聲笑他們,“大師兄,你和師父還真是感情好,這水下都還形影不離的啊。”
孫悟空瞪了他眼,“那這一路我們和妖怪還是形影不離的呢。眼下遇着不測,你怎麽不先想想怎麽抓妖怪?”
“這我們在明敵在暗,不好抓。”朱悟能搖搖頭,雖說方才在談笑,心思卻一直缜密得緊,“我當年掌管八萬水兵,老沙也曾是流沙河魚怪,我倆在水下都沒事,可你作為咱們的主力,卻不好在水裏施展手腳,那不知是妖怪還是什麽鬼東西的家夥,打的想來也是這個算盤。眼下我看,還是先想辦法上去為好,不必急于抓敵。”
孫悟空點點頭,隐隐刮目相看,“沒想到你這豬腦袋說的還挺有道理。”
朱悟能聽罷,擡手彈了他下的腦袋殼,“大師兄你這話!本是動物生,相煎何太急?”
言下之意,你這只猴子就別嘲笑我這只豬了。
孫悟空沒空跟他惱,抓着唐三藏便一蹬腿直游往上,衆人也齊齊往上游去。
上頭有細微天光平鋪投灑于河面上,指引着所往的方向。
可眼看那破了大洞的浮冰水面将近,就在觸手可及的那剎,水中流向卻忽然一變,那如裂帛般碎了窟窿的河面竟然徑直彌合,重新結上了層厚厚的冰!
衆人神色怔然,措手不及。
這下,真是把他們圍困在河底,再難逃離。
作者有話要說: 熬夜寫文真的要哭唧唧QAQ
然而想到接下去的情節又莫名激動。
你們說要不要來個水下一吻!!!考慮當中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