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臨嫌熱,把被子蹬了,翹着腳丫問道。
周崇慕怕他受風,又給他拉過被子蓋上,說:“宗如意畢竟身份特殊,不知多少人盯着,萬一在宮裏出點什麽事,不是正給宗一恒理由了麽,幹脆讓她帶着自己的侍衛入宮,出了什麽事那也是自己侍衛辦事不牢靠。”
陸臨渾圓飽滿的腳趾在被子裏蹭了半天,悄悄從被子另一頭鑽出去,被周崇慕看見,只覺得喉頭發緊,他一把撈起陸臨親了親,含糊着說:“以後不要跟遠瓷來往。”
陸臨被親的頭腦發熱,并沒有反應過來周崇慕話裏的意思。周崇慕說的不要跟遠瓷來往,陸臨大而化之地理解為不跟宗如意往來。
“我本來也不會跟他們往來。我很記仇的。”陸臨甕聲甕氣地說。
可這并不代表宗如意不想與陸臨有接觸,沒過幾日,遠瓷竟然登門拜訪,說宗如意覺得前幾日與陸公子沖撞很不應該,特意邀請陸臨去她宮裏小坐,以示賠罪。
陸臨當然不肯去宗如意的宮裏。他甚至見也沒見遠瓷,只讓白薇推脫說身體不舒服不便見客,就把人回掉了。
暑氣燥熱,往日陸臨都會出門逛逛,可天氣太熱,陸臨只好等着太陽都落山了,才跟周崇慕一起準備四處走走。
陸臨換了輕薄的衣衫,他本是寬肩窄腰的俊逸身姿,只是周崇慕高大英挺,站在他身邊倒是比他大了一圈似的。陸臨覺得有趣,踩着夕陽的影子和周崇慕比個頭,兩個人一路鬧得起勁。
“陛下,公子。”陸臨低着頭看影子,沒看路,周崇慕一顆心撲在陸臨身上,竟然也沒注意前邊來了人,正是跟在宗如意身邊的遠瓷。遠瓷抱着劍,一副公事公辦地樣子說:“公主已擺好筵席,只請公子前去賠罪,還望公子賞個薄面。”
陸臨還沒反應過來,周崇慕便一把将陸臨拉到身後,做出一副防禦的姿态說道:“不必了,讓你家公主歇着吧。”
“公主吩咐了,若是陛下不願公子單獨來赴鴻門宴,大可一同跟來,不過是多一副碗筷的事情。”遠瓷不為所動,仍舊聲調平平。
不能再拒絕了,周崇慕想,再拒絕陸臨一定會起疑,陸臨這樣敏感聰慧,到時他若是循着疑心追查下去,反倒無法收場,倒不如自己跟着陸臨一同赴宴,好看看宗如意到底想做什麽。
想通關節,周崇慕便拉起陸臨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沖遠瓷說:“你帶路吧。”
遠瓷微微颔首,側身半步,躬身道:“陛下請,公子請。”
陸臨還是第一次踏入崇華殿大門,周崇慕為了讓他安心,一路緊緊地攥着他的手,進了殿內也不曾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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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如意果真準備了一場筵席,周崇慕居于上首,陸臨和宗如意各坐一邊。宗如意待人落座後,屏退衆人,笑道:“上一回這樣坐着與陛下吃飯的,還是臣妾的皇兄呢。”
周崇慕知道宗如意說的是戰争開始後,周崇慕親赴秦國軍營,同秦君齊君談判,那場談判秦君為了分散周崇慕的心思,故意讓陸臨也在場,周崇慕想起這件事,神色卻沒變,亦颔首道:“與秦君一別兩年,倒是不知秦君身體是否康健?”
“自然是康健的,陸公子都好端端地坐在這兒,皇兄無病無災,怎麽能不康健呢?”宗如意眼波流轉,舉起面前的酒杯,沖陸臨說:“陸公子,如意敬您,祝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陸臨不明所以,周崇慕卻明白,他只好接過宗如意的話茬,說:“陸臨身體不好,不能飲酒,我代他飲了。公主有心,朕心領了,希望公主日後也能寬讓陸臨,若他有了什麽差池,公主應當懂得朕會如何。”
宗如意并不是想挑釁陸臨,她不過是想試試陸臨是不是真的記不起來了。眼下周崇慕說這話,她不欲與周崇慕起争執,便也應下了。
陸臨知道兩人的交鋒一定與自己有關,可他實在聽不懂兩人話裏的意思,只好悶悶地低頭吃菜。
宗如意宮裏的菜式多是自己從秦國帶來的廚子做的,秦國因條件惡劣,菜式重油重鹽多用香料,以掩蓋原材料原本幹澀無味的窘境,遠不如物産豐富的楚國菜式繁多用料多樣。
宗如意笑盈盈說:“家鄉菜雖賣相粗陋,卻能一飽臣妾的思鄉之情,陛下吃不慣秦國菜,便不用勉強,不過臣妾瞧着陸公子倒是很習慣,到底是在秦國生活過的。”
“宗如意!”周崇慕忍了她一整晚,此刻卻再也忍不得,一拍桌子厲聲喝道。
眼見周崇慕怒意滔天,宗如意竟也絲毫不懼怕,只又伸手為周崇慕添了杯酒,說:“陛下這樣激動做什麽。陸公子總會想起來的,陛下瞞的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臣妾這是在幫陛下。”
周崇慕幾乎是咬着牙才生生按下了将宗如意丢出皇宮的想法,恨恨道:“與你無關!”
“陛下說無關就無關吧,只當臣妾多管閑事了。罷了罷了,真是沒趣,上歌舞吧。”
宗如意不以為意,示意下人們上歌舞。秦風粗犷,歌舞也多大氣硬朗,連舞女都打扮得利落潇灑。周崇慕不欲多待,起身想帶着陸臨走,可陸臨卻走不了了。
他死死地盯着負劍進入殿內的舞者,那舞者帶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是那把劍以及穿着打扮,都讓陸臨覺得格外眼熟,連周崇慕喊他他都沒有聽見。
周崇慕順着陸臨的目光望過去,也呆住了。
東一大師手中有兩把傳世名劍,一曰流光,一曰龍彩,收下周崇慕與陸臨後,東一大師将流光傳給了陸臨,這也是周崇慕當初為何會認定東一大師更喜愛陸臨的緣故。直到東一大師圓寂前,才将另一把龍彩傳給了周崇慕。
陸臨叛出時什麽也沒帶走,唯獨帶走了流光,之後秦齊兵敗,場面一片混亂,陸臨奔襲上山選擇墜崖,流光也随之不翼而飛,周崇慕救起陸臨後曾經試圖尋回流光,最終不了了之。
一來實在無從尋找,二來陸臨醒來以後什麽都不記得,反倒讓周崇慕松了口氣,他決心曾經過去的事情就永遠過去,流光是陸臨貼身之物,找回來了反倒會增添不必要的煩惱。
可是眼下,帶着面具的舞者手上拿着的,赫然是陸臨的流光。流光之所以稱之為流光,是因為劍鞘裝飾極為華美,對于陸臨這種不擅使劍的人而言,象征意義遠大于實用意義。
陸臨直愣愣地盯着流光,竟然失去了言語。
陸臨從前最親近的,除了周崇慕就是流光,而現在流光拿在別人的手裏,他身為武者要奪回自己佩劍的尊嚴完全出于本能。
周崇慕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陸臨就已經猛地起身。他的輕功行雲流水飄逸順暢,恢複練習這段時間卓有成效,一眨眼便已到了蒙面男子身前。
拔劍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劍刃架在蒙面男子的脖頸上時,殿內的舞樂也停了下來,周崇慕連呼喊他一聲都做不到。
陸臨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沖動,卻能感受到自己的沖動是應當的,自己必須要問個清楚。
“你是誰,這劍你從哪兒來的?”陸臨畢竟剛剛恢複,他的聲音很抖,劍握得也不是很緊,鋒利的劍刃在蒙面男子的脖頸上劃出一道細微的血痕。
蒙面男子緩緩地摘下了面具,是遠瓷。他将手中的劍鞘用雙手舉起,呈給陸臨:“公子,完璧歸趙。”
遠瓷脖子上的傷口開始滲出血跡,這傷口并不算深,可陸臨不知是承受不住血液的顏色,還是承受不住遠瓷的話,他捂着嘴朝後退了一步,握着劍的手無力地垂下,劍也掉在了地上。
崇華殿光可鑒人的地磚上立時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阿臨!”周崇慕再也坐不住了,他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來,一把攬住搖搖欲墜的陸臨,說:“我們走。”
“帶上我的劍。”陸臨說。
“好。”周崇慕躬身拾起流光,恨恨地從遠瓷手中奪過劍鞘,一邊攬着陸臨朝外走,一邊說:“貴妃失德,禁足崇華殿,殿內一幹人等,不得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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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崇慕後悔不疊。
他太輕敵了,也太過自信了。他還以為有自己坐鎮,宗如意不敢太過嚣張,誰知她竟如此大膽。周崇慕握緊了手中的流光,劍鞘上棱角分明的寶石硌得他手很疼,反倒讓他冷靜下來。
陸臨如此失态,一定是看到流光想起了什麽,既然瞞不住了,那索性就告訴他。只是也不能全盤托出,否則陸臨一定會再次陷入崩潰。
陸臨被周崇慕抱回錦華殿,因為情緒極為不穩定,周崇慕只好強行給他灌了一碗安神湯,這才讓他勉強入睡。
盡管睡着了,陸臨依然睡得很不安穩,他緊皺着眉頭,過不了一會兒就要躁郁地翻身,細長的十指一直緊緊地抓着被褥,周崇慕在他身邊守着,也不禁陷入愁苦。
該如何面對醒來後的陸臨呢?
陸臨醒來的時候,殿外一片漆黑,他看了看滴漏,還是午夜,周崇慕在床榻另一邊睡着了。陸臨出了一額頭的汗,他還沒忘記剛才的夢。
忽而是充滿了血腥氣的戰場,穿着南楚铠甲的士兵如潮水一樣向他湧來,他将流光出鞘,只輕輕一掃,士兵們全都血濺當場。
流光上沾滿了鮮血,順着劍刃朝下流淌,黏膩的血液在日光的映照下變成了暗紅色,唯有泛着冷光的劍刃,竟然投射出細長的影子,奇怪的是太陽也有影子了,流光的影子橫穿過太陽的影子。
整個大地突然劇烈地搖晃了起來,陸臨承受不住,舉起流光擋住眼睛,從他這個角度看,流光再一次橫穿過太陽。
白虹貫日,是大不祥。
陸臨猛然驚醒。
他仔細端詳着周崇慕的臉。周崇慕生得好看,長眉入鬓,眼睫纖長,這随了他的母親,而他的眼睛則随了他的父皇,重睑極為深刻,據說這是南楚最推崇的帝王相,這雙眼睛睜開的時候,非常深情,或許是為了彌補帝王不該多情,他的唇又很薄,棱角也很分明。
因為久居上位的緣故,周崇慕哪怕閉着眼睛也能散發出威嚴,陸臨伸出手摩挲着周崇慕的臉頰,他的手心因為方才的夢而出了很多虛汗,濕漉漉地拂過周崇慕的臉。
我對你做過什麽呢?你對我做過什麽呢?陸臨想。
周崇慕翻了個身,轉向陸臨,捉住了他的手,問:“醒了?”
陸臨像是被他吓到,略縮了一下手,反應過來又将手乖順地蜷在周崇慕的手心裏,他低聲“嗯”了一聲。
“南楚曾經和北秦東齊打過一仗,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最後南楚勝了,宗如意也因此入宮。”周崇慕把陸臨摟進懷裏,他講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胸腔微微震動,傳到陸臨單薄的胸口,也跟着一起震動。
“然後呢?”陸臨問。
“沒有然後。你也參與了這場戰争,在戰争快要結束的時候,因為我的失誤,沒能保護你。你受傷了,被迫跌落山崖,我将你帶回來,等你醒來就什麽也不記得了。”周崇慕說的很平緩,這是他想過無數次最合适的答案。他沒有說謊,每一句都是實話,只是這樣模棱兩可的講述,或許對他們都好。
“那遠瓷呢?我看着他,總覺得很熟悉。還有宗如意,她仿佛很了解我,可她又說沒有見過我,我覺得她在說謊。”陸臨先前并沒有過分注意到遠瓷,直到今夜,遠瓷摘下面具将流光還給他的時候,那一瞬間陸臨覺得遠瓷非常熟悉。
周崇慕也怔了一瞬,他很快反應過來,說:“你曾與遠瓷交手。”周崇慕深吸一口氣,盡量保持平和:“遠瓷是你的手下敗将,他輸給你,心有不甘,屢屢挑釁于你。戰争快結束的時候,南楚曾與秦齊會談,會談地點定在秦國邊界,當時你也在場,或許那時宗如意注意到你了。”
周崇慕這一番解釋滴水不漏,聽起來都合情合理,陸臨總覺得哪裏有纰漏,可自己又說不清具體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只好默默點頭,将疑慮放進肚子裏,說:“只當我說夢話了,睡吧。”
陸臨之後再沒提過這件事,在崇華殿發生的一切被輕飄飄掀過,流光卻一直留在了陸臨身邊。
陸臨原本就不擅使劍,就連他受傷前,劍法都不是他最擅長的,他的劍術也只是比江湖俠客的花樣子多了幾分能奪人性命的招式罷了。不過出自東一大師門下,幾個招式也足夠他自保。
既然拿回了流光,陸臨便有事沒事都會練一會兒,練過了渾身出了汗,又會在宮外走走,倒比之前弱不禁風的時候強很多。
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小道消息,随便走過哪個矮牆哪個假山,只要有心,都能探尋到隐秘的消息。
陸臨帶着白薇在宮裏散步,途徑宮門,宮門南北是通道,東西各有宮殿,宮門拐角與通路僅一牆之隔,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地兒,偏偏有人要在宮牆下嚼舌根。
“我聽含元殿的姐妹說,前幾日陛下新提拔了一位大人,極為年輕英俊呢!”
“那又與你何幹,你這小蹄子,莫不是想攀高枝,攀上這位新大人吧。”
“你怎的如此讨厭,到底還要不要聽我說了!據說這位大人與錦華殿那位像極了,連陛下也說這位大人活脫脫就是錦華殿那位呢!”
“呀!那照你這樣講,陛下有了新的愛重之臣,錦華殿那位,豈不是要失寵了?不會過不了幾日就被趕出宮去了吧!”
“你懂什麽!錦華殿那位無依無靠,連家都散了,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宮裏了。”
“什麽死呀活呀的,宮裏講這樣的話,你不要命了,咱們趕緊走吧!”
腳步聲漸漸遠去以後,白薇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陸臨的神色,他表情僵硬,半晌才反應過來,沖白薇說:“現在什麽時辰了?去養心殿請陛下來用膳吧。”
白薇趕緊回複說将陸臨送回錦華殿就遣人去,陸臨路擺擺手拒絕了,他說:“不用了,我親自去。”
陸臨一路健步如飛,白薇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即便這樣,白薇還是氣喘籲籲地同陸臨分析:“公子莫氣,依奴婢看,這定然是故意說給公子聽的,否則怎麽能這樣巧,偏偏公子路過這兒,閑言碎語便傳到這兒。”
陸臨沒有理會白薇,白薇只好繼續說:“公子您想,咱們日日出門散步,這裏是回錦華殿的必經之路,想必早有人盯緊公子行蹤,就等着這一日呢。崇華殿那位出不了門,也要擾亂公子心思,公子可別上了他們的當!”
陸臨果真是身體好多了,走得這樣快,聲音也不飄不浮,他極清高也極冷漠:“是誰主使,我并不在意,方才聽到的,早晚都會傳進我的耳朵,難道我要一直讓你開脫嗎?”
白薇被陸臨這兩句話吓得說不出話來,低頭閉嘴跟着陸臨朝養心殿方向去了。
養心殿裏請了幾位大人前來議事,說是議事,其實還是将顧瀾帶給各位大人混個臉熟,顧瀾在翰林院待了月餘,周崇慕記挂着他,他便很快地調離翰林,出任吏部員外郎,主管甲庫。
甲庫不掌實權,只收管朝中大臣的檔案,然而周崇慕此舉意在讓顧瀾打好基礎,朝中衆臣的關系盤根錯節,勢力網彼此交錯,極為複雜,顧瀾先前只在董青知府上,一葉障目看不完全,需得借助這樣的機會,才能客觀迅速地了解清楚。
顧瀾完全理解周崇慕的一番苦心,他雖年輕,卻很沉穩,有天子恩寵也能不驕不躁,面見各位權臣亦能端正平和,周崇慕對此十分滿意。
南楚重文輕武,朝中權臣過半都是文士出身,與顧瀾攀談起來,見他年紀不大,确實真有幾分文采學識,也是十分欣賞。
文臣肚子裏的彎彎繞比較多,眼見顧瀾是周崇慕親自面見過,又親自提拔上來,雖然安插在一個并不是很顯眼的位置上,可心裏都清楚這只是眼下一時的境況,假以時日,顧瀾必定會在南楚朝堂大放異彩,故而無人膽敢看輕顧瀾。
陸臨闖進殿內的時候顧瀾正與幾位大臣聊得興起,路喜攔不住陸臨,也不敢攔他,只能跌跌撞撞跟在陸臨身後通報:“陛下,陸公子來了。”
話音剛落,陸臨已經沖到了周崇慕眼前。
殿內坐着的雖是朝廷重臣,卻并非人人都是周崇慕的心腹,陸臨一進來,已經有幾個人當場就變了臉色,好在多年官場浸淫,竟生生按捺住震驚,裝作無事發生。
陸臨朝着周崇慕“哼”了一聲,轉身環顧殿內,很快就鎖定了唯一不明就裏盯着陸臨看的顧瀾。
陸臨走到顧瀾面前,彎下腰仔細端詳了他一會兒,說:“也并不是很像。”
周崇慕不能再讓陸臨這樣鬧下去,權衡之下,他繞過上首的書案将陸臨拉到自己身邊,向殿內的衆臣說:“這是錦華殿的公子陸臨,将來會有與大家接觸的時候,今日先認識一下吧。”
衆臣早就混成人精,一個個何等聰慧,紛紛拈須颔首,笑呵呵起身自報家門,同“陸公子”問好。
輪到顧瀾的時候,顧瀾能感覺到陸臨的眼神一直盯着他,只好硬着頭皮說:“臣吏部員外郎,顧瀾。”
陸臨倒是沒什麽反應,挨個等在座的朝臣們打完招呼,便黏膩地貼着周崇慕的側臉,湊在他耳邊請他去錦華殿裏用膳。
陸臨如此不避諱,朝臣更是看也不敢看一眼,紛紛眼觀鼻鼻觀心,周崇慕捏捏陸臨的鼻尖,說:“你在後邊等我一會兒,事情議完我們就回去好不好?”
見陸臨點頭,路喜趕緊迎上來将陸臨帶到後殿歇着,陸臨前腳走,周崇慕就慢悠悠地發話了:“朕幾個月前出宮,偶遇陸公子,與之相見恨晚,都覺緣分巧妙,陸公子便随朕回宮,衆卿都記下了?”
朝臣眼看着周崇慕睜着眼睛說瞎話,還是點頭如搗蒜,生怕提出什麽異議,被周崇慕當庭杖殺。
白薇未曾跟進殿內,早就趁在殿外的時候,把方才發生的事情同路喜一五一十地說了,周崇慕遣散朝臣,路喜便又把這事兒轉達給了周崇慕。
周崇慕倒是沒有過分驚訝,他甚至略微有些慶幸,陸臨理解錯了顧瀾與他相像的意思,否則更不知要鬧起多大的波瀾。
唯一讓周崇慕皺了皺眉頭的,是路喜轉述到“連家也散了”的時候,他內心忽的産生一種搖搖欲墜的不安全感。
這種不安全感像是當初剛剛得知陸臨叛逃時的心情一樣,既覺得抱歉又覺得憤怒,既茫然失措又咬牙切齒。
周崇慕強自按捺這些情緒,換了一副笑臉進殿,他同陸臨商量道:“師弟,再有一個月就要到中秋了,不如過些日子回一趟江州吧,你意下如何?”
陸臨擡頭看他:“好端端地,怎麽突然要回江州了?”
“我看你最近恢複地不錯,想來路途遙遠也沒什麽大問題,而且中秋是團圓的節日,回家同家人聚一聚吧。”周崇慕将他拉起來,朝殿外走去。
陸臨略微思索了一會兒,終于點頭同意:“那好吧,陛下說話算數嗎?不是說會同我一起回去?”
周崇慕笑了,他揮退了儀仗,說:“我自然是一言九鼎說話算話的,過幾日讓宮裏收拾收拾,咱們一起回江州。”
當時傳話的兩個宮女已經無從查起,宮裏人多口雜,為了安撫陸臨,周崇慕将宮中上下好好整治了一番,順勢将一些被其他勢力強行塞進宮中的女官送出宮去,讓不明就裏的朝臣和百姓聽起來,又是一項善舉。
陸臨卻沒那麽容易就買賬,他偏要周崇慕說清楚,到底有沒有說過顧瀾和自己相似的話,兩個人又有哪裏相似。
陸臨沒那麽好糊弄,說了沒有還不知要怎樣作天作地地鬧騰一番,周崇慕只能硬着頭皮承認自己的确說過這話。不過他的意思只是無意間感慨一句顧瀾看着年輕,竟與陸臨看着年紀相似。
他并非有意欺瞞陸臨,只是若是如實告知兩人觀點相似,難免會讓陸臨感傷,眼下先安撫好陸臨的情緒,至于以後的事情,只能等陸臨想起來以後再慢慢解釋給他。
在陸臨等待和周崇慕一同回江州的日子裏,宗如意的禁足解了。
周崇慕沒關宗如意多久,就收到了秦君的書信,宗一恒在信裏東拉西扯一大堆,最後問周崇慕,往日宗如意每半月會送一封信到秦國,怎麽眼下過了這麽久卻沒收到信,可是宗如意出了什麽岔子。
周崇慕收到信後冷笑兩聲,出了什麽岔子,宗一恒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不過是來施壓要人而已。為了宗如意不值得搞得太難看,周崇慕當天便解了宗如意的禁足。
似乎是怕陸臨吃味兒,周崇慕又緊接着宣布下個月要去江州巡訪,京中事宜交由李序定奪。
陸臨反倒為此更加不是滋味兒,周崇慕這樣做,像什麽呢?難道真是把自己當做他後宮中的一個了嗎?制衡掣肘,平衡勢力,敲打一下這頭,按下浮起的那頭。
宗如意神通廣大,當日便遣了遠瓷來給陸臨帶話,卻只有一句,經由遠瓷冷冰冰的語調說出來,當真氣的陸臨咬牙切齒。遠瓷說:“公主托我傳話,她的禁足解禁是真,你的江州是假,陛下不會帶你回江州的。”
陸臨三番五次被宗如意挑釁,哪怕再好的涵養也撐不住了,當即拔了流光出來架在遠瓷脖子上。
與上次心煩意亂時不同,陸臨此刻功力恢複大半,又被宗如意氣急,竟是下了死手。遠瓷為了保命,不得不飛速後退,朝後仰躺避開陸臨這一劍。
陸臨不依不饒,癡纏而上,遠瓷迫不得已與陸臨交手,遠瓷功底原本就在陸臨之上,盡管無意與他打鬥,還是很快便占了上風。
遠瓷攥住陸臨的手腕,正好卡住陸臨的脈門,直到這一瞬間陸臨才恍然發覺自己中計了,恐怕宗如意至今都在想法子試探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失憶,而自己此刻,豈不是正把脈門送到宗如意眼前。
陸臨立刻掙紮了起來:“你做什麽!放開我!”
遠瓷凝神皺眉,絲毫不為所動,陸臨掙不開他,脈門又攥在他的手裏,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遠瓷把了把陸臨的脈象,嘆了口氣,說:“公子體內舊傷并未完全康複,傷勢淤血也未散盡,日月心經只能保一時平和,若是将來情緒波動太過激烈,必定會引發舊傷,公子珍重。”
遠瓷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不似作僞,可是宗如意他們一群人鬼主意太多,陸臨拿不準該不該相信,遠瓷便又說:“公子可能不會相信我的話,也不再記得我是誰,但請公子相信,無論何時,我對公子總是沒有惡意的。”
“可你剛才的所作所為已經足夠惡意了。”陸臨收回手,冷冷說道。
遠瓷無奈一笑,并未做出什麽解釋,只是拱手告辭。
遠瓷走後,陸臨開始思索他話裏的真實性,周崇慕是皇帝,已經昭告天下将要去江州,江州也接了聖旨,開始為帝巡做準備,總不能說不去就不去了,可宗如意派遠瓷來跑一趟,真的僅僅是為了挑釁陸臨,讓他心裏憋屈的嗎?
陸臨沒想出結果,倒是先聽說了顧瀾升官的消息。其實并非升官,只是平級調動,仍然是吏部員外郎,卻從管檔案分到了管科舉上。
科舉歷來是南楚最為重視的人才選拔活動,也是關系最為複雜的活動,周崇慕将顧瀾安排在這裏,對他的期許和看重可見一斑。
朝廷許久沒有能用的年輕朝臣,顧瀾的上任引起了多方關注,自然連陸臨也聽說了。這次倒不是聽壁腳,而是顧瀾經由董青知帶進宮面聖叩謝時,陸臨恰好也在養心殿。
陸臨總覺得周崇慕給他的自由很奇怪,比如他從前想出宮,總被攔着,後來周崇慕讓他去了趟禦花園,這宮裏倒是哪兒都能去了,甚至連養心殿也能肆無忌憚來去自如。
周崇慕寵着他,也防着他,歸根結底,還是很寵的。
陸臨很享受周崇慕給他的特權,日日都要去養心殿待着,按李序私底下念叨他的話就是“生怕沒人知道他被陛下寵着捧着,輕狂勁兒看着就難受”。
董青知攜着顧瀾入宮,陸臨正和周崇慕在內殿下棋,陸臨養了這麽久,棋藝也恢複了,與周崇慕厮殺起來也不落下風。
周崇慕看重顧瀾,卻更在意陸臨,顧瀾滿懷激動來請安,被周崇慕兩句話就敷衍過去,心有不甘,起身的時候瞥了一眼棋盤,剛準備自作聰明地開口,陸臨就轉過頭沖他說:“顧大人,觀棋不語真君子。我與陛下的樂子,顧大人還是不要插嘴了。”
董青知到底比顧瀾經驗豐富,先一步反應過來,慌忙拉着顧瀾退下,直到出了養心殿,才指着他教訓道:“顧瀾!你有沒有腦子!你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嗎?李丞相都讓他三分,你有幾個膽子要在他面前逞能?”
顧瀾十分不服氣:“大好男兒躲在後宮裏侍君,算什麽了不起的,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提出異議?”
董青知斜睨他一眼,覺得他無藥可救似的搖搖頭,說:“顧瀾,你可別怪我沒勸過你,別為了你不成氣候的眼界,惹惱了陛下。”
二十一
先前陸臨一直對宗如意的說法将信将疑,他內心還是期待周崇慕真的能帶他回江州老家,盡管天子金口玉言,可陸臨心裏卻因為宗如意幾句話攪得極不安定。
到七月末的時候,秋風漸起,天開始涼了下來,周崇慕忽然有一天來錦華殿,說收到消息,陸臨家的老夫人過世了。
老夫人是陸臨的祖母,陸臨父親過世後,陸臨的母親一病不起,一直纏綿病榻。陸臨的父親在世的時候是武将,不像常在朝中的文官家資豐厚、油水頗多,行軍打仗總是過得緊巴巴的,他父親突然離世後,陸臨拜在東一大師門下,家中事宜便交由老夫人打理,全靠老夫人以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府邸。
陸臨雖不記得,卻能體會到出于本能的悲恸,當即就要動身去江州。周崇慕勸他說,江州離京城快馬加鞭也有七日行程,送信至此的時間裏,老夫人怕是早已入土為安,即便風風火火趕回去也來不及了。
懷疑的種子被宗如意種下,陸臨再也無法忍受,他自醒來後第一次沖周崇慕大發脾氣,指責周崇慕根本就不想帶他回江州,即便老夫人已經入土,可他身為老夫人唯一的孫兒,難道連給老夫人祭掃都不可以嗎?
周崇慕對陸臨突如其來的怒火感到難以招架,為了安撫他,周崇慕不得不提前了巡視江州的日程,帶着陸臨匆匆上路。
或許是被宗如意攪和怕了,臨行前陸臨一直很擔心會不會出什麽岔子,一直到周崇慕帶着他上路了,他還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從京城到江州,最便捷的通行方式無疑是水路,白砻江自京城南郊穿過,一路向東奔流,最終經東齊沿江三城注入大海。
這一直是周崇慕耿耿于懷的地方。白砻江稱得上南楚的母親河,南楚臣民無不依靠水系發達水流充沛的白砻江繁衍生息,白砻江滋養孕育了豐富的支流湖泊,又因一路奔流攜帶的泥沙沖積出許多适宜耕種的肥沃土地,而這條河道的航運價值則更高,
萬裏白砻江,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南楚境內奔湧,卻因東齊扼制了白砻江入海口,而失去了白砻江更廣闊的價值。
盡管東齊的海運貿易想要運抵內陸,依然要在途徑南楚境內的白砻江各地碼頭時,交付價格不菲的通行費,然而周崇慕曾經想過,如果南楚控制了整個白砻江航道,那麽南楚能夠獲得的,将遠不只是一項通行費了。
東齊國君趙盈堃,依照周崇慕與他有限的接觸來看,為人并無大才大德,至多只能算一代庸碌君主罷了,連帶他手上的才子奕真,也是三才子中年歲最大、最名不見經傳的一個。世人曾譏諷奕真并不像林鷺與司玄子一樣有過人才學,他強行擠入三才子的行列,不過是東齊實在無人可用,充個數而已。
東齊屹立至今,最大的倚仗便是優越的位置,向西有廣闊的內陸貿易市場,向東又有遠洋航運,東齊商貿、海運極為發達,身為商賈大國,東齊格外能屈能伸,他們在北秦南楚的繁華郡城設立東齊的貿易點,依靠貿易點的錢貨交易,再次轉手将北秦南楚的貨物銷往更廣闊的市場,江州便是東齊在南楚的貿易點之一,也是南楚最大的貿易點。
當然,東齊貿易點的另一個重要作用便是刺探情報,但因為商人在南楚北秦地位都不高,接觸不到上流階層,北秦南楚也始終拒絕東齊入駐兩國都城,東齊所能接觸到的情報多數是一些沒有太大價值的。
三國鼎立,情報刺探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