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顧瀾這種人才因為翰林再試不過,而被荒廢數年的事情。
此令一出,極大地刺激了南楚的科舉考試,四面八方的學子紛紛趕赴京城。屢經戰亂,南楚盛世之風似乎已經近在眼前,人人都渴盼做一治世能臣,名垂千古。
顧瀾在外放多年後,也終于回到京城,與丞相李序平分秋色,二人以左、右相分庭抗禮,互相制衡又彼此扶持。
在與齊國一戰中表現突出的武将郭可奇執掌京畿親軍,南楚禁軍掌握在暗衛手中,暗衛又掌握在周崇慕手中,京畿親軍幾乎是除禁軍外最受周崇慕看重、離周崇慕最近的軍隊。周崇慕如此信任年輕将領,又讓南楚沉寂多年的武将勢力活躍起來,以期得以重用。
上一次科舉考試中遴選出的人才,近半數被放置到齊國舊部,幫助齊國重新開發規劃。齊國原先的商戶仍然保留,軍隊重新整編,由工部派人前去規劃齊國農耕。
齊國軍隊被整編進南楚部隊,受到一視同仁的訓教,其中不合格者或開除或懲戒,以鐵血紀律勒令齊國舊部受訓。
周崇慕不比趙盈堃,他閑時不愛種花遛鳥,也不愛吟詩作賦,為人冷酷勤政,最愛突擊視察齊國舊部訓練成果。周崇慕自己有武藝傍身,也并不怕齊國人對他來一次“複國暗殺”之類的事情,甚至在顧瀾看來,周崇慕實在是勤勉得過分了,他像是趕着日子要把自己想做得都做完,好給那個人一個交代似的。
可那個人真的需要嗎?
寧和七年,林鷺将學堂交由樊迎遠,離開了北寧城,此後數年,茫茫江湖,周崇慕沒有再尋到林鷺的蹤跡。
一個人若是不想藏,其實是很容易發現他的蹤跡的。相反,一個人若是想藏,那就無論天涯海角,都很難找到他。周崇慕已經深刻的體會到了這個道理。
他找了林鷺六年,林鷺像是人間蒸發一般,無論如何也尋不到他。周崇慕漸漸明白,林鷺有心藏着,也有人幫他藏着,除非林鷺願意自己出來見他,否則他再難尋到林鷺。
可林鷺願意見他嗎?如果願意,當初又怎麽會離開。
做皇帝漸漸沒有什麽意思了,當初他看重的大臣有貪贓枉法的,也有背信棄義的,他又提拔了許多人,也殺了許多人。有時他早起,會發現自己也已經老了,茫然間心想,他居然與他的阿臨就這樣蹉跎半生。
曾經他們那些甜蜜的熱烈的親密無間的往事,如今想起來,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情那麽遠。遠得有些細節周崇慕自己都記不太清了。
錦華殿一直鎖着。周崇慕有時候會進去看看,盡管打掃得幹幹淨淨,像是随時都要有人住進來一樣,可那裏面已經沒有太多林鷺留下的氣息,畢竟過了這麽久,林鷺又是一個十分絕情的人,他并不會給周崇慕留下什麽念想。
但周崇慕待在那裏,就會覺得林鷺仿佛還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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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崇慕四十歲生辰這一日,他的兩個兒子為他操辦了一場盛大的壽宴。大皇子周琰若和三皇子周琰茗如今都是能獨當一面的皇子了,周崇慕對他們談不上偏愛,只希望能不偏不倚地讓他們平等競争,能者居之。
楚國發展蒸蒸日上,物富民豐,周崇慕年年壽宴已見過不少好東西,到了送壽禮的環節,三皇子尋不到什麽特別的心意,只送了副用料名貴題字罕見的屏風。周崇慕誇贊了他一番,揮揮手讓路喜拿下去收進庫房了。
到了大皇子,大皇子神秘不已,說是為父皇準備了一分驚喜,請周崇慕移駕禦花園一賞。
周崇慕是重陽節的生辰,金秋時節,原本花木凋零,而今年禦花園裏的荷花卻開得旺盛,滿池荷花竟随風搖曳,絲毫看不出秋意盎然,也不知他用了什麽心思做到的,周崇慕嘴角含笑,大皇子一看便知此事有門,道:“父皇莫急,好戲在後頭。”
接天蓮葉無窮碧綠裏。有一葉扁舟緩緩駛來,船上站着一人,衣着素淨,身形瘦削,路喜只看了一眼,心就揪緊了。他顫顫巍巍擡頭看了眼周崇慕的神色。
周崇慕的表情說不清是驚喜還是緊張,他在原地并不曾表态,只怔楞着等着那船靠近。金秋的風卷起船上人的衣擺,看着風姿綽約,不似凡人。大皇子嘴角含着一絲篤定的微笑,等着那人開口。
船終于靠近了,周崇慕一路緊繃的心情忽然松懈了下來。
其實也并不是很像。
他的阿臨眉眼含情,唇齒留香,這人似乎有點點像,又似乎哪裏都差一些。
“臣林煜,見過陛下。今日特來祝壽,祝陛下福壽天齊。”船上那人道。
“父皇,林大人精通草木花卉種植,兒臣也是多虧了他,才在這金秋時節,為父皇送上一池菡萏,滿園清香。”大皇子緊着林煜的話說完後讨巧地對周崇慕道。
周崇慕神色微動,道:“姓林麽?”
“回陛下,臣姓林,單名煜。”
周崇慕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既然如此,林大人留在宮裏吧,替朕教教禦花園的伺弄們怎麽養花種草。”
麟國北境和胡族交接的草原地帶,每到十月就已經北風漫天,大雪封山,這邊村落居民豪爽,民風淳樸,唯一的不足是,實在裏城鎮太遠,好在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會有年輕人去麟國的城鎮裏趕集,帶回些新鮮消息和新鮮玩意兒。
林鷺是前兩年才搬到這裏的。這些年他東南西北四處闖蕩,萬卷書已經讀過,也該走走萬裏路,遇見喜歡的地方,他會多待一些時日,草原是他待過最久的地方了。
沒別的理由,只是因為草原廣闊,讓人心情也跟着開闊起來,從前放不下的一些事,解不開的幾個結,也都在這裏得到了疏解。
更重要的是,這裏民智未開,能讓他自由在此生活,而不會被念着林鷺的名頭喋喋不休。樊迎遠有時會來看他,借着告訴他學堂近況的機會同他見面。
樊迎遠家裏生意做得大,林鷺這幾年沒少接受他和他家裏的照拂與幫助。林鷺并不是喜歡欠人情的性格,只是樊迎遠總有理由說服他,又說孤身一人在外多有不便,又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林鷺不習慣向樊迎遠這樣的小孩子示弱,樊迎遠卻半是真摯半是玩笑地說林鷺原本就招人心疼。
這實在是不像學生該同先生說的話,林鷺同他講不通道理,只能逃之夭夭,沒過多久又會被樊迎遠借着學堂的事情再度找上門。
林鷺有時候很奇怪,周崇慕都找不到他,樊迎遠如何找得到。樊迎遠對此洋洋得意,說:“我們下九流有下九流的手段,先生莫不是忘了我是哪國人,最擅長做什麽吧。”
林鷺只好告訴他齊國已然覆滅,以後多用些正經心思在正經事上。
這一日樊迎遠又來了,他已經長成年紀正好的大人,又多虧林鷺教導他讀書習字,修出一身風流文士的模樣,時時嬉皮笑臉來見林鷺,竟也不十分招人讨厭。
“先生可曾聽說,楚國皇宮裏新收了位姓林的花匠?”樊迎遠問道。
外面雪下得大,林鷺生了火在屋子裏取暖,暖烘烘的爐竈上煨着一壺酒,他倒了一杯,笑了笑:“是麽?收了就收了,有什麽稀奇的麽?”
“楚國皇宮裏空空蕩蕩,什麽人也沒有,要個花匠侍花給誰看?還是那楚國皇帝自己想人了吧。”樊迎遠也倒了杯酒,小口小口地抿着,眼睛卻一直盯着林鷺看。
樊迎遠自從知道周崇慕身份,說話總是夾槍帶棒不留情面,林鷺糾正不了他,漸漸放任,道:“那是他們的事,與我何幹。還是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吧。”
樊迎遠不死心,又道:“那麟國皇帝也許久不來了。先生,他們總是不可靠的。”
遠瓷知道林鷺來了這裏以後,曾來看過林鷺幾次,心照不宣地隐瞞了林鷺的行蹤。林鷺不想再同過去的人打交道,便請他少往這裏來,遠瓷恪守規矩,也或許是他朝中事務繁忙,便來得少了。
聽樊迎遠這樣說,林鷺十分無奈,他總不好将過去的事情掰開揉碎同樊迎遠說,只好敷衍道:“你還不走麽?若是雪再下得大些,到了天黑便走不了了。”
樊迎遠很想說若是走不了那就不走了,可林鷺這些年一直是這樣,高不可攀冷淡無情,再多情也被他的冷漠耗得幹幹淨淨,他不知林鷺用這樣的冷淡拒絕過多少人,更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能讓他的心別這麽冷硬。
樊迎遠一杯酒還沒喝完,林鷺便将他轟走了,若不是樊迎遠身上背着書院的大事,林鷺很有可能也會讓樊迎遠日後別來了。他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的人,樊迎遠很清楚。
他時常想,林鷺是不是曾經也溫和柔軟過,如今這副模樣,想必也是大徹大悟心如死灰了吧。
林煜留在宮中以後,周崇慕有時會讓他去養心殿伺候筆墨。
林煜是沒怎麽讀過書的。他像個粗糙劣質的贗品,做個形似七八分已經難得,無法再苛求精神和靈魂的共通,周崇慕已經饑不擇食,連這樣的贗品都使他用來尋求安慰。
因為讀的書少,林煜在養心殿也無法同周崇慕說太多話。周崇慕每到此時總覺得養心殿像兩個世界,一邊是林鷺留下來的流光,和龍彩一起被精心收藏,被撕掉的那封信也端正懸挂在養心殿裏。另一邊則是雞同鴨講的林煜,他更多的時候只會木讷地附和周崇慕。
盡管如此,周崇慕還是想讓林煜來,劍和信都是死物,只有林煜能讓周崇慕有一種近在眼前的真實感。
林鷺當初刺給周崇慕的一劍,如今時光流逝,周崇慕也能明顯地感覺到這一劍留給自己的傷痛,天涼下來舊傷發作,他的健康、愛意、悔恨,都随着這個傷口一點點流逝。
南楚的冬日幾乎不會下雪,外邊只是濕冷,養心殿裏爐火供得足,整個殿內暖烘烘的。林煜畢竟年輕,過來伺候筆墨實在受不住,便脫了外袍。
周崇慕正在批折子,林煜的衣袖卷起來一截,露出瓷白的手腕,他緩慢地研着磨,看起來心不在焉,手上的動作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周崇慕便擡頭看了他一眼,林煜的臉紅撲撲的,襯得他十分粉`嫩,他的領口歪斜,精巧的鎖骨支棱在周崇慕眼前。
周崇慕忽然覺得疲憊。
林鷺也怕熱,總是蓋不住被子,睡下的時候裹得好好的,睡到半夜就把被子給蹬了。周崇慕總是說他睡相不好,夜夜都要為他掖被角。
後來林鷺受傷,身體狀況一落千丈,宮裏的銀炭源源不斷地送到錦華殿裏。他就常常能看見林鷺氣悶地坐在床榻上,他只穿一件薄薄的中衣,外邊系着披風,一副坐不住了想出門的樣子。
林鷺并不嬌氣,只是從前在周崇慕面前會嬌氣,會耍脾氣,會任性折騰。他在其他人面前都端莊得體。再後來周崇慕也變成了其他人。到如今,周崇慕與他只是天涯過路人了。
林鷺真的吃了太多苦。
周崇慕按了按太陽穴,悶悶地咳了兩聲,林煜察言觀色,立刻端了茶上前,又要主動給周崇慕揉按放松一下。周崇慕擺了擺手,說:“你下去吧,這邊換其他人過來。”
林煜自忖是不是做得太明顯了些,畢竟周崇慕做了這麽多年的皇帝,林煜對他心存敬畏,只覺得周崇慕一個眼神就能看穿他在想什麽。
盡管不曾讀書,但林煜還是很聰明,他很知道自己的倚仗。林煜不覺得做一個替身是一件很可恥的事情,人總是要往上爬的,像他這樣沒有出身沒有學識的人,能做個影子,就已經算得上是命好了。
并不是人人都像林鷺那樣一出生就擁有一切,還擁有天底下至高無上的掌權者的真心愛慕。同樣都姓林,林煜甚至覺得林鷺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能被周崇慕這樣的人喜愛,有什麽可逃的呢?
林煜帶着些不甘心退下,正好遇見了前來請安的大皇子。周崇慕收了林煜在身邊,雖然沒有因此而更寬厚地對待大皇子,但是周崇慕身邊十幾年都沒人,突然收下了大皇子的人,臣子們的心思都轉了幾轉,大皇子如今在朝野中很是春風得意。
周琰若規規矩矩請了安,周崇慕見他如今已長成一副英俊模樣,難免産生一些舐犢之情,溫和地叫他坐了。
周琰若已有長子風範,雖然未及弱冠,可待人處事,都自有一股氣勢,再加上他是金尊玉貴的皇子,又有天家尊嚴加持,周崇慕對他還是滿意的。
周琰若坦坦蕩蕩同周崇慕說了此行的目的:“父皇,再過不久就是二弟和三弟的生辰,兒臣身為兄長,想為兩個弟弟盡心操辦一場壽宴。”
周崇慕聞言挑眉看了看周琰若,周崇慕久居上位,不怒自威,又不怎麽同孩子親近,周琰若到底還是怕他,又解釋道:“過了生辰,我們兄弟三人便都十五歲了,想必過不了多久也會封王建府,能在宮中聚在一起的時日不多,故而想熱鬧一番。”
周崇慕又靜靜地盯着周琰若看了一會兒,周琰若被周崇慕看得有些心虛,等了一會兒不見周崇慕的答複,便心生退縮之意,道:“若是父皇覺得不妥……”
龍涎香熏出的香氣甘甜,養心殿內爐火旺盛,煙霧缭繞間只讓人覺得頭痛,周琰若覺得周崇慕似乎是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轉瞬即逝,他說:“若兒有心,想做就去做吧,可有想好地點定在何處?”
周琰若似乎是松了口氣,道:“就在京郊的林場,雖然天寒了些,可視野開闊,既不必像是待在宮中那樣煩悶無趣,又不會因為在室外而有不必要的風險。”
周琰若說着,擡頭看了一眼周崇慕,道:“這都是兒臣自己的想法,實屬僭越了,還請父皇指點。”
周崇慕的眉頭皺了皺,十分嚴厲地呵斥道:“辦個壽宴而已,能算得了什麽大事?你如此畏首畏尾,将來朕若是死了,你可再讓誰替你拿主意?”
如果周琰若足夠聰明,就能聽出周崇慕在這番話裏對他寄予的深厚期望,但周琰若并沒有。他的神色黯淡了些,卻仍然低擋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并不怎麽畏懼地道:“父皇教訓的是,兒臣先行告退了。”
周琰若走了以後,周崇慕閉眼沉思良久,而後他從奏折中翻出一封密折,上面清楚明白地記錄了大皇子周琰若私會朝臣,拉幫結派,厲兵秣馬等諸多暗地行徑。
周崇慕将奏折放在手裏掂量了幾下,他想自己或許是真的老了,連做事也不像年輕時那樣一往無前,鐵證如山,還想要給他的兒子一個回心轉意的機會。
或許不止是給周琰若一個機會,也是給他自己一個機會。周崇慕叫來路喜,道:“你去給麟國國君送封信。務必要送到國君手上。”
周崇慕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遠瓷奪位後,秦國舊都并未遷都,仍然沿用了秦國舊時的建構。因為靠北,天冷得早,如今已經一片白雪茫茫,将城中的兵戈之氣化去了不少。
秦國舊臣和王族貴戚依然沒有放棄希望,遠瓷多年來一直在他們當中周旋,總是按下了這頭,翹起了那頭。如今他們又不安分起來,遠瓷對于如何坐穩皇位難免花費更多心思。
他常常會回想自己如何會走到這一步,是因為林鷺嗎?好像也不全是。更多的或許是因為命運将他推着前進,命運選中了他,他也未曾拒絕。誰又能拒絕權勢慷慨的饋贈?遠瓷自問并非無欲無求之人。
司玄子與遠瓷一同看了周崇慕的信。周崇慕在信中請求遠瓷多多關注楚國狀況,并及時将楚國狀況傳達給林鷺。
周崇慕并沒有問遠瓷是否知道林鷺的下落。他與遠瓷心裏都很清楚,如果連他都找不到林鷺,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有人替他藏匿行蹤。能連續數年做這件事的,只能是遠瓷。
司玄子并不想讓林鷺回到楚國。說到底,他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謀士,而非風度翩翩的君子,将來若是麟國同秦國舊部的爛攤子處理完了,五十年盟約作不作數還得再商榷。
如果林鷺能一直留在麟國,那就等于他們一直拿捏着周崇慕的軟肋,進,能逼迫周崇慕答應麟國的條件,退,能拿着林鷺作為自保的護身符。
更何況,如今秦國舊部同麟國劍拔弩張,若是麟國不占上風,既有盟約又有林鷺,無論如何都能讓周崇慕協助一把。
司玄子将這些說與遠瓷聽,遠瓷有一些心動。他承認司玄子說的是對的。
遠瓷本就不是為愛瘋狂的人。否則也不會自幼同林鷺交手,直到多年後才直面自己的感情。這些年過去,他已經知道林鷺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場鏡花水月。曾經他離林鷺太近了,近得他以為夢中人唾手可得。如今時光飛逝,他方才知曉這不過是自己一場幻覺。
遠瓷做主扣下了這封信。做了這些年皇帝,曾經他瞧不上眼的腌臜行徑,自己也做了不少。可這樣對待林鷺的時候,遠瓷還是有些不能說服自己,他自我安慰地想,消息傳不到林鷺那裏的可能性很多,哪怕遠瓷不這麽做,林鷺那裏天高皇帝遠,等他接到消息,說不定早就變天了。
遠瓷告訴自己他只是不想讓林鷺輕易離開。他為林鷺做了這麽多的事情,不想永遠抵不上周崇慕的三言兩語,随随便便就讓林鷺再回到周崇慕的身邊。
二皇子三皇子生辰快到的時候,由大皇子牽頭,請周崇慕移駕去京郊林場的行宮暫住。二皇子身體不好,常年卧床,自然不會在這大冷天去京郊折騰,說是兩個人的生辰,其實也只有三皇子一個人。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周崇慕看重的朝臣跟着,連帶着把林煜也帶上了。宮裏倒是沒有因為林煜的同行而産生太大的争議,林煜被周崇慕收下已經足夠惹眼,也實在是不差這一點兩點的偏寵。在大家心目中,林煜早已是周崇慕身邊的紅人。
周崇慕待林煜的确不一般,林煜跟着上了周崇慕的車駕。外邊天冷,馬車裏也燃着爐火,周崇慕手裏揣着暖爐,閉目低聲道:“頭痛得緊,過來,給朕按一按。”
林煜原本是不會按的,他窮苦人家出身,先前做得都是侍弄花草的粗活,手上沒輕沒重,周崇慕特意讓太醫院的人教了他。林煜學了不久,手法還不純熟,可周崇慕開口,他并不敢說自己學藝不精,便跪坐在周崇慕身邊替他解乏。
林煜出門時特意熏了熏香,如今他的袖口垂在周崇慕面前,滿袖馥郁的香氣便幽幽飄了出來。這樣上等的熏香,若不是周崇慕,林煜是用不到的。
林煜手上不敢使力,輕輕柔柔地按着,周崇慕的眉頭漸漸松開,道:“芳香盈路,你倒是心思精巧。”
周崇慕很少這樣誇贊人,林煜有些驚喜,剛準備應下這來之不易的贊賞,周崇慕就接着說:“既已熏了香,身上就不要佩氣味醇厚的香囊了,否則香味沖突,反倒失了氣韻。”
林煜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讷讷半晌,才摘下自己系在腰間的香囊,緊緊攥在了手中。他為這次京郊之行準備良久,幾乎算得上是不成功便成仁。他知道自己沒有學識,也沒有大家族出身的教養,就像這次熏香,他就弄巧成拙。
取了香囊,林煜的腰間更是空蕩蕩,時人多風流,大戶人家的公子多在腰間系有各類環珮,若是俠客,還會有佩劍。
林煜常常感到自己與這皇宮格格不入,周崇慕只讓他伺候筆墨,說起來也只像是個有名字的下人,像打發貓狗似的賞一些有的沒的。可在外人眼裏,都把他當做是這宮中的新主人。這讓林煜感到萬分尴尬,他心虛也怯懦。
周崇慕寵愛林煜嗎?林煜自己絲毫沒有覺得,周崇慕不給他任何能擡高身份的東西,連句這樣的話也不肯說。如今出門,人人喜氣洋洋,而他寒酸粗陋,別說金玉之器,他手邊連像樣的銅佩都沒有,拿了個香囊配在身上,還被周崇慕不留情面地點了出來。林煜當真又羞又怒,連臉上的笑容也快要挂不住了。
好在周崇慕之後并沒有說什麽,只靠在馬車內養神。林煜跪坐在下首,他也低着頭默不作聲,心中想着事情,手上就不停地在出虛汗,只好在馬車裏鋪就的厚厚地毯上蹭幹。
京郊的行宮終于到了,周崇慕還沒下馬車,大皇子便迎上來,道:“父皇當心,京郊風大,可別在這兒受了風寒。”
周崇慕看了周琰若一眼,搭着林煜的手下車,道:“朕雖老了,卻也沒有那麽不中用吧,吹吹風便能病倒了不成?”
周琰若被周崇慕說得面色尴尬,正六神無主之際,周琰茗跟了上來,笑道:“父皇,怎麽同大哥在這風口講話,咱們先進去吧!”
周琰茗和周琰榮長得如出一轍,周琰榮卧床不起,相比起來周琰茗便活潑開朗得多,因為是幼子,雖然小不了多少,周琰茗卻顯得更稚嫩一些,他一打岔,周崇慕便不想再為難周琰若,一行人進了行宮。
按照周琰若的安排,他們先休息半天,到了下午可以去林場試試手,晚上有晚宴,第二日再舉行正式的狩獵,免得今日舟車勞頓,大家精力不濟。
周崇慕沒有異議,他并沒有叫人伺候,只帶着路喜進了內殿。
周崇慕先行進殿後,林煜十分尴尬地孤零零站在原地,好在他是大皇子的人,內務府的人又極懂得看眼色,将林煜的住處分在了周崇慕殿內的配殿裏。
周崇慕同路喜說了好一陣話,路喜才打開了行宮正殿麒麟殿的門,大皇子和三皇子都不敢走,恭順地站在門口等着給周崇慕請安,路喜卻傳話說周崇慕這會兒已經歇下不見人了,讓兩位皇子也都下去好生歇着,好好準備晚上的晚宴。
而在大皇子三皇子退下後,周崇慕卻喚來下人為他更衣。一路舟車勞頓,周崇慕精神頭卻越發好,随便用了些午膳,連午覺也不肯歇,便帶着人出門了,臨走時還叫上了林煜。
雖然天冷,可南楚畢竟不常下雪,放眼望去,整個林場似乎都因為濕冷的空氣而變得色調濃重,一片沉郁的綠色。
林煜從沒來過林場,此刻跟在周崇慕身邊,周崇慕不說話,他也不敢講話,只覺得撲面而來的濕冷氣息似乎鑽進了骨頭裏,倒不如在屋裏擁着暖爐昏昏欲睡。
周崇慕也不知要做什麽,轉了一圈又回了行宮,之後便一直在麒麟殿裏待到晚宴時分。
晚宴時林煜換了身衣裳,穿了身青白色的袍子,遠遠看着更像林鷺,周崇慕瞧見他的衣裳,多看了兩眼,叫路喜取了件披風過來,道:“外邊天冷,多穿一些。”
林煜摸不準這是周崇慕的賞賜還是周崇慕的不滿,卻也只能接過來穿在身上。
大皇子準備了些歌舞,周崇慕一貫是不愛舞樂的,因着幼時讀書,總記得“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一句,便将舞樂和昏君聯系在一起,再加上林鷺醋勁實在是很大,宮裏擺一場宴,他若是多看兩眼,林鷺便要哄好些時間才能哄好。
周崇慕想到這裏,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大皇子瞧着周崇慕的笑容,只道是此事有門,心中越發激動。
席上都是朝中近臣外加大皇子三皇子,周崇慕端坐上首,大皇子和三皇子分坐兩側。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林煜,林煜自己也十分有眼色,并不将自己當做是前來赴宴的貴客,接替了宮人們的活計,給席上貴人們斟酒。
都倒過一遍後,大皇子起身,道:“今日提前為弟弟祝壽,是兒臣做哥哥的一片心意,兒臣鬥膽,請父皇與各位大人一同舉杯,祝弟弟們平安康泰。”
周崇慕面色并未有絲毫不虞,朝臣們紛紛起身,溢美之詞不絕于耳,将三皇子哄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三皇子畢竟年輕,應承了這麽多誇贊,實在有些應付不來,大皇子便如同解圍似的道:“各位大人別再難為三弟了,三弟年幼,不如幹了這一杯,也算盡了自己的心意。”
朝臣們既是給大皇子面子,也是要見好就收,三皇子對此感激不盡,剛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周崇慕卻突然出聲了:“茗兒,過來。”
三皇子不明就裏,端着酒杯走上前去,周崇慕面色不改,說:“林大人還沒喝,将你這杯給林大人,你自己再倒一杯吧。”
林煜沒想到自己突然被周崇慕提起,慌忙說:“不勞煩三皇子,臣自己來就可以。”
他手忙腳亂地尋了個酒杯,宮中為預防下毒,一應器具皆是純銀打造,雕花镂空,精巧絕倫。宴席上準備的酒倒進酒杯裏,一整杯澄澈透明,林煜端着,卻怎麽也不敢喝。
周崇慕冷笑兩聲,說:“請太醫過來。”
太醫來得很快,驗了杯中的酒,倒是無毒,只是裏頭加了春藥,挨個驗過去,居然只有三皇子和林煜的杯中是下了藥的。
變故來得突然,三皇子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周崇慕冷笑道:“在朕眼皮底下做手腳,你倒是膽大。”
方才倒酒,林煜從周崇慕這邊開始,緊接着倒給了大皇子,之後繞了一圈,最後将酒倒給三皇子。周崇慕大抵能猜到下了春藥是要做什麽,無非是三皇子醉酒,德行無狀,應該會是奸污林煜,以為正正好将刀插在周崇慕心口上。
周崇慕并沒有給林煜辯白的機會,似乎也是想将此事大事化小,只說林煜膽大包天,意圖謀害皇嗣,将他拖了下去關起來。
出了這樣的變故,群臣們都沒有再吃酒的興致,周崇慕便揮手讓大家退下,好生歇息,畢竟明日的圍獵才是重頭戲。
回了麒麟殿,周崇慕卻有些緊張。他有預感,消息并未傳到林鷺那裏,如今他只希望林鷺對他還能有一絲一毫的感情,哪怕一點點動容就足夠。這邊已然抽不開身,林鷺那邊只能賭一把了。
第二日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起了個大早,可人人看起來都并沒有睡好,全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林場圍獵已經好些年沒籌備過,周崇慕倒也還精于騎射,一聲令下後他奮起向前,沒一會兒就将其他人甩在身後。
進了林場,茂密的枝葉就阻礙了視線,雖是白天,可林場裏草木繁茂,隐天蔽日,只讓人覺得幽深濕冷。
周崇慕的心思并不在圍獵上。大皇子的心思也不在此。
大皇子年幼,未曾真刀實槍地同波雲詭谲的政事交手,被幾個臣子一吹捧,便飄飄然了,竟然動起了不該動的心思。他來林場幾回,早已摸清了大皇子布置的暗樁和機關,昨夜人人無心入睡,林場裏卻已經換了一番布置。
周崇慕騎着馬在原地繞了兩圈,有軍士打扮的人上前,道:“陛下,都準備好了。”
圍獵剛開始沒多久,就聽見林場中傳來一聲驚呼:“來人!救駕!有刺客!”
周崇慕來時帶了不少侍衛,因着他方才騎馬走得快,侍衛都未曾跟上他,等侍衛在林場中繞了幾圈才尋到周崇慕時,已經有刺客将周崇慕團團圍住,劍指心口。
大皇子和三皇子帶着臣子們趕到周崇慕身邊,看到這樣一副情景都驚慌失措。刺客人數不少,似乎就是為了将人引過來才遲遲不肯下手,直到這會兒人都到齊,刺客才低聲道:“主人,這皇帝要交到您手上嗎?”
群臣面面相觑,一時間人心惶惶。已經很清楚了,這并不是一次簡單的刺殺,是有人要借此機會謀權篡位。朝中或許要變天,關系到臣子們日後的身家性命的大事,方才還喧鬧的林場陡然間安靜下來。
“呵!帶回行宮!”一把年輕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不啻于在林場中投下一枚火種,火勢立刻在群臣之間蔓延。他們的脖頸僵硬,甚至不敢去看騎着馬立在前方的大皇子。
周崇慕似乎是十分欣慰地笑了一下,說:“朕的兒子真是長大了,有出息。”
林場距離行宮不遠,遠遠地望見行宮的飛檐鬥拱,周崇慕能夠很清楚地感覺到周琰若不可抑制的興奮。
劍指心口,周崇慕的侍衛并不敢靠近,鋒利的劍尖随着行進中的颠簸,已經刺破了繁複的綢緞,獨屬金屬氣的冷硬侵襲了周崇慕的身體,可更讓他感到心寒的是周琰若絲毫不加掩飾的勃勃野心。
他或許滿心以為大權在握,又或許是年紀太小并沒有真正弑父的勇氣,回行宮的路上,周琰若緊緊地抿着嘴唇,将缰繩勒得很緊。
他太年輕了,甚至嗅不到空氣中的兵戈之氣。
行宮近在眼前,周琰若沒有絲毫猶豫停頓,就率先進了門,而後烏泱泱一群人都進了行宮。行宮的大門被死死關上,一群訓練有素的士兵拿槍持盾,從行宮大大小小的屋子中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