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奕真的聲音很輕:“老王爺十多年前就追查到齊國的情報機構,并順藤摸瓜,摸到了啓光大師那裏。陛下知道啓光大師是何人嗎?”
周崇慕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啓光大師,啓光大師是林鷺祖父和父親的師父,是他和林鷺的師父東一大師的師兄。
“老王爺所掌握的要比陛下多得多,他知道我也是啓光大師的徒弟,而啓光大師,是齊國人。啓光大師一手締造了齊國的情報系統,給了齊國在亂世中得以保全的機會。老王爺利欲熏心,手伸得太長,陛下容不得,齊國當然也容不得。算起來,是齊國和陛下聯手除掉了老王爺。”
周崇慕此刻終于懂了奕真話裏的意思。若是他當日冷靜下來,再等一等,就能等到他的叔父與齊國的事情被查明,之後他和阿臨就不會被齊國利用,互相傷害鬧成今天這個局面。
周崇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所以啓光大師和東一大師,也是因此決裂的嗎?”
奕真點頭,道:“東一大師認為學藝傍身,不該用在這樣下三濫的心思上。啓光大師認為東一大師不懂國弱可欺的惶恐,故而分道揚镳再無往來。”他突兀地笑出聲:“好在林公子機緣巧合,被東一大師收作徒弟,倒是比他祖父父親要光明磊落。”
周崇慕無言以對,沉默地面對着奕真。奕真閉上了眼睛,說:“我的話已經說完,陛下可以送我上路了,唯有最後一個心願,希望陛下滿足。”
“你說。”
奕真整理衣袍,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離間人心,生靈塗炭,我願以一己之力擔下這滅頂罪過,只求陛下萬萬善待我的國君,國君本非醉心權術之人,全為滿足我一人志向罷了,如今就讓他安穩度過餘生吧。”
周崇慕朝後退了一步,震驚道:“你……你與他……”
奕真擡起頭來,臉上終于浮現出一絲發自真心的笑容,“陛下,情愛之事本就是兩人之間的私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未必要鬧得人盡皆知才算深情。”
鸩酒入腹,奕真先前的平靜全數變作痛苦猙獰,周崇慕盯着他看了許久,最終長嘆一聲,說:“去通知趙盈堃一聲,問問他奕真後事如何操辦,全遂了他的心願吧。”
趙盈堃被關在京中一處宅院裏,周崇慕倒是不曾苛待他,指派了人監視他的同時,也很妥帖地照顧他。奕真的死訊傳到趙盈堃那裏,據說他整整一日粒米未進,吓得照顧他的宮女趕緊進宮同周崇慕回禀,生怕趙盈堃想不開自盡,罪責落到她們下人身上。 周崇慕聽到消息,只吩咐手下人好好照顧趙盈堃。他篤定趙盈堃不會死,至少不會這樣輕飄飄無聲無息地死掉,奕真拿自己的性命給他換來的活下去的機會,他不會讓自己死的這樣難堪。 趙盈堃消沉了兩日以後,遣人告訴周崇慕,希望能讓他親自将奕真火化。周崇慕思忖許久,最終點頭應允了趙盈堃的請求。 奕真火化那一日,周崇慕在養心殿批折子,許久沒有這樣平靜的時光了,周崇慕的心很靜,包括當他收到趙盈堃投身火場,以身殉國的消息的時候,依然非常冷靜。 他打開了從趙盈堃住處的書房裏發現的罪己诏,心中産生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悵惘。很快,周崇慕将趙盈堃的罪己诏公布天下,趙盈堃在其中歷數自己目光短淺、貪得無厭、引狼入室、滅族亡國的錯誤。 趙盈堃的自盡,意味着齊國徹底覆滅,三國割據的局勢不複存在,南楚全數接收齊國國土,國土面積超過麟國,首次将目光投向廣闊海域,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一個嶄新的開始。 周崇慕也在期待。可命運并沒有給周崇慕太多機會。 進入楚國腹地的倭寇一直在四處作亂,周崇慕派了許多人追捕,但倭寇狡詐,追捕只是杯水車薪,并沒有起到很大的作用。 寧和五年十月,北寧城傳來消息,倭寇綁架了林鷺,要求周崇慕親自來北寧城贖回林鷺。周崇慕憤怒不已,他一直派人在北寧城照顧林鷺安危,又派出那麽多人追捕,怎麽可能無聲無息地将林鷺綁走。 能做到這一步,倭寇必定有內應,到底是誰成為了其中叛徒?周崇慕強行按下心緒,在朝臣當中仔細思索究竟誰會是那個叛徒。 周崇慕還沒來得及出發,宮中就再次出事。大皇子的生母陳淑妃不忿于自己生下皇子還要被遣送出宮,更無法接受自己将要失去唾手可得的尊貴身份,心生怨念。 陳淑妃原本就對周琰榮兄弟二人極為怨恨,當年從護國寺回朝後,盡管周崇慕對周琰榮的偏寵只有短短一瞬,但對于一個瘋狂偏執的女人來說,這已經足夠多了。她認定周琰榮得了周崇慕的聖意,周崇慕已經在三個兒子中做出選擇。 陳淑妃門楣不高,她的父親也并沒有享受到國丈般的優厚待遇。當初她輕浮急躁,如今在宮中坐了幾年冷板凳也回過神來。淑妃不過是個徒有其表的名頭罷了,她不得聖心,宮裏并沒有任何女人留住了周崇慕的心。 這也便罷了,有了兒子她才有了盼頭。但誰能想到周崇慕竟然會遣散後宮,連她們這些千辛萬苦生下皇嗣的人也要被毫不留情地哄出宮。周崇慕絲毫不念舊情,不留情面。出宮在即,陳淑妃再也等不得,為了兒子她也要拼死一搏。 她不敢對周崇慕下手,卻敢對別人下手。那個周崇慕放在心尖上的人她鞭長莫及,可放在宮裏的小孩子卻由着她拿捏。周琰榮因為曾接受過周崇慕轉瞬即逝的寵愛,成為了陳淑妃的眼中釘肉中刺。 宮中的女人對工于心計一事上大抵是無師自通,陳淑妃在太醫院裏花了些錢,又從宮外想了些法子,二皇子和三皇子一開始只是不斷地發熱,後來便漸漸昏迷。慧妃機敏,斷了二人的藥,又停了來歷不明的太醫。眼看病情漸漸轉好,淑妃便徹底崩潰,撕破臉皮,居然親身涉險,帶着自己殿裏的人闖進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殿內,想一碗藥灌下去一了百了。 淑妃如此狂悖,殿內照顧皇子的下人們根本抵擋不住,鬧得驚慌失措,驚動了宮裏巡防的侍衛,這才傳到了周崇慕那裏。 周崇慕正為陸臨被綁的事情愁眉不展,聽到淑妃如此大膽之舉,電光火石間仿佛有什麽關竅突然想通。 就在周崇慕進了慧妃殿內,大家俯身行禮的瞬間,已經被制服的淑妃突然掙脫了侍衛,将那碗原本被侍衛收在一旁當做證物的藥奪過來灌進了孩子的嘴裏。 變故來得太突然,在場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靜止了一瞬間,慧妃突然尖銳地哭號一聲:“我的孩兒!” 慧妃猛地撲上前去将淑妃一把推開,抱起孩子開始摳着他的嗓子,想将方才灌進去的藥吐出來。侍衛們如夢初醒,上前将淑妃團團圍住,周崇慕想上前安慰慧妃兩句,卻又不知還說什麽。 來的路上他已問過情況,二皇子和三皇子纏纏綿綿病了許久,慧妃幾次朝養心殿請願,希望周崇慕得空了去看看孩子,可那時自己在做什麽呢?他有國政大事,他還要忙着料理趙盈堃和奕真,放下這些事他又在憂心他的阿臨。 他的心思從沒放在他的孩子身上,所以今日發生這樣的事情,他難辭其咎,他無言以對。這全都是他自己的錯,因為他的沖動和幼稚,才将一切都搞砸了。他求不回阿臨,眼下連他的孩子也要失去了。 淑妃已經全然瘋魔了,她一直在獰笑着大喊:“都別活了!只有我的兒子能活!”幾個侍衛勉強按住她,她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俯趴在地上,忽然又開始落淚,她哭鬧着說:“陛下,您可真絕情啊!您真絕情啊!” 周崇慕讓太醫務必盡心診治皇子,命人将淑妃帶到正殿。侍衛們看淑妃的樣子,并不放心周崇慕單獨與她待在正殿。周崇慕擺擺手揮退了想跟着的下人,他按下心緒,耐着性子問道:“淑妃,朕問你幾個問題。” 淑妃此刻神智卻清醒了些,她慘淡地笑了:“事情都是我一人所為,是我妒火中燒,與若兒無關。陛下且放若兒一條生路吧。” “若兒是朕的兒子,朕當然不會虧待他。朕要問你另一個問題。”周崇慕緊盯着淑妃,道:“朝中聯系倭寇的人,是不是你父親?” 淑妃的面色瞬間慘白,她還未曾開口,周崇慕便揮揮手,說:“來人,把淑妃帶下去,看好她,別叫她死了。” 淑妃被帶下去以後,周崇慕只覺得身心俱疲,他怔楞了一會兒,又召來太醫,問皇子診治得如何。 被灌了藥的是二皇子周琰榮,盡管喂進去的藥量不大,診治也算及時,但毒畢竟是毒,二皇子又年幼,仍是傷了二皇子的根本。 周崇慕聽完太醫的回禀,沉默許久,讓太醫退下。 他的兒子,他的愛人,如今都生死未蔔,而他現在坐在這裏,心中唯有無能為力的痛苦。
北寧城的學堂自那一日倭寇闖入後就停了課程。倭寇粗蠻殘暴,語言又不通,林鷺費了好半天的工夫才表達出自己願意跟他們走,請他們不要難為學堂裏的孩子。
學堂裏的孩子早被天下紛亂疊出的局勢吓得要命,林鷺一直是他們的定心丸,如今林鷺要跟這樣一群外賊離開,孩子們都害怕極了,哭鬧聲此起彼伏,一時亂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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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倭寇心裏清楚捉了林鷺是要跟楚國皇帝談條件的,故而格外珍惜他這昂貴的人質,在林鷺表明自己願意走以後,就由着林鷺安撫學堂裏的孩子們。
林鷺卻不知該同孩子們囑咐什麽,好半天才道:“我走了以後要聽其他夫子的話,課程恢複以後也不能因為我不在就懈怠,等我回來還要繼續考校你們。”
樊迎遠雖是孩子頭兒,年紀還是小,忍着眼淚問:“先生,您當真會回來嗎?”
“自然了,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何曾騙過你們?”林鷺說。
因為語言不通,林鷺并沒有問他們要将自己帶到哪裏去,只看一路向北,林鷺終于忍不住提醒:“再往前就是麟國邊界了。”
領頭的匪首會說一點點生硬的漢語,聞言龇牙一笑,說:“是嗎?那你兩邊的情人都要來了。就在這兒等着吧。”
林鷺不知這群人打的什麽主意,要将遠瓷和周崇慕都弄到這裏來,他心中極為不安,卻仍要冷淡平靜,把不安疑慮都吞進肚子裏。
周崇慕來得比遠瓷快,他按照匪首所說到達兩國邊境的時候,林鷺也不過剛剛在這兒過了一夜。這群倭寇不敢住店,他們就在野外睡了一晚。第二日日頭剛剛升起來,遠遠的就看見周崇慕孤身一人騎着快馬朝這邊逼近。
林鷺在野外睡了一整夜,一點也不見狼狽,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和沾上的草梗,沖着急匆匆下馬的周崇慕使了個眼色。周崇慕還沒能體會這個眼色的含義,林鷺就先開口了:“陛下來了,我還你為,你不願再見我了。”
周崇慕總算明白過來林鷺那個眼神的含義,他喘了口氣,擺出一副不耐煩的架勢,道:“林鷺,你又打什麽主意?你我已經兩清,怎麽,又要用苦肉計騙我?”
匪首不能完全聽懂他們說的話,卻也能判斷出二者談話并不愉快。匪首不敢輕易相信,畢竟朝中給他們傳遞消息的那個人言之鑿鑿,确認兩個人糾葛頗深。匪首取出一路沒有拿出的刀,将林鷺往自己這邊帶了帶,說:“別敘舊了,先等等吧,還有個老熟人呢!”
周崇慕便始終隔着一段距離,他很久沒見林鷺,想多看他幾眼,可是方才兩人已經在倭寇面前做了出戲,如果因為他而産生纰漏,林鷺肯定會怪他,更不會搭理他。
阿臨很久沒有那樣楚楚可憐地對他說過話了,周崇慕想,可他還要冷面冷心地拒絕他的阿臨,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拒絕阿臨的機會,他跪着求阿臨都不會再求回他了。
周崇慕硬生生忍下了自己的思念之情,假意不耐地等着另一個人的到來。遠瓷來的時候即将日落西山,他同樣是孤身一人,騎着高頭大馬狂奔而來,他看起來仍然帶着改不掉的俠義之風,像是沖破天邊絢爛的晚霞乘風而來,帶起獵獵風聲。
“遠瓷!”林鷺看見遠瓷的一瞬間,情難自禁似的呼喊出聲,他的眼睛瞬間變得很亮很亮,周崇慕許多年不曾在他眼睛裏看到這樣的神采。
他不怎麽見過林鷺,見到林鷺的時候,林鷺也不會正眼看他。林鷺在面對他的時候,一直如同無波的古井,克制,生疏,謹守距離。周崇慕的心忽然很慌張,他心中的不安和嫉妒再一次密密麻麻地滋生出來。
遠瓷也比周崇慕更激動,他等不及把馬拴好就沖到林鷺面前,道:“怎麽回事,我突然收到消息,你被賊人綁了?沒事吧!”
倭寇的頭領又陰測測地笑起來:“真看不出,你兩邊都吃這麽開。好了好了,人到齊了,咱們談談條件吧。”
林鷺又朝周崇慕遞了個眼色,周崇慕便冷淡道:“你們已是我朝手下敗将,如今拿個我朝叛臣就想要挾我,未免太天真了。”
“周崇慕,你說的是什麽話!你若不救也就算了,有什麽條件,跟我提!”遠瓷道。
匪首跟身後的人叽裏咕嚕商議了一陣,拿着刀揮了揮,道:“行啦,楚國皇帝不用演戲了。我的內應告訴我,你分明對這位林大人有情,連自己的妃子都不要了,我可不是被你們戲耍的。”
周崇慕的表情晦暗不明,那匪首便繼續說:“我們君上的條件很簡單,你們兩個皇帝,各自吐出吞并齊國的地,由我們接手,讓我們也在陸地上分一杯羹,如何?”
遠瓷和周崇慕同時沉默下來,匪首又說:“你們也可以不答應,只是手中這位大人的命可就不好說了。”
林鷺閉上眼睛,像有心又像無意,長嘆一聲:“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周崇慕被他這副樣子弄得心慌意亂,開口道:“齊國北境十五州給你們,把阿臨還給我!”
匪首跟他身後的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沖遠瓷挑了挑眉毛,道:“那這位皇帝陛下呢?”
遠瓷咬牙切齒,“緊鄰北境十五州的遙泊平原。”
那幾個倭寇湊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似是覺得可行,就在他們準備點頭應允的時候,林鷺突然出手。他原本被匪首拿刀架在脖子上,他們湊成一個圈,林鷺就被圍在圈內,轉身的一個瞬間,防守最為薄弱,注意力也最為不集中,林鷺一手抓着那把刀的刀柄,一手朝後給了匪首一肘,匪首吃痛,松了手中的刀。
林鷺眼疾手快,将刀奪回自己手中,反架在匪首的脖子上,沖遠瓷和周崇慕喊道:“還等什麽?人呢?這就是他們全部的人!”
那二人如大夢初醒,周崇慕比遠瓷反應快一些,扯着遠瓷出手。手忙腳亂地捉了四散要逃開的倭寇,林鷺制服匪首,氣得要昏過去:“你們不會真的只帶了自己來吧!”
周崇慕這才恍然醒悟,發射了信號,讓自己帶的人趕緊過來。
周崇慕手底下的人同時帶來了五花大綁的陳淑妃的父親,他此時又威風起來,踢了踢陳大人,道:“陳大人,別裝死了,看看這些人眼熟嗎?”
陳淑妃的父親一路咬緊牙關不肯承認,此刻大勢已去,兩眼一閉昏死過去。他到底還是眼界短淺,按說在京城裏做官的不該這麽蠢,或許是寄予全部希望的女兒被逐出宮,使他希望完全破滅,這才頭腦發昏铤而走險。
林鷺卻不想管這些之後的瑣事,他拍拍手,道:“人都見到你們手裏了,讓誰去拿着人到倭國那裏敲一筆好處,你們自己商量着來,我走了。”
他說罷真的翻身上馬,不帶一絲一毫的停留,一路遠去。馬蹄揚起塵土,很快就掩蓋了林鷺的身影。
周崇慕顧不得跟遠瓷扯皮,沖遠瓷道:“人就交給你了,你去和倭國君上看看如何敲詐他們一筆。”又轉頭對自己的人說:“把陳大人看好,押送回京,交由大理寺處置。”
說罷,他也翻身上馬,追着林鷺的方向絕塵而去。
“阿臨!”周崇慕沿着馬蹄印狂奔,終于追上了林鷺,林鷺卻不理他,周崇慕只好喊了他一聲。
林鷺不能假裝沒聽見,只好勒住缰繩,轉身道:“流竄倭寇已經全數被捉拿,陛下還有什麽事嗎?”
周崇慕搖搖頭,說:“沒有,只是想問問……你沒有被他們為難吧?”
林鷺似是嘲諷地笑了一下,轉回頭看着前方,說:“沒有。陛下請回吧。”
周崇慕不甘心就這麽走了,便問道:“那先前為什麽要在他們面前同我做戲?是想讓我撇開幹系嗎?”
“陛下要這麽想也可以。”林鷺放慢了速度,讓馬慢悠悠地朝前走:“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盡力不讓楚國吃虧。畢竟,陛下的手段,實在不敢讓人相信。”
林鷺前半句話周崇慕聽着還一陣狂喜,聽到後面又知道林鷺是在嘲諷他,周崇慕也跟上林鷺的馬,說:“阿臨,以後可以信我的。”
林鷺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說:“折騰了這麽久,學生們還在等着,不叨擾陛下了。”
周崇慕看得出林鷺不想同他說話,又不舍得這樣放他走,就默默騎馬跟在林鷺的身後。林鷺也并不是很在意周崇慕有沒有跟上他,自顧自騎馬往回走。
來的時候心事重重,回的時候信馬由缰,林鷺并不同周崇慕說話,只是周崇慕太久沒見林鷺,只是跟着他走也都心滿意足。
林鷺的腰很細,從後面看過去,他看着風流倜傥,一點也不見折騰了一整夜的狼狽或疲憊,周崇慕思之如狂,慢悠悠跟着他逛回北寧城。
到北寧城的時候最快也要是第二日了,期間兩個人便在途中找了間旅店。周崇慕當然不敢在途中騷擾林鷺,他火急火燎同小二商量,開了林鷺隔壁的一間客房。林鷺只當他不存在,一樣叫人送了飯菜到自己房裏。
周崇慕從未想過自己也有偷偷摸摸聽壁角的一天,林鷺武學出身,其實不會發現不了他的偷聽,但是林鷺卻全然一副沒所謂的樣子,既不理會也不阻止。這反倒讓周崇慕更為受挫。林鷺已經真的全然不再在乎他的任何行為,而他的一言一行也不會再給林鷺帶來任何困擾。
一整夜過去,兩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林鷺請小二送了熱水上來,然後敲了敲周崇慕貪婪地竊聽的牆角,說:“天色已晚,陛下早些休息,我也要沐浴了,還請陛下做個坦蕩君子。”
林鷺說完便開始寬衣解帶,他奔波幾日,勞心勞力,早已疲憊不堪,不搭理周崇慕,一來是真的覺得同他無話可說,二來也實在是沒有精力,唯有要洗漱沐浴了,才忍無可忍地請周崇慕避一避。
周崇慕自覺尴尬,他只好退回自己的床榻邊。隔着薄薄的木板牆,周崇慕能清楚的聽到林鷺跨進水中濺起的水花聲,他心猿意馬地閉着眼睛,既想捏一捏林鷺瓷白的肩頸,又想挽一把林鷺墨黑的頭發。
小時候他常常和林鷺一起洗澡,師父帶他們在山中修習,林鷺就會和他去山間溫泉。後來他們長大了,林鷺夜宿皇宮,兩個人颠鸾倒鳳一番以後,因為清洗多有不便,他才在錦華殿給林鷺修了只供他沐浴的湯池。
周崇慕自登基以來,幾乎不曾做過勞民傷財大興土木的事情,唯有開鑿湯池一事,他極盡奢靡之舉,從京郊引進活水源源不斷地供給殿內湯池,玉磚鋪地,鑲金嵌銀,雕龍畫鳳。自然了,他們也曾在這個湯池裏度過許多歡愉的時光。
周崇慕總是在愧疚,在林鷺還不是現在的林鷺,也不曾是陸臨的時候,周崇慕時刻都能感受到他熱切的愛意。這種愛意讓周崇慕心虛,他怕這愛意有一天遇上了不堪甚至難看的實情,會變得不可挽回。所以林鷺叛逃的時候,他甚至松了口氣。
愛很奇怪。周崇慕一邊驚心于林鷺一家的膽大妄為,一邊不可自控地愛上林鷺。林鷺聰明,驕傲,他眉眼動人心思玲珑,周崇慕時常覺得林鷺其實并不是完全屬于他的。他享受征服林鷺的快感,也心甘情願沉淪在這種危險的親密當中。
林鷺那邊響起了輕輕的扣門聲,周崇慕的思緒突然被打斷,他聽見林鷺半慵懶半警惕地問:“是誰?”
樓下的小二谄媚道:“客官,店裏還有些別的快活事兒,要給您送兩個來嗎?”
林鷺低聲笑了,但很顯然,他并沒有松懈,“叫兩個吧,要有點力氣會幹活的。”
周崇慕的心更慌了,他猛地站起身,悄悄地打開自己的房門,等小二領着兩個小女子上來的時候,周崇慕塞給小二一錠銀子,道:“你們下去,讓我來。”
邊境小城,何時見過出手如此闊綽的客人,小二忙不疊讓兩個女孩兒下去,對林鷺的房門道:“客官,人已帶來了。”
周崇慕很小心地進了門,林鷺懶洋洋泡在水裏,周崇慕不敢直視。林鷺半眯着眼睛嗤笑道:“陛下日後買通下人商量的時候,聲音可以再小一些,這樣同直接告訴我又有什麽分別。”
周崇慕有些讪讪的,他說:“我怕這裏的人粗手粗腳的,阿臨,你別随便叫人伺候你。”
林鷺睜開眼睛譏诮地看了他一眼:“陛下想多了吧,我昨天在外邊睡了一整夜,叫兩個人來舒緩筋骨罷了。”
周崇慕一時大為尴尬,他讷讷道:“那……那我來幫你。”
林鷺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不用,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林鷺的确是不喜歡旁人觸碰他的,下人們的伺候另當別論,林鷺待人不親,雖然看着脾氣溫和,實際上極難親近,總有自己的距離感。
當初他接受周崇慕的親近,一則二人自幼相識,二則,林鷺交付了自己的一腔真情。如今真心實意收場難看,林鷺當然不會再接受周崇慕。
周崇慕不舍得出去,厚着臉皮待在林鷺房裏,沒話找話道:“阿臨,你怎麽知道那就是他們全部的人?”
說到這樣的事,林鷺總算略微提起一點精神,耐着性子同周崇慕道:“他們跋涉千裏進入楚國腹地,語言不通地勢不熟,若非群體行動必定折損大半。我也說了,我們在野外睡了一夜,若是有人接應,或是身後有增援,他們根本無須如此狼狽。”
周崇慕心中覺得十分對不住林鷺,道:“阿臨,這次将你牽連進來,實非我願,好在你沒事,否則我真的會後悔終生。我不敢請你回京留在我身邊由我護你周全,我只能盡量不再讓這些事波及你,攪了你的清閑。”
林鷺并不接周崇慕的話,任他一番心意晾在那裏,他躺在水裏換了個更舒坦的姿勢,頗為玩味地道:“你這位陳淑妃的父親,情報都做不到位還敢給人遞消息,我若是他,必定第一件事就将我五花大綁,免得途中生變,這樣讓我大搖大擺的,可不是等着全軍覆沒麽?莫非還當我是幾年前的病秧子?”
周崇慕尴尬地不知如何作答,忽而意識到什麽,問道:“阿臨,你怎麽知道那是陳淑妃的父親?”
林鷺終于用正眼看了看周崇慕,他嘴角噙着一絲冷笑,道:“當初不是陛下親自授意,讓我了解您的後宮嗎?那會兒陳淑妃還是陳昭儀呢。”
周崇慕不是第一次産生追悔莫及的感覺,尤其是此刻被林鷺冷眼看着,他覺得自己像是無藥可救的蠢人,永遠跳不出林鷺對他的譏諷和鄙夷。
林鷺并不是很關心他怎麽想,水溫已經不算熱了,他站起身将自己擦幹,烏黑的頭發濕漉漉用白玉簪子挽在腦後。
他看着清瘦高潔,周崇慕覺得自卑而慚愧,他永遠趕不上林鷺了,林鷺至今仍存赤子心腸,而他已經俗物纏身,變成了無趣愚鈍的普通人。
這是他當初自己做出的決定,他在做皇帝和做`愛人之間選擇了前者,又舍不下後者,如今兩頭都顧及不到,只有他如同被架在砧板上炙烤,輾轉反側,左右為難。
周崇慕越想越覺得心灰,林鷺已經走到床邊準備放下床帏,一副閉門謝客讓周崇慕走人的樣子。周崇慕走到他床邊,替他放下床帏,林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周崇慕只好退開兩步,說:“你睡吧,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看你睡着。”
林鷺“哦”了一聲,說:“那你看吧,看好了就走,把門關好。”
林鷺說完,真的便掀開被子上床,背對着周崇慕躺下。折騰了這麽久,他也累了,根本沒空照顧周崇慕多疑的心思,也沒有義務去照顧他的想法。幾乎剛一躺下,他就睡着了。
周崇慕聽見林鷺綿長安穩的呼吸,在這幾年間的分離之中咂摸出一絲歲月靜好的滋味,仿佛林鷺從來不曾離開他,仍然留在他的身邊。
他又想到自己離宮時那些糟亂的瑣事,這種滋味又變得淡了,故此坐在林鷺的床榻邊,他百感交集,卻又無從開口。
“阿臨,我來的時候宮裏也出事了。榮兒被淑妃下毒,就當着我的面,我居然無能為力。你記得榮兒嗎?你見過他,他很喜歡你。”周崇慕坐在林鷺身邊,低聲說:“太醫說榮兒雖然性命無憂,可以後也就只能那樣了,毒太烈,傷了他的根本。那邊又傳來你出事的消息,我真的很怕,既怕自己一走了之,宮裏再有變故,又怕自己來得晚了,你出了什麽事。”
周崇慕嘆了口氣,握了一绺林鷺的頭發在手心,說:“有時候我經常在想,我真的做錯了太多,讓自己身不由己,也毀了你的一生。你得多恨我啊,你多恨我我都受着。阿臨,我知道你不會再原諒我了,但我……”
“原本就是沒有關系沒有交集的兩個人,談不上原諒不原諒,各自過好各自的日子吧。”林鷺突然冷冷的開口。
周崇慕頓覺尴尬,道:“阿臨,你,你沒睡着啊?”
林鷺仍然背對着周崇慕,将自己的頭發收回來,說:“原本睡着了,陛下這樣絮絮叨叨,當然不能再睡下去了。”
逐客之意如此明白,周崇慕只好站起身,說:“是我打擾你了,我這就走,阿臨,你好好歇息。”
第二日天氣極為晴朗,周崇慕醒來以後聽不見隔壁房間的動靜,見了小二來問,才知道林鷺一大早便已離開,連房費都只付了自己的,絕不讓周崇慕有一點繼續跟上他的機會。周崇慕知道林鷺不想讓自己跟着他,便放棄了去他面前讨他嫌,傳了消息讓自己的人過來。
林鷺走到半途,遇見了前來接他的樊迎遠,樊迎遠年紀尚小,遠遠的看見林鷺,激動地滾下馬來,林鷺慌忙下馬,樊迎遠抱着他嚎啕大哭,說是等了幾天都不見他回來,以為林鷺不會再回去了。
林鷺一邊安撫樊迎遠,一邊在心中盤算,樊迎遠如今十五歲了,也到了春`心萌動的年紀,他這樣急急忙忙跑來找自己,總讓林鷺覺得他有別的心思。
林鷺只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他不想耽誤青春大好的年輕孩子,他已經心如死灰,可樊迎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若真是那樣,得同他仔細說說才是。
周崇慕回朝,陳淑妃一家被下獄,大皇子因為母家犯事,失去了繼承皇位的機會,二皇子纏綿病榻,身體孱弱,在朝臣眼中,一直令人看不透的立儲之事到此已基本塵埃落定,落在了三皇子的肩上。
周崇慕并沒有對大皇子表現出任何不同或偏見,他已經折損了一個孩子,不能再武斷地毀了另一個孩子的前程,一切都要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沒過多久,他将皇子統一送到教習所,讓夫子為他們開蒙。林鷺的學堂也恢複了正常的秩序,孩子們再次恢複了課程,南楚準備舉行再一次的科舉考試,一切都走在正常的秩序上。
只有周崇慕知道,他與林鷺已經越來越遠,如果他不主動追尋林鷺,林鷺永遠不會再跟他産生任何交集。
樊迎遠十五歲這一年,照理已經可以參加科舉,但他卻以故土覆滅的理由選擇留在林鷺的書院,幫林鷺處理書院的日常工作。林鷺心中的設想越發被證實,多次想同樊迎遠好好聊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樊迎遠自己也總是裝傻,一副尊師重道一心只為學堂的樣子,故此只能作罷。
寧和六年春闱前,周崇慕下旨,取消進士及第後統一入翰林考內閣的規矩,規定新科進士由朝廷統一培訓教導,凡中進士皆能入仕。自此,南楚沿襲百年的翰林再考規矩被廢除,科舉考試最大的弊病得以根除,完全保證了朝廷不會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