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天而已,他就同周崇慕前所未有的親密起來。甚至他們回到宮中的時候,周琰榮支撐不住睡着了,都是周崇慕親手将周琰榮抱下車駕。
宮裏是什麽樣的地方,有一點風吹草動都能編排出百八十頁的話本來,周崇慕對幾個孩子向來冷淡,此刻顯現出的一絲寵愛,就格外突兀了。
更何況幾個孩子都非嫡出,年紀差的也并不是很大,周崇慕從未提過立儲之事,可有兒子的嫔妃都惦記着,沒有兒子的嫔妃也在惦記着周崇慕哪一日能再賞她們個龍種。
宮中的風向開始飄忽不定起來,周崇慕自然也知道這些,他如今已經懂得君王理應克制,更不該明顯地将自己的喜好加在孩子身上,免得讓孩子背負無端風險。
更何況,這些宮妃臣子想得也太遠了些,孩子還未曾開蒙,天資禀賦都尚未顯現,談什麽立儲之事。
周崇慕對周琰榮的喜愛仿佛一陣風,輕輕拂過就再沒有任何動靜,他又恢複了先前的冷淡,再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對于周琰榮的偏愛。
只是這樣一來,周崇慕就許久未曾去過護國寺,他像是做過虧心事後被拆穿的負心薄情郎,無顏面對愛人。
周崇慕不來,陸臨對此也并沒有任何別的想法。
最先開始的那段時間,陸臨剛從宮裏出來,身上的傷還沒好透,鄭浮風每每為他換藥療傷之時,他都會不可避免的想起周崇慕,想起他們在宮中的那些日子。
那時陸臨發現,自己已經不再會想起他們小時候的事情,所想起來的都是他們互相的傷害和折磨,他知道自己對周崇慕舊情已了,再沒有任何過去的舊情可以念了。
因為遠離了周崇慕,也遠離了帶給他痛苦和傷痕的皇宮,陸臨在山間古寺裏終于卸下心防,他每日吃齋念佛,克制了自己不死不休的戾氣,卻仍然保留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性。
陸臨的心境格外平和,一開始周崇慕來他門前站着的時候,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緒,暗示自己不要去理會他,狠心一點。到了後來,時間一長,陸臨就只把他當成門前的一棵樹,願意站多久就站多久。
這讓他有些感傷。
畢竟他活了這二十幾年,唯獨愛過這一個人,他人生前二十年,為了他籌謀策劃,為了他出生入死,為了他甘為人下,也為了他變得不再像自己。這樣掏心掏肺地愛過一個人,突然由自己斬斷這份感情,就像是将自己的皮肉剝離一樣,很痛,很殘忍。
但時間久了,新長出來的皮肉已經覆蓋了曾經潰爛的皮膚,他整個人又煥然一新。
他已經為愛吃過足夠多的苦頭,也知道自己雖然反複告訴自己,要絕情要狠心,卻難免被外物所打動,故而便要讓自己的眼睛長長久久地瞎着,這是他給自己的提醒。只有一直疼着痛着,才能提醒自己永遠也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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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秋天,孫矩同陸臨打趣,說陸臨雖然在寺裏吃齋念佛,看着倒是比從前要健康一些,臉色也有了紅潤。
秋高氣爽,陸臨心情不錯,也同孫矩玩笑,說是眼下到了貼秋膘的時節,自己也能感覺到略胖了些。
陸臨說這話的确是在玩笑了,他們在佛寺裏,盡管住持早就同寺裏衆人叮囑過,後院的貴人身體不好,少不得葷腥調理身體,算不得違反寺規。但畢竟是寄人籬下,陸臨只當是客氣之言,一直謹遵寺裏的規矩,晨鐘暮鼓,未曾中斷。
鄭浮風原先跟着陸臨一同住在寺裏,後來陸臨身體好些了,又不耐煩他時不時就要勸自己治一治眼睛,便讓鄭浮風每隔三五日再來一回。
這一日鄭浮風又來了,快到中秋,鄭浮風手中帶了些吃食,同陸臨說是京城最著名的平香齋的月餅,城裏人人排隊買,他便也跟着買了一包帶來給陸臨嘗個鮮。
陸臨眼睛不好,活動範圍也僅限于在山上這一片區域,再向遠處便不行了,故而從未下山過。
陸臨笑了笑,道:“鄭太醫客氣了,孫矩,既然是鄭太醫的心意,你拆開給大家都嘗嘗,別忘了給鄭太醫留幾個。”
這院子裏除了孫矩,還有幾個負責生活上粗活雜事的仆役,陸臨治下規矩嚴,在這些事上對下人卻很寬厚,院子裏一片熱鬧。
陸臨由着他們在外邊鬧,沉默了一會兒,說:“鄭太醫往年總勸我治眼睛,今年卻不怎麽提了,不知可是沒得救治餘地了?”
鄭浮風心中的念頭百轉千回,回道:“公子放心,在下定以畢生所學為公子診治。”
陸臨輕輕笑了:“那好啊!那就勞煩鄭太醫了。”
鄭浮風先前勸了這幾年都未曾有效,卻不知陸臨如何就想通了,驚喜之餘,忍不住問道:“不知公子如何就想明白了?”
陸臨托腮面向窗外,他像是看着遠方,又像是沒有在看遠方,輕飄飄說:“我曾以為自己如此寬宏大量,可事到臨頭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一介凡人,仍然會嫉妒,會克制不住自己惡毒的心思。”
他寬大的袖袍中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腕,看着勾人心神,陸臨并不曾發覺,只又似悵惘又似解脫似的嘆氣:“所以我只好自己離開。還望太醫為我保密。”
鄭浮風瞠目結舌,他要瞞着周崇慕替陸臨診治嗎?是不是之後還要幫他離開這裏。周崇慕若是知道陸臨走了會如何?會震怒嗎?
陸臨噗嗤笑了,他搖搖頭,道:“鄭太醫,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告訴他也無妨,我也并不會勞煩鄭太醫,免得牽連到你。只要鄭太醫盡心為我診治就是了。這總能做到吧。”
鄭浮風有些尴尬,慌忙點了點頭,又想到點頭陸臨看不見,低聲“嗯”了一聲。
“那咱們現在能開始了嗎?”陸臨問。
“這麽快嗎?”鄭浮風有些吃驚。
“怎麽,今日不可以嗎?”陸臨反問道。
“那倒也不是。”鄭浮風嘆了口氣:“只是公子,淤血沉積已久,若是公子想要恢複,少不得多吃些苦,多受些疼痛了。”
“那沒關系。”陸臨微微笑着:“我已經吃過許多苦了。我受得住。”
鄭浮風并不曾誇大其詞,為他治眼睛的時候,果然疼痛難忍。就算是像陸臨這樣以為自己吃過不少苦的,還是一陣一陣地冒冷汗。
鄭浮風擔心他太痛而中途放棄,一邊施針一邊安慰他道:“公子且忍着些,若是這淤血散了,于公子體質上也會大有增進。”
陸臨緩慢地點點頭,讓冷汗一滴一滴滾進了床褥中。
恢複視力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陸臨在忍受疼痛是時間裏,能感受到自己眼前終年不散的霧氣像是在一點一點飄散,他笑着同鄭浮風玩笑道:“以前看不見的時候,心裏跟明鏡似的,如今看得見了,倒是不知道心裏還能不能看清了。”
鄭浮風猜測自己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他想了又想,寬慰道:“公子,這些年陛下的所作所為我也看在眼裏,都說旁觀者清,我說這話或許逾矩,只是在我看來,陛下當真是一片情深。”
陸臨笑着搖了搖頭,說:“鄭太醫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從前看不見的時候,心中對天下局勢的分析倒是異常客觀,不知以後看得見了,會不會在分析局勢時加入自己的感官。”
鄭浮風恨不得扼腕嘆息。這陸臨果真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也能承常人不能承之情,竟是連提也不願提陛下一句,更不将他的情義放在心上。
鄭浮風每隔五日都要來為陸臨紮針放血,他倒是說話算話,一直未曾将這件事告知周崇慕,對外只說仍然在給陸臨調養身體。
到了重陽萬壽節那一日,因是周崇慕的三十歲壽辰,原本禮部和宮裏要大辦一場,周崇慕卻給推了,說是而立之年,自己仍有許多不足,便不再勞民傷財辦壽宴,自己去護國寺清修三日。
周崇慕便真的帶了人到護國寺來。
每次周崇慕來寺裏,前院的小沙彌們便要十分鄭重地折騰一場,也不怪陸臨消息靈通,實在是前邊動靜大,他想不知道也難。
此刻聽見外邊的小沙彌們又鬧騰起來,陸臨便讓孫矩關了院門。今日鄭浮風不來,這院門也不需要再開着了。
他将孫矩招到身邊,問:“孫矩,過些時日若是我眼睛好了,想要離開京城,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
孫矩只知道陸臨在治眼睛,卻不知道陸臨打算離開。他也是像七順那麽大就跟着陸臨的,陸臨也不會像宮裏別的主子那樣苛待下人,他自然十分依賴陸臨。故而聽了這話便有些慌:“公子為何要離開?不能不走嗎?”
陸臨的眼睛已經能模糊地看清,他摸了摸孫矩的頭發,說:“在這裏已經耽誤了太多年,總該去看看外邊的天地了。”末了又嘆氣道:“是我想的不周全,你的官籍在宮裏,是走不掉的。我若是在宮裏替你謀個好去處,你願意去嗎?”
孫矩有些傷心,悶悶地低着頭不答話,陸臨想了想,道:“那一日來咱們院子裏的,是陛下的幾殿下?你與他有緣,願意去照顧他嗎?”
“不願意!”孫矩突然激動起來:“鄭太醫先前說的不對,陛下對公子的心意不過是自己的願望都滿足以後才想到了公子這個遺憾,故而時時來找公子,公子若不喜歡二殿下,我也不喜歡二殿下!”
陸臨嘆了口氣,說:“那好,你既然不願意去,我便想想辦法,替你脫了官籍,讓你同我走。這樣可好?”
孫矩使勁點點頭,又怕陸臨看不到,心滿意足地“嗯”了一聲。
山裏的夜風很涼,周崇慕聽完住持講經已經很晚了,卻又願就此歇下,便繞到了陸臨的院門口。
院門像是從前一樣緊緊地關着,周崇慕敲了敲門,孫矩隔着門道:“陛下請回吧,公子不見客。”
周崇慕并不在意孫矩說的話,說:“無妨,朕就在這裏再等等。”
這是他三十歲的生辰,若是能見阿臨一面,哪怕是透過門縫的一個背影,他也知足了。
孫矩見周崇慕不走,行了個禮便轉身回了屋內。沒過多久院子裏飄出陣陣香氣,周崇慕今日念了一日的佛,并不曾用膳,難免感到饑腸辘辘。
就在此刻,院門卻開了,來開門的還是孫矩,他像是有些愧疚,不情不願地說:“陛下進來吧,公子請您用膳。”
周崇慕完全癡傻了,孫矩那點不情不願完全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他在門口守了三年,以為見一面陸臨都不再可能的時候,卻突然被告知陸臨要請他用膳,他激動地手都有些抖,就算是這飯裏加了砒霜他也認了,這是他的阿臨要請他用膳。
他跟着孫矩進門,短短幾步路,他局促地手都不知道該如何擺,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期待,一顆心砰砰狂跳,像是回到了十幾年前他們還是毛頭小子的日子。
陸臨坐在飯廳的木桌前,背對着門口,周崇慕望着他的背影,深吸一口氣,說:“阿臨,我來了。”
陸臨的語氣很平淡,仿佛他們從未經歷過任何傷害和難堪,也并沒有隔着三年的時間,就像是普通人家的見面一樣,說:“那坐過來快些吃吧,否則面都要坨了。”
周崇慕用盡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要太激動,不要在陸臨面前表現地太突兀讓他不喜歡,他嗯了一聲,幾步走到陸臨對面坐下。坐下來以後卻并沒有動筷子,只癡迷地盯着陸臨看。
他實在是太想陸臨了。沒有見到他的時候還不曾覺得,此刻看見了,才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想念他。
陸臨的氣色好了很多,一點也看不出來曾經病态的蒼白,看來他在這裏過得果真順心自在。陸臨的臉色也很平靜,并沒有因為他的到來而有什麽勉強。陸臨笑起來還是那麽好看,說話的聲音也很動聽。
他的阿臨哪裏都很好,這就很好。
陸臨見他一直不動筷子,笑了笑,說:“準備地匆忙,山野間沒什麽好東西,都是些粗陋的吃食,一碗長壽面而已,還祝陛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周崇慕眼眶一熱,匆忙地“嗯”了一聲,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将半坨的面條掃進肚子裏。
這裏陸臨親手做得長壽面,周崇慕的眼淚落進了碗裏,陸臨的手藝并沒有退步,可周崇慕越嘗就越覺得苦澀。
陸臨見他吃完了,再次開口道:“今日既是陛下的生辰,我鬥膽求個恩賞。”
周崇慕不知陸臨要求什麽,此刻他覺得人生圓滿,哪怕是陸臨要天上的星星他也要摘下來,便問:“阿臨想要什麽,我一定為你實現。”
“也不是什麽大事。”陸臨笑道:“孫矩,過來。”
孫矩磨磨蹭蹭挨過來,陸臨說:“孫矩跟了我幾年,他官籍在身,在宮外多有不便,故而想向陛下求個恩典,給孫矩恢複自由身吧。”
周崇慕有些愣了,一個內監而已,若是想消了官籍,找路喜就可以,陸臨三年不見他,而今費了這樣多的心思,只是為了孫矩?
孫矩要在什麽情況下才會因官籍而不便?他是閹人,沒機會出入風月場所,又非武者,不會進入考校場,除非是出入京城,才會被盤剝查問。
周崇慕的一顆心沉沉地墜了下來,他心中絞着疼痛,強撐着問道:“阿臨,你要走了是不是?”
陸臨大方地點了點頭,說:“是。”他笑了笑,“君子坦蕩蕩,我不想偷偷摸摸離開,也感謝陛下這些年的照拂,今日就當陛下為我踐行,還請陛下行個方便。”
周崇慕覺得自己像是竊賊,他靠偷靠搶多留了陸臨幾年,可陸臨仍然是留不住的,陸臨不會再留在這裏,更不會再回到他的身邊。
良久,周崇慕終于緩慢地點頭,說:“好。那阿臨你日後,也要保重。”
南楚寧和三年十二月,曾經名動天下的才子林鷺重現于世,時人莫不震驚,林鷺對往事緘口不言,于南楚北寧城開設學府,廣收弟子,一時間天下轟動,門庭若市,風頭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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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情節用林鷺的名字還是用陸臨的名字?看大家的意見啦~
點評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北寧城州府隔三戶院落,就是眼下最為熱鬧的書院。北寧城及四裏八鄉的庠序,自新的書院開張收徒以後,門庭冷落,比之從前當真一落千丈。可學校裏的先生偏生各個都毫無怨言,恨不能自己投胎重生個七八歲,好入了書院的門。
書院只招六歲至十四歲之間的兒童,僅做開蒙,與官學中應試科舉的學生并不沖突。但這書院之所以如此紅火,主要還是因為這是名動天下的林鷺所辦。
一個傳聞死了好幾年的人突然又出現,還大張旗鼓地辦起了書院,一開始許多人都對此十分懷疑,總覺得林鷺的書院辦不下去。可随後就發現,林鷺的書院不僅辦得順利,連麟國和齊國都有人不辭辛苦将孩子送進來。
司玄子醉心權勢,奕真沉迷諜報,真能将肚子裏的貨教給孩子們的,也唯有林鷺能做到了。更何況林鷺只要小孩子,做足了不教科舉不涉政壇的架勢,這更讓秦國和齊國願意送人過來。
眼下三個國家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态,周崇慕與遠瓷已簽下盟書,兩國之間五十年不起戰事,其實周崇慕與遠瓷早已視對方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處之而後快,可這盟約締結是陸臨當初的一番苦心,周崇慕和遠瓷都不過是看在陸臨的份上才會各退一步。
盡管結盟的緣由複雜,可到底結果還算令人滿意,兩國便将目标瞄準了齊國。
林鷺的書院裏卻沒有這麽複雜,先開始他只帶着孫矩,孫矩負責準備書院招生前的工作,他負責向北寧城州府遞交辦學的手續。
辦學的手續沒有受到任何阻攔,林鷺猜測應該是周崇慕已經打過招呼,才能讓他一路順風順水。他對此無可厚非,周崇慕願意做就做,他并沒有将心思放在這上邊,轉頭開始了其他細致的準備。
來報名的孩子比想象中多許多,林鷺一個人完全招架不住,好在有許多官學先生,久仰林鷺大名,辭了官職來他的書院裏教書。
林鷺并未推辭,他畢竟太久未曾接觸真正的書卷,眼下的熱鬧全靠自己當初的名聲,要想把書院辦起來,還是要靠多一些的先生。
書院做完準備工作就到了年下,林鷺放了先生們回家過年,預備年後就正式開始教課。
林鷺在北寧城賃了一處宅院,因為只有他和孫矩兩個人,宅院不大,不過還要收拾妥當,兩個人仍然不夠,便又雇了兩個人。
他的身體無法再恢複到巅峰時期,到底也恢複了七八成,臘月時節也能在院子裏吃酒賞雪。孫矩給他披了件兔毛的棉服,他一邊穿上一邊說:“北寧城樣樣都好,唯有冬日太冷這一點不好,瞧我穿得這樣臃腫,看起來真是難看極了。”
孫矩捂着嘴吃吃地笑:“公子又在說什麽傻話,如今這天寒地凍的,可不得多穿些免得凍壞了。公子講究風流倜傥也得分個日子,這樣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似的。”
林鷺的懷裏抱着溫好的酒壺,他小口小口地嘗着酒,說:“你瞧你如今多厲害,我不過說一句,你就有十句等着教訓我,我看你才是小小年紀就牙尖嘴利。”
孫矩委屈地不行,道:“公子說這話可太傷人心,我是看着您這條命幾次差點從鬼門關上過不來,眼下雖然好了些,也得時刻注意着,我看公子還是孩子心性。”
“你說我孩子心性便孩子心性吧!”林鷺眯着眼睛躺在院子裏曬太陽,前些天才下過一場大雪,今日出了太陽,暖和得不似數九天,院子裏栽了些梅花,如今全數盛放,暖烘烘如同春日。
他心情不錯,便突發奇想,道:“明兒教你舞劍怎麽樣?我也許久不練,手生了。”
孫矩嗤笑一聲,道:“公子可別想一出是一出了。咱們哪來的劍呢?到這會兒日子,年前的最後一個集市已經擺完了,公子就是想去買個粗陋的也沒機會了。”
這一次他走的時候并沒有帶流光。
流光象征着他與周崇慕曾經攜手并肩的日子。從前每一次他決心要離開的時候,都會帶上流光,否則便像是忘記了從前的日子。這一次也終于可以放下。
林鷺聞言,便低頭笑了笑,說:“那等天再熱一些再說吧,你準備年貨了嗎?”
到了過年這一日,因為家裏人少,算上令請的兩個,也才四個人,林鷺便讓大家在一張桌子上坐了。他給大家一人發了個不小的紅包,算是圖個吉利。
原本計劃着守歲,林鷺守在燈邊,燭火爆了兩回,下邊的人都喜氣洋洋,說明年一定事事順遂。林鷺也開心,又多喝了些酒,頭就暈暈沉沉,實在熬不住,回房躺下了。
真到了躺下卻又睡不着,外間全都是城裏的煙花爆竹聲,林鷺便睜着眼睛躺在床上。有時他以為過去很長,此刻又覺得很短,只睜着眼睛這一會兒,值得紀念的事情就已在他眼前過了一遍。
也就這麽多,只有這麽多。
躺着躺着卻聽見前院起了争執,林鷺不放心,便披了衣服起來,走到前邊卻看見周崇慕與遠瓷站在門口,被孫矩給攔住了。
孫矩不認得遠瓷,見他與周崇慕一起來,那就一視同仁。遠瓷卻氣急敗壞,他往年想去看看陸臨,一來受限于身份沒有機會,二來周崇慕也根本不告訴他陸臨在什麽地方。
如今聽說林鷺出山,辦了學堂,他好容易熬啊等啊,才等到過年休沐,想來看望陸臨。誰想到剛走到北寧城門口,就碰到了同樣千裏迢迢趕來的周崇慕。兩個人互不理會,到了陸臨門前,卻都被攔下了。
遠瓷氣恨不已,陸臨不可能攔他,自己全都是被周崇慕給拖累了。兩個人便在門口争執起來,鬧得動靜太大,驚動了林鷺。
林鷺披了件玄色的大氅,領子上有一圈細長柔順的狐貍毛,看着氣勢很足,皺着眉頭看着遠瓷和周崇慕的時候,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
“孫矩,讓他們進來吧,一人安排一間客房歇下,明日天一亮就讓他們走。”林鷺的聲音并不帶什麽感情,說完以後,也不理會身後二人,徑自又回了卧房。
林鷺躺下覺得荒謬,他從外面帶了一身寒氣進來,一時半刻倒也睡不着,便閉着眼睛假寐。不知躺了多久,又聽見門口又細微的響動,他睡覺一向警醒,聽見響動就坐了起來,下一瞬就看到有人蹑手蹑腳地走了進來。
周崇慕看見自己朝思夜想的人就靠在床頭盯着他,一時間激動難耐,幾步走上前去将人摟在懷裏親吻起來。
他并不想一開始就這樣沖動,可他實在是太想念了,想念到完全無法克制自己。當初三年沒見,可知道他就在護國寺,周崇慕便心裏有底,眼下人走了,在一個他鞭長莫及的地方,周崇慕心中就總是空落落的。
周崇慕甚至覺得自己像是病了,失心瘋了,他知道自己這樣做只能讓他的阿臨離他更遠,可見到他的那一瞬間,他不帶絲毫感情地看着自己,周崇慕就知道自己這一生都被他套牢了。
他們二人仿佛就是如此奇異,周崇慕是皇帝,他若是想,當然能一生一世地将阿臨困在他身邊,可以肆無忌憚地折磨他讓他留下。可事實上,一向沉默的安靜的寡言的阿臨才是具有決定權的那個,周崇慕只能求着他多看自己一眼。
林鷺覺得荒謬,周崇慕在他臉上毫無章法地亂親,他掙脫不開,也沒想掙脫,只由着他折騰。
周崇慕見林鷺并沒有推拒自己,更是激動起來。他以為距離讓陸臨回心轉意,忍不住便剝了他的衣服,順着親吻下來。
一直親吻到林鷺的胯間,周崇慕才恍然覺出有哪裏不對。
他激動難耐地親了這麽久,林鷺的下`身一直安靜地蟄伏着,一絲動靜都沒有。
周崇慕難以置信,他慌亂地擡起頭,對上了林鷺譏诮諷刺的眼睛,只這一個眼神,就讓周崇慕的沖動徹底冷卻了下來。林鷺冷淡地笑了笑,說:“陛下,我可以穿上衣服了嗎?”
他這邊說着,那邊卻并沒有動靜,喝了些酒,他行為也恣意了些,衣襟仍然大敞着,露出白`皙赤`裸的胸膛。林鷺的身體很好看,如今看着雖然單薄,但寬肩窄腰,氣質卓然。
唯一顯得突兀的是他的胸口,乳首結出怪異的形狀。那是因為曾經穿環,而後雖然将環扣取掉,穿孔長死,卻永遠不會恢複到原來的樣子。
他就這樣攤開任周崇慕看着,并不開口說話,周崇慕呆愣半晌,“撲通”跪在了林鷺的床前。
“我真的錯了,真的是我錯了,阿臨,我沒機會了是不是?我知錯了,阿臨。”周崇慕的頭挨着陸臨的床褥,語無倫次地重複着這幾句話。他的聲音帶着點哽咽,聽起來有種悔不當初的痛苦。
他緊緊地拉着林鷺的手,林鷺用了些力氣,将他的手指掰開,收回了手。
“為人君,跪天跪地,随随便便跪我一個教書先生算怎麽回事,陛下這是要折我的壽嗎?快起來吧,莫要再折煞我了。”林鷺并不理會他,轉身躺下背對着周崇慕。
周崇慕讷讷不語,為他掖好了被角,仍然在他床邊守着。林鷺知道自己勸不動他,周崇慕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自小就固執地要命,若是他自己決定的事情,根本沒有轉圜的餘地。他願意在這兒守着就守着,總之等到天一亮,他們也留不住。他放心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他一睜眼,就看到周崇慕仍然趴在他的床頭,見他醒了,周崇慕便坐了起來。這樣守了一整夜,周崇慕憔悴了許多,林鷺卻并不理他,避開了他想攙扶自己的手,自顧自下了床。
周崇慕在他身邊百般獻殷勤都不得法,最終只得悶悶地出門。走到門口的時候瞧見遠瓷往這邊來,他又忍不住拿出十足的氣勢來。
遠瓷看着周崇慕從陸臨房中出來,又驚又氣,忍不住罵道:“無恥!”
周崇慕亦冷笑:“如今你也是國君了,雖然這國君之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畢竟也穩穩當當坐了好幾年,怎麽一張口仍是一副市井小人的刻薄樣?”
遠瓷怒目而視,恨道:“你無需拿這話來激我,至少我光明磊落,不像你,将他當初你的禁脔,你是囚不住他的,如今你追到北寧城又如何,他會多看你一眼麽?”
“光明磊落?”周崇慕冷笑。“我看國君莫不是失心瘋了吧。若是光明磊落,那娶妻生子立儲的是誰?那這些年打壓舊臣穩固皇位的又是誰?遠瓷,你與我一樣,權勢在手就意亂心迷,如果十成十地愛他,你又怎能等這麽久?阿臨是你舊日自卑懦弱時的見證,你拼命想得到他,只為證明你征服了從前的無能。可你又不敢貿然出手,你永遠在權衡時機利弊,阿臨他是不會等你的。”
他們二人争執地如此不避諱人,林鷺坐在房內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人一旦有了權勢,想要更多,想要長盛不衰的心情,幾乎是發自本能。不論是遠瓷成婚還是周崇慕成婚,他在理智上都能予以理解。只是這樣吵吵嚷嚷的,實在讓人心煩。
“你們二人怎麽如此聒噪,孫矩,送客!”林鷺連門也不開,只推開半扇窗子,朝着外邊喊道。
孫矩連忙跑過來,面前的二人都是人中龍鳳,孫矩拿出盡量溫和的态度,道:“二位貴人,請這邊走吧。”
遠瓷和周崇慕都沒動,周崇慕湊到林鷺的窗子底下,仰着臉說:“阿臨,辦學若有什麽問題你都不必委屈自己,我只怕我鞭長莫及不能照顧到你。”
遠瓷也湊了過來,道:“陸公子,聽說我朝也有不少達官顯貴将孩子送來,若是這些孩子不好管教,公子不必有顧慮,還要多多鞭策他們。”
林鷺此刻方才同遠瓷正式說了第一句話,“陛下別叫錯了,我是林鷺。”
遠瓷神色黯淡了一些,不論是陸臨還是林鷺,他同他講話一直這樣客氣疏離。他願意對着周崇慕發脾氣,願意給他白眼,拿話堵他,卻一直對自己禮貌周全。
遠瓷知道自己已經輸了。陸臨心中沒有他,既不曾愛過,也沒有怨恨,只當他是一位過客。他的喜愛或許真的給陸臨帶來了困擾。
周崇慕見遠瓷吃癟,将自己先前在陸臨面前的難堪忘得一幹二淨,湊在他面前,道:“阿臨,你別聽他的,教孩子這麽辛苦,你不用事必躬親,等我有空了再來瞧你。”
林鷺并不搭理他,周崇慕也絲毫不在意,他瞥了眼遠瓷,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阿臨都發話了,你還不走?”
遠瓷心情低落,聞言悶悶地應了一聲,朝外走去。
送走了這二人,林鷺才覺得松了口氣,他又叫來孫矩,讓他以後謹慎些,瞧見二人中任何一個人來,都不許進門,也別再驚動自己,這才算是将這一頁翻過去。
年過完以後書院就準備複課了,學生們來自三個國家,水平良莠不齊,林鷺不能貿然開始授課,就先将學生考校了一番,略作分配。
他拟了個題,讓學生們試論本國最大的缺漏,以此作為分班劃進度的依據。因為學生多,林鷺一個人判不完試卷,便讓幾位先生先大略地将試卷分個層次,讓他心中對自己即将批改到的試卷有個底。
分班結果出來後就有人不樂意,嚷嚷着鬧到了林鷺跟前。鬧事情的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面孔瞧着稚嫩,身量卻高,一副桀骜不馴的樣子,将試卷拍在林鷺面前,道:“我寫得如此認真,至少也能拿個一等三級,為何如今只有三等二級!”
先前先生們将試卷分出一二三等,林鷺再在一二三等中判出一二三級,一等一級為最優,三等三級為最末。這孩子嚷嚷的聲音大,書院裏有沒有正式開課,三三兩兩的人都圍了過來。
林鷺拿着他手中的試卷看了一眼,淡淡道:“有理不在聲高,你別嚷,先說說你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
那孩子被林鷺氣定神閑的樣子唬住了,放低了聲音,梗着脖子道:“我是樊迎遠,我父親是齊國最大的紡織店主。”
林鷺一聽他這話就明白,立刻就明白過來為何他的作品被放在了三等。果然四周圍觀的學生們聽他這樣講,都不屑地“嘁”了一聲。
樊迎遠卻不是個懦弱的性子,他扯着嗓門怒道:“你們有什麽資格唏噓!一群蠢笨學生罷了!我八歲就能給自己鋪子清賬,十歲就跟着我爹游歷各國。你們如今來讀書,誰不是花着自己的錢,我拿着自己憑本事賺來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