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的愛人,而今我方才懂得,你是君,我是臣,你我之間相隔的,不僅是上一代無法跨越的恩怨,還有我的兩次背叛。
愛曾讓我一葉障目,不知天高地厚,所幸後來,傷和痛讓我懂得。
寫這封信以前,我曾有許多話想同陛下說,想告訴陛下我同遠瓷真的從未有過什麽,也想告訴陛下在我每一次選擇背後,也都有許多苦處,然而提筆,卻又不想寫到這些。
時至今日,我已無話可說,只盼陛下`身體康健,兒孫滿堂,得償所願,萬壽無疆。
阿臨。”
信紙飄落在地上。
路喜将之前的信裝裱好,走到養心殿門口,聽見了周崇慕撕心裂肺的痛哭聲。他關緊了養心殿的門,揮退其他人守在門口,盯着手中重新拼湊起的一封信,長長地嘆了口氣。
昌祐六年二月十九,麟王下旨發兵攻秦,五月十二,麟軍與楚軍南北夾擊,秦王所率部族潰不成軍,麟軍生擒秦王。五月二十,楚軍回朝。為答謝楚國助麟國統一之力,麟王修書,願與楚國締結同盟,力保兩國五十年不起戰事。
(中卷 完)
南楚寧和三年的夏天格外燥熱,據欽天監所說,南楚此前數十年從未出現此等酷暑,是天降不祥。但在京郊護國寺,卻感受不到過分的悶熱。
護國寺是南楚國寺,身為百年古剎,朝廷每年都會從財政收入中撥出一部分銀錢,用以護國寺的修葺和維護。護國寺周圍古木蔥茏,清爽惬意,又因佛光籠罩,更顯得人心平和,不問世事。
而護國寺後院的禪房,就更為清幽寧靜了。
這片禪房位于寺中僧人集體禪房的後面,是一個獨立的院落。院落不大,但是打掃得十分幹淨,院子裏種滿了牡丹、白芍、桔梗、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藥材,想必日日有人打理,故而花開豔麗,枝葉葳蕤,比之素淨的佛寺,更添了一份生機。
院落庭前植柳,院後栽竹,因着護國寺建在山腰,相對京城而言已經清涼一些,又有晨露滋潤,故而樹木倒都欣欣向榮。
護國寺裏神秘的貴客已經來了三年,向來深居簡出,小沙彌們極少能見到這位貴客。貴客是從宮裏出來的,身體極為不好,剛來的一年多,宮裏的太醫日日都在寺裏住着,照顧貴客的身體。
偶爾有上山砍柴的小沙彌曾遠遠瞥見過貴客的身影,據說貴客極為年輕,可身體當真是不好,盡管如此,仍然驚為天人,只可惜仿佛是個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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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客的樣貌在寺內被傳得神乎其神,年紀小的僧人就都想見識見識這瞎子美人究竟有多美。只可惜貴客剛住進護國寺,住持就嚴令全寺上下去打擾這位貴客,否則會有重罰。
住持治寺嚴謹,若是重罰那必定是重罰,更何況這貴客是宮裏出來的,因着這貴客,陛下這些年來寺裏進香祈福的頻率又多了很多。只要不是個傻子,就都能知曉這貴客絕非能輕易接近的。
太醫院這些年風頭正勁的太醫鄭浮風一直負責給陸臨診治,從陸臨失血昏迷一直到他悠悠轉醒,鄭浮風知道這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以為人醒了自己就能就此松口氣,可沒想到醒來才是噩夢的開始。
陸臨看不見了。
他應當是一醒來就看不見了,卻沒同任何人說,非常平靜地獨自消化了這個現實。總之他每日精神不濟,除了醒來一會兒喝藥,就會再次陷入昏睡中,一開始誰也沒發現這件事。
後來他精神稍好一些,精神足以支撐他同人說話交流了,才漸漸顯出纰漏。因為看不見,陸臨為了遮掩,便很少擡頭看人,他全靠聽腳步聲來分辨來者。他殿內來回的唯有幾個太醫和璎珞,璎珞是女孩子,腳步輕,其他的太醫他并不怕認錯,只籠統地稱為“太醫”,也蒙混過了。
周崇慕沒在陸臨清醒的時候看過他,唯有那一次鼓足勇氣去了,卻因為陸臨對他的腳步聲十分陌生,猜不出是誰,直到周崇慕走近,陸臨嗅出了龍涎香的味道,才低聲道:“陛下來了。”
周崇慕心懷愧疚,不知如何作答,便沒有說話。他的沉默放在陸臨那裏,便讓他産生恐慌,他攥緊了被子,不敢再多說。
周崇慕坐在床榻邊,猶豫了一下,說:“阿臨,信我已重新拼好了。”
陸臨有些茫然:“什麽信?”
“當日被你撕掉的信。”周崇慕将一頁紙遞到陸臨手裏。
陸臨強裝鎮定,說:“那便不看了,陛下還放在床邊的暗屜裏吧。”
陸臨佯裝伸手去牆上摸暗屜的位置,那信他曾在無數個黑夜裏拿出來拼湊起來反複看過無數次,暗屜的位置早已爛熟于心,可他的手在牆上摸索了一陣,卻什麽也沒摸到。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搬到了東配殿裏。
周崇慕拿給陸臨的并不是原來的那封信,那封信還好端端地裝裱在養心殿裏。他站起身,盯着陸臨看了許久,而後啞着嗓子問:“阿臨,你看不見了是不是?”
既然被拆穿,陸臨便不想再裝下去,他渾身洩了力氣,說:“是。”
太醫院的人只向周崇慕彙報過,他們推測陸臨眼睛不好,但因為陸臨外傷并沒有痊愈,內傷也一直在加重,并不能完全确認陸臨是否是真的失明。
周崇慕的心一直向下沉沉地墜着,此刻終于确認,吊在心口的巨石終于落了下來,砸得他心口血肉飛濺,一片狼藉。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承受多少這樣慘痛的現實,只是陸臨仿佛毫無知覺似的照單全收,才更讓他痛心。
陸臨無所謂地笑了笑:“我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發現自己還有一口氣,其實也覺得幸運,活着還有許多想做的事情,只是看不見而已,從此也就不用再看我不想看見的人了。”
周崇慕并不驽鈍,已知陸臨不想自己出現在他身邊,沉默片刻,說:“阿臨,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等你身體再好一些了,我送你走,只是你先讓太醫給你看看眼睛,或許……或許會好的。”
這話周崇慕自己說着也沒什麽底氣,果然陸臨聽過也笑了:“總以為陛下有朝一日能成為成熟、合格的君王,沒想到陛下還是如此稚氣,九五之尊,以後說話便不要這麽孩子氣了。眼睛雖看不見了,我卻看得比陛下開,也并不想治好,陛下也別忙了,送我走吧。”
周崇慕知道陸臨從不是矯情猶豫之人,他做了決定,就幾乎不會再被說服,周崇慕沉默片刻,還沒想好如何開口,陸臨便又笑了:“我不知自己病了多久,只是近來聽聞宮中多有孩兒啼哭之音,想必陛下已為人父,宮中添丁是大喜,別留着我這病秧子了。”
周崇慕已知自己無論是為君、為愛人,都對不住陸臨,越發無話可說,沒過幾日,就将陸臨送到了護國寺。
護國寺雖仍是南楚國寺,逃不開皇家宮禁,只是相比于宮中,已經惬意自在許多。周崇慕指了鄭浮風跟着陸臨,并承諾若是鄭浮風醫好了陸臨的眼睛,太醫院院首的位置便是他的。
鄭浮風先前已經給陸臨問診過,陸臨的眼睛并不是醫不好,他顱內自幾年前墜崖後就一直有淤血,因為淤血未散,此次又撞牆自戕,淤血壓迫,故而失明。只要陸臨願意配合鄭浮風,恢複視力指日可待。
可問題是,陸臨不願意。
他寧願一直這樣瞎着,也不願讓鄭浮風給他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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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解釋一下哈
阿臨失明這一個情節,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放,這是第三卷的首章,我寫了兩版,另一半去掉了這個情節。
從這一章來看,他失不失明,對情節并沒有直接的影響。但我的私心不希望阿臨一直是個病秧子,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恢複從前的一半也好。
雖然現在這個情節也很外行,畢竟我對醫學一無所知,這個情節的設定是我自己的一個假設,為了不讓他恢複顯得那麽突兀,所以加了這部分。
以後他願意接受治療的時候,淤血化了,可能影響他身體的一個很大的問題也解決了。我知道還是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大家多多包涵一下吧QAQ
雖然這篇文糊糊的,但是我珍惜也尊重每一個讀者,并不是為了強行加情節,為虐而虐,只是懷揣自己的私心,希望阿臨以後能好起來一些,哪怕一點點也好。
這個夏天南楚全境有大半地區處于酷暑,旱災易生蝗災,已經有州府出現顆粒無收的慘狀,周崇慕急得焦頭爛額,一連數日都未曾合眼,召集了朝中衆臣商議對策。
周崇慕不是沒有解決旱災的法子,白砻江沿江工程竣工已久,朝廷前幾年收成不錯,若是開倉放糧,也并不會傷及朝廷命脈。
只是朝臣多有私心,既擔心開閘放水淹了自己的私産,又怕皇倉一開,自己的私倉少不得要出出血。
天災面前糧食金貴,若是能忍到來年開春,當種子賣出去,豈不比此刻白白吃了要強。
周崇慕自然能強硬地令朝臣低頭,只是如今他的朝廷換血已換得差不多,朝臣中十之六七都是年輕臣子,剩下的老臣也都要到了告老還鄉的年紀。
同伴所剩無幾,前方又即将失去權柄,老臣難免感到岌岌可危。周崇慕理解他們的恐慌,也不想因為這個就治罪責罰,只當給陸臨積福報。
這一日周崇慕召見的都是年輕一代臣子中已經開始顯露鋒芒的一批人。科舉每三年一次,每考一次就要橫跨兩個年頭,昌祐五年這一批臣子擁有足夠多的時間來接受歷練,大浪淘沙過後,有默默無聞者,也有退居不前者,餘下的幾人,便以當日陸臨看好的趙塘和薛正辭為首,成為堪當大任者。
周崇慕不想為難老臣,天災在前又不能無所作為,便決定由未受災的州府接收難民,以免難民四處碰壁,激發民憤民怨。
這批新的朝臣并沒有顧瀾那麽好的運氣,初出茅廬就能奉命去地方歷練,成為獨當一面的地方大吏,人人都十分羨慕。周崇慕有心栽培他們,既已經跟着六部做了這麽久,這一次接收難民的事情就派了趙塘去做。
安排好這些,周崇慕便準備出宮了。
護國寺在京郊,難得抽出日子,他得去看看陸臨。說是看陸臨,其實三年來周崇慕從未見過陸臨一面。
護國寺是陸臨自己選的地方,當初他選定這裏,周崇慕還心存僥幸,以為陸臨留在楚國,自己就能有機會見他一面。
事實上,陸臨選定護國寺,不過是因為這裏環境清幽,卻又不過分遠離朝政中心,能讓他時刻了解朝局動向。
他自開蒙那一日起,就在學着如何做一個謀臣,他已經沒有家,沒有愛人,若是心中再沒有天下,當真不知道活着還能做什麽了。
陸臨雖然不見周崇慕,卻能在周崇慕的朝政遇到難解之事時,給周崇慕指個方向。周崇慕願意将這當做陸臨還在關心他的依據。
他因此越發愧疚,他這樣傷害過陸臨,把陸臨弄到如今這個地步,陸臨卻還在為他的江山耗費心思。
其實給周崇慕點個方向出自陸臨身為一個謀士的本能,他甚至想過,若是将來周崇慕的兒子做了皇帝,他能活到那個年紀,也依然會指點他的兒子。
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為人臣子的,真不該将自己看得太重。
然而作為愛人,又或者是曾經的愛人,陸臨也許永遠都不會再接受周崇慕。
跟着陸臨的小內監孫矩見周崇慕來了,不一會兒就出來了,他畢恭畢敬行了個禮,末了道:“陛下,公子讓奴才轉達您,婦人可用。”
這幾年一直是這樣。陸臨若是有朝政之事告訴周崇慕,就會請孫矩代為轉達,若是沒有,陸臨根本不會露面,只讓周崇慕在門前守着,直到什麽時候他自己願意走了再走。
一開始的時候,周崇慕總會從白日等到黑夜,直到宮門下鑰才會不甘心地離開,後來護國寺住持勸過他幾次,讓他萬事随緣,不必将陸臨逼得太緊,周崇慕才不那麽執着地守着。
陸臨第一次讓孫矩來傳話,周崇慕喜出望外,以為自己的等候終于有了結果,誰知孫矩只是簡簡單單說了兩句話就要告退。
周崇慕自然不會放孫矩走,孫矩吓得夠嗆,他是後來才跟的陸臨,因為護國寺不方便女眷長住,這才讓璎珞留在宮裏,選了他。他不明就裏,只能按着陸臨的吩咐做事:“陛下饒命,公子說陛下最近的憂心事,他也只能想出這法子,并并并并沒有……并沒有請陛下進去。”
這比從不讓周崇慕進門更讓他難受,好半天他才放過了孫矩。
他不能把孫矩怎樣,若是他因此難為孫矩,恐怕陸臨更不會見他。他日日都要問過太醫陸臨身體如何,卻又不願白白放過孫矩,便拉着他問了許多陸臨的近況。
有段時間周崇慕為了能多知道些陸臨的消息,總會有意無意地假作自己在朝政一事上十分為難。孫矩年紀不大,履歷一清二楚,他是路喜徒弟的徒弟,過不了多久陸臨應當就會派孫矩傳話。
果真沒過幾日,他再去護國寺,孫矩便出來了,他膽子大了些,不像之前說話吞吞吐吐,将朝政之事複述過以後,他又說:“陛下,公子說,還望陛下專心朝政,若是再這樣試探公子,便請陛下在朝中另選高明吧。”
陸臨是很有傲氣的。他自诩甚高,也的的确确比朝中衆臣要高明。
只是周崇慕卻覺得失落且尴尬。他像是被陸臨賞了火辣辣的一個耳光,将他先前的沾沾自喜打了個粉碎。原來陸臨只當是他的臣子,并沒有他想的那些私心。
如此三年來,周崇慕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見面。孫矩說完,以為周崇慕還會像往常一樣問一些陸臨的近況,只是等了一會兒,周崇慕仍然沒有開口。孫矩不敢擅自告退,只好跟周崇慕在門口耗着。
好半天,周崇慕才問:“你家公子他仍然不願治眼睛嗎?”
鄭浮風不止一次地同周崇慕扼腕嘆息,陸臨的眼睛只是淤血不散而已,若是針灸化瘀,很快就能恢複,可陸臨寧願一直忍受失明的痛苦和舊傷帶來的病痛,也始終拒絕鄭浮風的治療,周崇慕知道,陸臨在怨他,因為怨他,才要這樣長長久久地用自虐的方法來虐待他。
果然,孫矩點了點頭,說:“公子說這樣甚好,不必再看世間諸多煩心事。”
周崇慕又問:“除了這些,你家公子他可曾有別的話想同我說的嗎?”
孫矩又搖了搖頭。
周崇慕再次失落地離開了護國寺。
周崇慕回宮後仔細揣摩了“婦人可用”幾個字的意思。
阿臨還在為他的江山操勞,他不敢懈怠,有時午夜夢回,他回想起當初陸臨離開養心殿時失望難言的面孔,就會一陣一陣地心悸。
周崇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其中內涵,婦人。眉漸自嫁給顧瀾做側室後,二人感情竟也十分和睦,這幾年眉漸生了兩個孩子,雖然顧瀾未曾迎娶正室,但眉漸在府中已俨然當家主母的風範。
她在宮中時雖然膽怯,不敢違抗命令,但卻是個很會結交朋友的性格。京中貴婦雖大多出身高貴,但都不計較她宮女出身,若有什麽夫妻倆家長裏短的閑話,都會同眉漸說說。眉漸在京中貴婦圈子倒也吃得開。
周崇慕沉思一會兒,将顧瀾召進宮。周崇慕按陸臨當初在信中說的,一直讓顧瀾做一些瑣碎的實務,雖然器重他,卻仍未将他放在最核心的權力部門。好在顧瀾也知自己短板,倒也不會對此有何抱怨。
周崇慕自然不會直接同顧瀾講,讓他的側室去做通朝中老臣的工作,只提點顧瀾,讓顧瀾說服董青知。董青知是朝中為數不多的未被換掉的臣子,他出身門閥世家,又算得上顧瀾的恩師。倘若董青知能被說服,朝中臣子多半都會跟上。
顧瀾乍一聽到周崇慕的要求,感到十分為難。董青知門楣甚高,如何能将他的建議放在眼裏。
周崇慕只說讓顧瀾對症下藥,找到董青知的弱點。
董青知沒什麽才能,因此十分懼內,總是被妻子教訓不争氣,在朝中做了一輩子還是個尚書郎。顧瀾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了。
顧瀾走後周崇慕忽然覺得疲憊,今年他就要到而立之年了。三十歲,他有四個孩子,三個都是皇子,唯有一個公主。他很少去看他的孩子,這是他背叛陸臨的死症,哪怕他再用江山要後繼有人的借口為自己開脫,可這幾個孩子依然讓他無顏乞求陸臨原諒。
他已經開始回顧從前的事情。他想起最多的就是陸臨,掌控一個國家已經分走了他的大半心思,再面對陸臨的時候,他真的感受到了發自心底的無奈與後悔。
有時候周崇慕總覺得帝王的責任束縛了他,讓他無法自由地去追尋陸臨,轉念一想他又十分絕望,陸臨眼下同他的一丁點接觸,也唯有他的帝王身份才得以維系。
陸臨的法子十分有效,眉漸出馬,董青知果然被他的夫人說服。董青知率先站出來,朝中老臣就沒臉再死撐,紛紛慷慨解囊,以求政通人和。
但這畢竟只能緩解燃眉之急,最關鍵的還是要有降水。周崇慕便同朝臣商議過後,決定前往護國寺祈福求雨。
在此之前,周崇慕為表求雨的誠心,特意沐浴齋戒三日。
欽天監說天降幹旱是大不祥,這都是因為宮裏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是一母同生的雙胞兄弟。這樣的孩子似六畜,妨父母,決不能留。
欽天監把這話傳給周崇慕的時候,周崇慕只是冷笑。陳昭儀,如今已是陳淑妃了,她的孩子已經是長子,還要這樣咄咄逼人地讓另兩個孩子去死。果真皇位令人瘋狂。
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親慧妃也很聰明。她順水推舟,求周崇慕将兩個孩子一起帶到護國寺祈福。
周崇慕對幾個孩子都不親密,私下很少去單獨探望哪個孩子,教導也一視同仁,十分嚴厲,連唯一的公主都時常被周崇慕呵斥,并未因女孩的身份多得一點寵愛。孩子們對周崇慕的懼怕遠大于親昵。
護國寺祈福是大事,周崇慕少不得在護國寺待兩天,若是能單獨和周崇慕待兩天,想必也能讓周崇慕看到二皇子和三皇子身上的長處。
周崇慕将這些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他有心敲打一下這幾個不安分的母親,這邊點頭應允讓皇子一同去求雨,卻讓他們的母親在二人中選一個常住護國寺,以求風調雨順。那邊又以不敬皇嗣的名頭撤了欽天監的監正。
慧妃選哪個都是割了自己的心頭肉,周崇慕便替她拿了主意,說二皇子是哥哥,就讓二皇子常住吧。
不論是哥哥還是弟弟,他們今年也才剛剛三歲,慧妃簡直要昏死過去。周崇慕卻是鐵石心腸,冷冷地指出,她們不該在他面前賣弄聰明,否則只能是自讨苦吃。
不管怎樣,到了出發那一日,二皇子還是跟在了周崇慕身邊。
二皇子周琰榮極少見到周崇慕,對他很是陌生,同周崇慕坐在一輛馬車裏,許是感應到周崇慕渾身的戾氣,乖巧地縮在角落裏。
周崇慕總怕被陸臨碰見這孩子,他當真不知如何是好,可欽天監那邊說的話,總要安撫一下,否則總是不下雨,難道全都要怪在孩子的頭上?倒不如怪在他自己的頭上。
周琰榮卻不知道他的父親在想些什麽,他板板正正地坐累了,就開始一歪一歪地打盹。沒一會兒就滾到了周崇慕身邊。馬車寬敞,周崇慕将他抱在一邊放好,心中越發惆悵起來。
雖然陸臨從不見他,可這不代表陸臨對外邊的事情一無所知。從前陸臨尚且不理會他,如今若是知道他帶着孩子來了,只怕更不會見他。全是他自己造的孽,怨不得旁人。
周琰榮在路上睡了一覺,到了護國寺精神頭就大了起來。他有學有樣地跟着周崇慕在佛堂裏行了禮,沒過一會兒住持就開始同周崇慕談論佛法,周琰榮哪裏聽得懂,趁人不注意,便偷偷地溜出了佛堂。
這是他第一次出宮,他并不知道自己未來一段時間都會留在這裏,對佛寺的一切都好奇的不得了,一路邁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四處跑。
山上盡管比城中清涼,可大熱天跑了這許久,周琰榮便哭鬧着要喝水。他身後跟着的小太監年紀也不大,被周琰榮鬧得受不住,便想找個有人的屋子讨杯水喝。
小沙彌都在前邊聽住持禮佛,走了半天都沒人,小太監便來到了後院。
陸臨眼睛看不見以後,其他感官變得異常靈敏,聽見有人敲門,便讓孫矩去瞧瞧是什麽人,又說不管是什麽人,都不許進來。
他早早得了消息,周崇慕今日要來寺裏,尋常人等根本不許入寺,此刻能來敲門的,如果不是周崇慕,也必定是宮裏的人,他并不想同皇宮的人有什麽瓜葛。
孫矩把門開了個小縫,低下頭才看見門口站着個小人兒,他還沒反應過來,那小人兒就從門縫裏擠進來,奶聲奶氣地說:“我走了一路,渴死啦,能讨口水喝嗎?”
童音清脆,陸臨聞聲走到了門口,宮裏的孩子是最會瞧人眼色的,周琰榮是個人精,一眼看出陸臨才是說了算的那個,噠噠噠跑到陸臨的面前,拉着陸臨的手,耷拉着眉眼說:“這個哥哥,你好漂亮啊!榮兒走了一路都沒瞧見有人,此刻甚是口渴,哥哥能給榮兒喝杯茶嗎?”
陸臨僵在了原地,盡管看不到,可他也知道,周崇慕居然帶着自己的孩子來了。他聲音很冷淡,收回了自己的手,說:“殿下擡舉了,我并不是什麽哥哥,窮山僻壤,我這裏并沒有能給殿下喝的茶。孫矩,給小殿下倒杯水,喝完了就将人送回去吧。”
他轉身回了屋子裏。
周琰榮長到這麽大,還沒見過哪個人對待他比周崇慕待他更冷淡,陸臨算是頭等。周琰榮畢竟是皇子,在宮裏的時候向來被人捧在手心裏疼着寵着,哪裏有人敢像陸臨這樣直接給他臉色看。他當即就有些委屈,撇撇嘴呆愣地站在原地。
陸臨治下嚴謹,孫矩十分聽他的話,說是倒杯白水,當真就只是一杯白水,一絲茶葉沫兒都沒有。周琰榮在宮裏何曾喝過這樣粗陋的一杯水,卻又不敢提出異議,抱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咂摸着喝了,他喝完以後孫矩也不留人,打開院門,示意送客。
周琰榮從沒遇到過陸臨這樣不近人情的人,心裏好奇的不得了,他更舍不得走了。從小到大,除了他父皇,哪個人見到他不會抱在懷裏親一親,頭回在陸臨這裏碰了釘子,周琰榮十分不服氣,将來他偏要讓陸臨也喜歡他不行。
周琰榮年紀小,氣勢卻不小,想到這裏,揮揮手道:“那我走啦!漂亮哥哥真不要來送送我嗎?”
孫矩哭笑不得,哄他道:“殿下,公子身體不好,此刻已經睡下了,沒法來送殿下。”
周琰榮的臉蛋皺成包子,他在陸臨這裏讨不到便宜,便在自己人那裏耍賴,沖着跟着他的小太監道:“我走累了,腳痛,七順,你抱我回去。”
七順年紀小,今年挺多不過十二三歲,身板又瘦又小。周琰榮雖然才三歲,可也是個分量不輕的奶娃娃,更何況他是個金尊玉貴的皇子,這一路山路曲折,若是磕了碰了,七順如何擔得起這責任。
孫矩嘆了口氣,說:“小殿下,奴才抱您下山好嗎?”
周琰榮心想事成,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張開雙臂朝孫矩懷裏一撲,點了點頭。七順感激地松了口氣,孫矩抱着周琰榮朝外走,小心地合上了院門,道:“勞煩七順公公帶路了。”
耽擱這許久,那邊周崇慕和住持的談話早已結束,轉身卻不見了周琰榮。他對孩子再冷淡,到底是他親生的孩子,若是有什麽閃失,他自然急得不得了。整個前殿鬧成一團,亂哄哄滿寺找人。
護國寺是皇家寺院,占地廣闊,又建在山上,想尋個半大點的孩子談何容易。周崇慕火冒三丈之時,卻看見孫矩抱着周琰榮回來了。
天氣熱,周琰榮被孫矩抱了一路,日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在山路上,曬得周琰榮窩在孫矩懷裏睡得很香。完璧歸趙,孫矩松了口氣,周崇慕也松了口氣。末了反應過來,抱着周琰榮回來的竟然是孫矩,那也就意味着……這孩子見到陸臨了?
孫矩還沒顧得上行禮,給周崇慕說清今日的來龍去脈,就被周崇慕一把攥住了胳膊,周崇慕十分激動:“榮兒是不是見到阿臨了?是不是?”
孫矩不敢喊疼,只能龇牙咧嘴地回道:“小殿下在山中玩耍,路過公子的住處,說是走累了,公子便給了小殿下水喝。”
孫矩摸不清周崇慕究竟更看重陸臨還是更看重小殿下,陸臨先前對小殿下算不上周到體貼,孫矩不敢照實說,怕這一賭給賭輸了,牽連了陸臨。
周崇慕并不在意孫矩說的過程,他讓人把周琰榮抱到後邊睡下,留孫矩在身邊,問:“你如實說,朕不會責罰你,更不會牽連到你的主子,阿臨他……對小殿下如何。”
皇帝說的照實說,孫矩怎麽敢真的一五一十地将陸臨的态度和盤托出,略想了想,十分委婉地道:“小殿下想喝茶,公子說山野農戶沒什麽好茶,不能腌臜了小殿下的舌頭,便給小殿下準備了杯白水。”
周崇慕也說不上自己心中是個什麽滋味,像是替陸臨開脫一般,情不自禁道:“小孩子家喝什麽茶。”
孫矩不敢接話,周崇慕便又道:“阿臨他可還有說什麽嗎?”
“回陛下的話,公子原本在屋裏歇着,因着殿下性子活潑,公子聽見聲音,這才囑咐了幾句,并沒有多說什麽。”孫矩偷偷瞧着周崇慕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撿着話回答。
周崇慕在孫矩這裏也問不到什麽,也大約猜到陸臨确實沒有同周琰榮有過太多交流,便揮手叫他退下了。
周琰榮在山裏跑了一陣,早已累了,這一睡便睡到了夕陽西下。周崇慕有話想問周琰榮,抓着七順把來龍去脈問了好幾回,還是聽周琰榮親口說說,早就迫不及待,見周琰榮醒了,便将他抱在了自己膝上。
長到這麽大,周崇慕還從未如此親昵地抱過他,周琰榮十分欣喜,十分乖巧地坐在周崇慕的膝頭。周崇慕揮揮手讓下人們傳膳,就抱着喂周琰榮吃飯。他沒喂過孩子,也不知道孩子食道嬌嫩,總是将湯匙送得太深,周琰榮被他喂地眼淚汪汪,忍不住小聲喊了聲:“父皇……”
周崇慕以為他吃飽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湯匙,盡量和顏悅色道:“榮兒,父皇問你幾個問題。”
周琰榮以為周崇慕要同他秋後算賬,撇着嘴就想哭,哼哼唧唧地念叨:“父皇不要責罰榮兒,榮兒以後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榮兒今天只是去山上沒有做壞事沒有搗亂,父皇繞了榮兒一回吧!”
周崇慕嘆了口氣,摸着他軟軟的後背,說:“不罰你,父皇想問問你,今日`你見到的那個……哥哥,你覺得他……怎麽樣?”
周琰榮對陸臨印象深刻,周崇慕一提他就回想起來,他嘟着嘴,有點委屈地說:“榮兒覺得哥哥不喜歡我,哥哥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說完話就回屋了。”
周崇慕呼吸一滞,他艱難地解釋道:“不是他不看你,哥哥他……看不見。”
周琰榮聽說陸臨看不見,又覺得十分可惜,軟乎乎地說:“哥哥長得這麽好看,卻看不見,那是榮兒錯怪哥哥了。”
周崇慕心中更傷感了,他很想告訴周琰榮,他并沒有錯怪陸臨,陸臨是真的不喜歡他。小孩子心思單純,榮兒若是感覺得到陸臨的不友好,那就是真的不好。
周崇慕覺得眼下混亂的境況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又悔又恨,将周琰榮從膝頭放下來,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說:“去讓七順帶你洗臉,今晚跟父皇一起睡。”
周琰榮從沒跟周崇慕一起睡過,激動地不得了,小貓洗臉似的洗了一通就蹿到了床上,他膽子大了些,摟着周崇慕的脖子同他撒嬌:“父皇,明日我還能去找漂亮哥哥嗎?漂亮哥哥眼睛看不見,一定很沒意思吧,榮兒陪他玩啊!”
周崇慕的臉色沉了下來,周琰榮吓得縮回了手,周崇慕又覺得難受,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別處,說:“別去打擾哥哥了,哥哥不喜歡吵鬧。”
周崇慕怕把周琰榮留在護國寺,周琰榮總是偷偷跑去陸臨面前惹他心煩,第二日回宮的時候便又把他帶回了宮中。
有時命運就是如此巧妙,周琰榮當日出宮,原本是背負着許久都不可能再回宮的命運,僅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