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看,喧鬧的人群也不會再去揣度錦華殿裏究竟住了什麽人。
宗如意定在六月六日入宮,六月初四便先擡了嫁妝進宮鋪陳。秦國國風淳樸,又傾全國之力籌辦宗如意的嫁妝,勢必不能讓楚國人小瞧了秦國,單是日常器具便擡了十幾擡,從玄武大道上的驿館擡出,據說頭擡已進了皇城內門,最後一擡還沒能走出玄武大道。
這樣令百姓夾道歡迎的大事,周崇慕卻不很關心,他在錦華殿陪着陸臨用膳,陸臨胃口不好,周崇慕便屈尊降貴地一勺一勺喂到陸臨嘴裏。
陸臨這些時日過去,已不像剛醒過來那樣避諱與周崇慕的接觸,只是他仍然感到別扭,尤其是此刻鄰國公主入宮近在眼前,周崇慕依然不為所動地喂他喝粥。
“師弟再多吃些,前幾日太醫同我說,師弟最近好好調理,等底子調養好了,先前的日月心經就能練起來了。”周崇慕又喂了陸臨一口。
陸臨練的日月心經風靡楚秦齊三國,無論是否尚武,都會修煉日月心經作為修身養氣的法子,陸臨與普通人的小打小鬧不同,他自出生就因體質不佳的緣故練不了外家功夫,便把日月心經和輕功練得出神入化。
也多虧了日月心經和輕功,才在最後保了他一條命。
陸臨擺擺手,道:“真的吃不下了,這幾日我也感到體內內力湧動,大抵是療養見效了。”
他這樣講,周崇慕便略感安心,捉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心,說:“師弟再好好養一養,底子調理好了,再練什麽也都相對容易些。”
陸臨将手抽回來,他眉眼低垂看不清表情,只說:“這些我都懂,自然會按太醫的囑咐來,只是宮裏這兩日這樣忙,陛下不用去瞧瞧嗎?”
周崇慕嘆了口氣,道:“師弟,我總以為我的心思你應該了解,但我因身份束縛,總有許多事不得不做……”
“陛下不必在我和江山大局間尋求平衡!”陸臨突兀地打斷了周崇慕的話。“我已什麽都不記得,擔不起陛下的心意,社稷為重,陛下別辜負了朝臣的期望。”
陸臨言辭激烈,說完這話便忍不住咳了咳,周崇慕便伸手為他順氣,道:“師弟醒來什麽也不記得,我亦是有過失望至極的心情。我總以為師弟與我曾并肩攜手,不該輕易忘記。如今看見師弟因秦國公主入宮而這樣吃味,我便又安下心來,總歸師弟心中仍然有我,這樣就已經很好很好。”
陸臨咳得眼圈泛紅,仰起臉來盯着周崇慕看,周崇慕受不住這樣的眼神,伸手撫平了他緊皺的眉頭,說:“師弟開口趕人,我不走不行。你好好歇着,我去那邊瞧瞧,晚上再來看你。”
到了夜裏周崇慕來時,陸臨已經睡下了,陸臨一貫淺眠,周崇慕不欲打擾他,便叫了連翹去外間。
連翹大抵能猜到周崇慕要同她說什麽,的的确确是她做事疏忽大意,她沒得分辯,只行了禮垂頭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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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後你便去崇華殿吧,還做掌事大宮女。”周崇慕說。
連翹低聲應了聲“是”,便不再言語。
周崇慕揮了揮手,說:“你去收拾收拾吧,讓你去崇華殿并不是罰你,宗如意入宮目的必然不簡單,你是朕最得意的部下,替朕盯緊了。”
“奴婢知道。”連翹原以為自己不會為此神傷,一開口還是委屈落淚:“陛下還願意對奴婢委以重任,此次絕不會再讓陛下失望了。”
周崇慕起身要走,走了兩步卻又停下,回頭沖連翹說:“朕之後會調撥旁人來錦華殿侍奉,你提前知會他,免得你突然調離,讓他傷神。”
陸臨醒來後依然是連翹進來伺候,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陸臨也減了些厚實的衣服,他注意到連翹身後跟了另一位衣着打扮都差不多的宮女,便擡起眼看了看連翹。
南楚宮中等級森嚴,于服飾配飾上就能看出品階,連翹見他已然注意到,便側身讓了讓,說:“公子,這位是日後負責照顧您的大宮女白薇,先前在養心殿侍候筆墨的。”
白薇與連翹身形相仿,樣貌也略有些相似,她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白薇見過公子,日後便由白薇代替姐姐照料公子。”
“原來你們是姐妹麽?”陸臨問。
連翹微微颔首,道:“奴婢與妹妹皆是自幼養在宮中的婢子,白薇更擅書畫,想必日後能與公子聊天解悶兒。”
“那你呢?陛下安排你去了哪裏?”
連翹咬了咬唇,說:“秦國公主入宮,宮裏缺掌事宮女,奴婢是養心殿出身,為示陛下愛重,将奴婢調至崇華殿了。”
陸臨神色略微黯淡,可他仍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說:“哦。那也是好的。”
連翹告退以後,白薇陪同陸臨去了太平館,可陸臨也不知自己是怎麽了,他總覺得自己心思浮動靜不下心,書頁上的內容竟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翰林院學士們工整的蠅頭小楷浮在陸臨眼前,他只覺得不勝煩擾,嘆了口氣,将白薇召了進來:“屋子裏悶熱,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自從陸臨病前周崇慕邀他禦花園一游之後,陸臨出門就不再受阻,盡管他這些日子一直纏綿病榻,可門口的守衛已撤了大半,餘下的不過是為了護衛陸臨安全。
白薇聽說陸臨要出門,又大張旗鼓地取出大氅要為他披上,陸臨哭笑不得,說:“哪裏就這麽體弱了,我只出門走走,收回去吧。”
白薇年紀要小些,性子也比連翹活潑,脆生生應了,将手上的大氅交給下邊的丫頭,随着陸臨出門了。
陸臨原想着随處逛逛,誰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崇華殿附近。崇華殿已然全部修繕過,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宗如意帶來的嫁妝已全部安置妥當,宮人們正有條不紊地為明日的婚宴做準備。
因為不是立後,宗如意入宮用不得正紅,只用了銀紅來裝飾,宮裏許久未曾這麽熱鬧過,人人臉上都溢出三分笑,只盼着明日婚宴好好熱鬧一番。
陸臨站在宮門口看了一會兒,白薇怕他吃味,小心翼翼道:“公子,這裏日頭大, 不如去別處乘乘涼吧。”
陸臨微微颔首,說:“阖宮上下都被這件大喜事鬧得激動起來,除了錦華殿,再沒有更冷冰冰的地方了。”
“公子說哪裏話。”陸臨轉身往回走,白薇趕緊跟上,說:“陛下最是挂念公子了,每日在養心殿裏批折子時,總要遣人去問問公子情況如何,陛下政務繁忙,有時與朝臣們議事都議到宮門下鑰,卻還要常常抽空來瞧瞧公子呢。”
盡管陸臨不想承認,但當他看見崇華殿一片錦繡繁華之時,心中完全被那股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憋悶填得滿滿當當,此刻白薇三言兩語,他雖不知幾分真幾分假,卻也為此緩和了心情,腳步也放慢了。
白薇何等知情知趣,見他不再奔忙疾走,便知道他心中的火氣與醋意已然滅了下去,繼續好言好語地勸道:“陛下待公子,那是絕對的真心實意,秦國公主入宮關系國運,陛下不得不承了秦君盛意。公子若是覺得自己無名無分在這宮中受了委屈,只要公子點頭,什麽樣的名分陛下都會給您,陛下能為公子做的,遠遠超過公子所能想到的。陛下深情,養心殿有目共睹,公子也要細細咂摸體會才是。”
白薇一席話講得坦蕩明白,由不得陸臨再去躲閃避諱,只能迎頭直面。
烈日當頭,六月的日光竟也絲毫不留情面,陸臨怔了怔,低聲道:“先回去吧。”
“公子若是現在回去,未來幾日便都見不到陛下了。明日婚宴,少不得要鬧騰三兩日,陛下在禮數上總是不能缺漏,否則禦史臺的折子必定遞上來。”
白薇的語氣并不像在蠱惑,相反,她叽叽喳喳活潑跳脫,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宮女的模樣,陸臨卻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可他仍然遲疑了。
周崇慕要舉行婚宴了,自己總得有些表示不是麽?
他頓了頓,道:“先回宮吧,宮裏的小廚房能用嗎?”
白薇喜不自勝,笑盈盈道:“自然能用,小廚房日日備着,只怕公子渴了餓了沒得吃呢,公子要下廚嗎?”
陸臨搖了搖頭,說:“隐約有些印象,記得我從前應當是會下廚的,可如今什麽也不記得,只能熬一碗湯了。”
宮裏食材自然備齊了,就算備不齊,內務府也能很快送來。陸臨在小廚房裏繞了兩圈,把需要的食材統統挑出洗淨,整整齊齊碼在竈臺上。
陸臨完全憑着印象做。南楚雖不臨海,卻有白砻江與其支流遍布全國,故而湖泊密集,盛産河鮮。每日快馬加鞭送進京城的臨滄湖鮮蝦去頭熬油,用雞肉碎末和生雞子攪成糊,将蝦身煮紅剝皮,再用鮮雞湯加嫩豆腐炖煮。
說來簡單,可做起來樣樣都麻煩得緊。陸臨倒是不怕麻煩,連雞湯都得是現熬的,小砂鍋裏咕嘟嘟煮着一小鍋雞湯,撇了兩遍浮沫,雞骨頭都酥了。
陸臨将雞整只撈出,将煮熟的雞肉剔骨刮下,慢悠悠剁成碎末,剁肉是個體力活兒,白薇一直在旁邊看着,怕他累着,時刻準備讓小太監來接手。
誰知陸臨不緊不慢,竟在竈臺邊做出一副行雲流水的架勢來,絲毫看不出疲憊。鮮蝦早就去頭煮好,陸臨挽起袖子挑了蝦線,一個個碼得整整齊齊。
一直到最後一步,陸臨才交代白薇道:“找個人在這兒看着,每兩個時辰添一次水,每添兩次水就加一次料,料我已配好,一夜只加兩次就夠了。”
他做這些的時候心情很平靜,大約是手頭有事做就會專注一些,又或許是從前總做這些,做起來絲毫沒有停頓迷茫之處,只憑着直覺罷了。
反倒是此刻閑下來了,才忽覺空虛孤獨。
周崇慕這些日子幾乎日日都來,實在來不了也是因為國事繁忙,陸臨自認自己不會同一個千裏迢迢背井離鄉的姑娘吃醋争寵,甚至他都不覺得自己對周崇慕的感情能劃分到吃醋這個行列。
可到底還是不爽快的。
這種不爽快像是床榻上落了一根細細的銀針,乍眼一看無處可尋,伸手觸碰卻能立刻冒出血珠。
天已漸漸暗了下來,該睡了。
因為陸臨在宮裏的小廚房裏熬了湯,濃郁鮮美的味道四處飄散,竄到殿內,弄得殿裏人人饑腸辘辘,而陸臨,他腦內一片空白。
他保持着鎮定平和寬衣沐浴,等他濕漉漉出來時,卻在殿內看見了路喜。
路喜是周崇慕身邊最得臉最有權勢的大太監,在宮裏的待遇比得上半個主子,可見了陸臨卻十分恭敬,連帶在空無一人的殿內也站在一旁候着。
看見陸臨進來,路喜上前行了個禮,笑盈盈道:“錦華殿莫不是提前開宴了,怎的公子如此小氣,竟不告知宮中。”
陸臨曉得他是在開玩笑,便也笑道:“公公這便是擡舉我了,明日陛下婚宴,我沒什麽能拿得出手送到陛下眼前的,熬一碗湯,聊表心意罷了,公公可要保密。”
路喜眉開眼笑,忙不疊颔首回道:“那是自然,想必陛下一定喜歡。”他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遞到陸臨面前,說:“還望公子見諒,陛下今日實在抽不開身,故而讓奴才将這封信轉交給公子,還望公子莫要憂思感傷。”
信封不過薄薄一頁,約莫也不算一封太長的信,可周崇慕親筆,又這樣巴巴地讓路喜送來,這份心意遠大于書信本身。
陸臨一整日的惶惶不安突然全都消失了,他珍而重之地接過信封,說:“我知道了,勞煩公公跑一趟,公公好生歇息,讓陛下也……好生歇息。”
路喜走後,陸臨拆開了信封,裏面掉出一片折了兩折的紙頁,他小心翼翼地拆開,上面是周崇慕的字跡:“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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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臨緊緊地攥住了紙頁,再沒有比這更旖旎暧昧的了。這滋味居然又甜又酸,陸臨覺得自己真是惡劣至極,他在心底裏已經在與那個從未謀面的秦國公主較勁起來,你遠道而來又如何,他心中記挂的仍是我。
陸臨将信裝進了信封裏,他的床榻邊有暗格小屜,陸臨将信放進了其中一個小屜裏,喜滋滋地睡了。
前一日睡下的時候心情愉悅,自然一夜好夢,醒的也早。陸臨梳洗妥當,便一刻鐘也等不得似的進了小廚房。
小廚房守夜的宮人兢兢業業,不敢懈怠,陸臨将熬地酥爛濃郁的湯出鍋,又挑了個合乎氣氛的正紅漆碗,親自提到了養心殿。
婚宴不在養心殿舉行,只是周崇慕若是忙得無暇抽身,一般都會在養心殿裏睡下,陸臨去的時候周崇慕也剛剛起,一群宮人圍着他盥洗穿衣。
陸臨将食盒放在小幾上,笑道:“想着陛下今日繁忙,不知有沒有空同我吃頓早飯。”
“師弟開口了,哪有不順了師弟心願的道理。”周崇慕換好了中衣,擺擺手讓宮人先下去,坐在了小幾另一邊。
陸臨揭開食盒,取出湯碗,下面還帶了一屜金銀饅頭,說:“我掐着點來,想必禦膳房也該送早膳過來,便一起吃了。”
果不其然,陸臨話音剛落,禦膳房的公公便進來了。路喜瞧着周崇慕讓承膳的宮人将陸臨帶來的湯擺在最中間,便有些不安。照理說進膳都要試毒,可陸臨不是尋常人,若是試了他的毒,不曉得陛下會不會動怒。可陸臨仿佛才最該是被試毒的人。路喜站在一旁發愁。
倒是陸臨先開口:“宮裏有試毒的規矩,勞煩公公一起試了吧,趕着用膳的時間來,也是免得公公為難。”
周崇慕笑盈盈瞧着陸臨,說:“我怎麽覺得,師弟今日格外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大抵是養心殿的紙頁被陛下的安神香熏得久了,竟也有安神靜心的功效。”陸臨給周崇慕盛了碗湯,說:“熬了一夜,此刻還熱着,口感應當是最鮮美的時候了。”
周崇慕依言嘗了一口,驚喜道:“是師弟親手做的嗎?果然師弟的手藝一點不曾退步!”
“以前手藝如何,我已全然不記得,不過是全随印象信手為之罷了。陛下的贊賞實在受之有愧。”陸臨自己也低頭嘗了一口。
皇宮裏規矩森嚴,講究“食不言,寝不語”,但這規矩在陸臨身上當然不作數,周崇慕與他有說不完的話,從前陸臨身體不好,說不了幾句就恹恹地沒精神了。現在陸臨精神頭兒越發好,話也多了起來,周崇慕覺得曾經的師弟仿佛又回來了。
用完早膳後就要開始舉行冊封禮,陸臨不好再在養心殿待下去,思來想去,給周崇慕囑咐了幾句:“陛下今日繁忙,我不便多多打擾,只有一些想話想囑咐陛下,少喝酒,多留心,別迷了心魂,忘了東南西北。”
周崇慕笑得眼睛都彎了:“師弟放心,我無論何時都識得路,認得你。”
周崇慕伸手拉過陸臨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裏,似安撫又似承諾似的輕輕拍了拍。這回陸臨沒有急着抽回自己的手,他也捏了捏周崇慕的掌心,然後低頭抿嘴笑了。
陸臨回宮的路上,連自己也不敢相信,兩個成年男子了,居然還會因為這樣細微的舉動而心動愉悅,這滋味居然也很不錯。
作為南楚昌祐四年最緊要的大事,宗如意入宮不僅關乎後宮,更關系朝野。秦國派來的送親隊伍浩浩蕩蕩,先前已将嫁妝擡進宮中,今日又擡了許多金銀器物、珠寶珍玩,以備公主日常所需。
周崇慕亦是極給宗如意臉面,雖不是冊立皇後,卻用了皇後的儀仗迎娶宗如意入宮。
周崇慕親自率領滿朝公主、诰命、前朝太妃太嫔迎候宗如意。這倒是個尴尬之處,原本這樣的事情應當由皇後來做,若是皇後做不了,便由宮內位份最高的妃嫔來做,可周崇慕後宮空無一人,莫說是皇後,連太後都沒有,只能由他親自來,倒也顯得南楚格外重視這位秦國公主。
宗如意年紀不大,人卻沉穩,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也絲毫不露怯意,穩穩當當行了禮。宗如意的喜服格外奢華,鳳冠上的九翚四鳳口中皆銜有長串珠滴,秦國産玉,鳳冠正中鑲嵌了一枚水頭極佳的玉石,霞帔掐金絲,以秦國盛産的提花為底,遠遠看去暗紋流轉而金絲耀眼,處處細致精巧。
比喜服更令人驚嘆的是宗如意本人。宗如意果真不負盛名,哪怕隔着鳳冠上叮咚作響的環珮,也能分辨出這是一位美人,從秦國到楚國千裏路途,不見她長途跋涉的憔悴,盛裝入宮,也絲毫不被珠光寶器分走美貌的光輝。
她聲音極為悅耳,帶着少女特有的嬌憨清脆:“秦女如意,見過陛下。”
周崇慕親手将她扶了起來。
他觸到她的手,手背光滑細嫩,手掌略有粗粝之感,這種感覺周崇慕很熟悉,這是習武之人的手。
冊封禮冗長繁瑣,且歸為後宮事宜,便由诰命夫人接手。周崇慕只在前朝接見了和親的使團。
楚、秦、齊三國三足鼎立,三國國君皆正值春秋鼎盛之年,國力雖略有高下,卻都彼此掣肘制衡。三國人才輩出,尤以楚國林鷺、秦國司玄子、齊國奕真三人最為出類拔萃,被冠以“當世三才子”的名號。
林鷺叛變後一力促成秦齊攻楚,秦齊當時當日手握三大才子,又有秦國強大的軍隊與齊國雄厚的財力支持,楚國局勢岌岌可危。若非周崇慕力排衆議親征挂帥,恐怕天下局勢當真要重新洗牌。
秦齊連割十五城,秦國又将公主也送來,為表鄭重,送親使正是被宗一恒尊為“興賢侯”的秦國才子司玄子。
司玄子其人,與宗如意的父親經歷相似,侍奉秦國兩代君主,都兢兢業業鞠躬盡瘁。他看起來是個典型的謀士樣子,盡管手無縛雞之力,可總會讓人覺得他的眼角眉梢能生生将人看透。
這不是周崇慕第一次見到司玄子,九仞峰山頂一戰,一向居于幕後的司玄子也露了面,陸臨墜崖,司玄子長嘆一聲離去。他獨自騎着高頭大馬,在刀尖上淌着血的楚國将士面前輕飄飄離開,周崇慕根本無暇顧及他,若不是身邊死士攔着,他當即就會跟着陸臨一起跳下懸崖。
即便沒有陸臨墜崖的變故,周崇慕也不會拿司玄子怎樣,一來他有惜才愛才之心,二來他大抵能懂司玄子的心态。就好像楚秦齊三國總要争個高下,三國才子之間同樣是暗流洶湧,司玄子不過是來瞧瞧自己死對頭的下場罷了。
司玄子同一年前并無什麽改變,仍然雲淡風輕地坐在下首。路喜将冊封旨在前朝宣讀,宣過旨後,司玄子又派出秦國的使節,兩邊一通你來我往的奉承吹噓,極為熱鬧祥和。
和親使團不過借着和親的由頭,千裏迢迢跑一趟,自然還是帶着許多外交目的。宴至半酣,司玄子整整袖袍,起身行禮,道:“久聞楚國風物迷人,遠近高低各不相同,臣一路行至京師,所見所聞果真名不虛傳,尤其以孤絕山為界,南北之間差別竟如此之大,陛下也能收歸囊中,真是不得不佩服。”
周崇慕擺擺手讓他免了這些虛禮,笑着說:“興賢侯過譽,秦國民風強悍開放,能開荒辟野,才是真正令人敬佩。”
秦國相比齊楚,土地、氣候都要惡劣一些,既不像齊國臨海,可發展漁業商業,又不像楚國湖泊河流遍布,境內物産豐富。秦國深居內陸,北部常年風沙彌漫,又有胡族連年騷擾,故而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中部南部較為适宜發展農業牧業,其中又以南部的孤絕北谷最佳,擁有大片肥沃土壤。
孤絕北谷只是極為狹長的一道山谷盆地,卻貢獻了秦國每年近三分之一的糧食收成。覆蓋孤絕北谷的八座城,有五座都割讓給了楚國。
秦國因損失了孤絕北谷,無奈之下只能北上開荒,像南部孤絕北谷五城中有不願接受南楚管轄的,便都逃難北上,正好被朝廷逮住送往北邊。為了北上的事情秦國鬧的動靜很大,有人不願意去北邊給胡族送命,又有人承受不住一路奔波辛苦,整個秦國上下民怨沸騰。
周崇慕此時說這話,便是明晃晃的譏諷嘲笑了。
這倒不怪周崇慕按耐不住,秦齊伐楚,師出無名,全由林鷺一人唆使,而秦齊野心過分膨脹,眼下秦齊紛紛吃了大虧,秦國是主使,這虧就吃的更大了,別說周崇慕只是暗地嘲諷,即便是割地求和這樣大的屈辱,秦國也只能生生受下來。
司玄子朗聲笑道:“愚公移山,精衛填海,人力可勝天,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周崇慕亦颔首:“秦君雄才大略,必能得償所願。”
“那……臣此次前來,其實是有個不情之請。”司玄子微微一笑,略頓了頓,擡眼看向周崇慕。
“興賢侯請講。”周崇慕的手指關節屈起,輕輕地、有節奏地在桌案上敲擊,像是在思忖司玄子會提出什麽樣的要求。
“久聞南楚農耕水利極為發達,臣應國君之請,希望陛下能選派手中能臣,為秦國墾荒之業指點一二。為表謝意,國君願以墾荒前三年收成的五分之一作為報答。”
司玄子這要求提的,看似胸無大志,無外乎是些耕田種地的俗事,上不得臺面,實則完全扼住了周崇慕的命門。
南楚境內白砻江支流遍布,水能豐富,水患亦豐富。在周崇慕之前的歷代南楚國君,無一不為興修水利抑制水患而殚精竭慮。周崇慕繼位後,嚴格遴選工部官吏,花費數年時間才将設想中的水利工程制出基本輪廓。
眼下司玄子寥寥數語,就要拿出一副拜師的模樣向周崇慕讨要經驗。更何況他說的農耕技術,工部的屯田部年年在田埂上一株一株麥稈地琢磨,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豈是三年收成能比較的。
更何況,秦國失了孤絕山谷始終不甚甘心,此刻墾荒只是萬般無奈之下的選擇,若是周崇慕真的應了司玄子所請,那便是為秦國興建新的糧倉而斷了自家後路。萬一日後秦國北部開荒卓有成效,又尋了由頭收回孤絕山谷,那就等于在糧草一事上再無憂慮,随時可以開戰。
在座的滿朝文武已有許多想通此關節,對秦國行徑都頗為不屑,眼看群臣憤憤,周崇慕忽而笑了,他說:“水利耕種都是惠及萬民的好事,秦君所請朕亦無從推拒,只是朕聽聞秦國北部路途艱難,且尚未修通官道,朕以為秦君可以先打通國內南北官道,以此亦是方便秦楚兩國往來溝通。”
秦國以北連接胡族,多年來深受其害,不通官道也是為防止胡族厲兵秣馬一路南下,周崇慕觸及秦國痛腳,司玄子八方不動的面容終于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場交鋒最終以周崇慕大筆一揮,挑了個工部員外郎,讓他在使團尚且在南楚的時日,抓緊時間寫一些要緊事項先行告知而告終。
司玄子此來大抵只為這一件事,被周崇慕挫了威風,便老老實實安安分分待到宴席結束,又接受了周崇慕的好意,受了一隊親衛的護送回到驿館。名為護送,實為監視,不過是周崇慕防止司玄子在京城鬧什麽亂子罷了。
“打探清楚了嗎?”此刻馬車正朝宮外駛去,司玄子先前顧忌一隊親衛,不便言語,唯有這時前方城門護衛輪班交接,親衛上前出示令牌,場面稍有混亂,才趁機壓低了聲音問道。
跟着他進宮的是他門下的少年,頗為機靈,見已恢複秩序,便執了司玄子的手,在他手心上寫道:“內應已見,确認是他。”
司玄子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什麽農耕,什麽指點,秦楚氣候不同,土地狀況千差萬別,即便周崇慕舍得派出工部尚書,也未必能處理得了秦國的狀況。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借此分散周崇慕和群臣的注意力,好讓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消息順利傳過來。
林鷺還活着,還好端端活在楚國後宮裏,司玄子毫不震驚。當日他冷眼瞧着周崇慕那副模樣,便知道即便周崇慕雄才大略,即便他真能一統秦楚齊三國,有林鷺,他就永遠有一根摸不得碰不得的軟肋。
做皇帝的,不需要太勤懇,甚至不需要太聰明,只是不能太多情。周崇慕未免也陷得太深了。還是個男人。
司玄子嗤笑一聲。
他與三國國君都打過交道,宗一恒剛愎自用,周崇慕心思深沉,齊國國君趙盈堃則是三人中最平凡庸碌的一人。
身為謀士,司玄子是瞧不上林鷺的,既已有選擇,再叛變,那便為人不齒。
可誰能評判誰呢?司玄子以為忠君才是謀士的第一要義,可未必人人都這樣認為,甚至……宗一恒都不會這樣認為。
崇華殿裏的燈火還沒熄,周崇慕過來時連翹帶着教習嬷嬷正站在殿前恭候。周崇慕揮了揮手,讓人都下去,只留下了連翹。
宗如意的儀态極好,鳳冠霞帔盛裝一整日,還能端莊行禮:“陛下來了。”
周崇慕應了一聲,将她扶起來,說:“這是你殿裏的大宮女,連翹,以後宮裏有什麽事情,都可以讓連翹去做。若是有什麽不滿,也可以直接告訴朕。”
宗如意點點頭,說:“臣妾記下了。連翹姑姑為人和善貼心,今日對臣妾很是照顧。”
“那就好。”周崇慕說:“天色已晚,早些歇着吧,朕還有些事,就不留了。”
宗如意并不是真的要來做貴妃的,她早有心理準備,笑盈盈行了個禮,說:“恭送陛下,夜深露重,陛下路上當心。”
周崇慕推拒了太監擡過來的轎子,轎子腳程太慢,還不如他自己走得快。
長大以後周崇慕幾乎沒有在宮中這樣奔走過,他太着急了,好些日子沒跟陸臨好好說話,若不是今日早晨見了一面,還不知要如何撓心撓肺地思念。
宗如意沒來的時候,周崇慕日日憂慮,如今她來了,他心中一顆石頭落地,以後的日子見招拆招也好,總強過先前那樣每日憂思,連帶着讓陸臨也不安心。
陸臨殿裏的燈火也沒熄,周崇慕屏退下人,悄無聲息地進門,發現陸臨拿了卷書坐在桌案邊等他,已經睡着了。
周崇慕被這樣一幅情景弄得滿心柔軟,蜜水一樣在胸口流淌,他将雙手穿過陸臨的腋下和膝彎,把陸臨抱了起來。
陸臨睡得輕,周崇慕一抱,他就醒了,手中的書掉在地上,周崇慕抱着他朝床榻邊走,說:“別撿了,明兒起來讓下人去撿吧。咱們睡覺。”
陸臨只披了件大氅,解開便是中衣。倒是周崇慕,一整日都穿着正經朝服,脫起來也麻煩。
陸臨跪坐在床上給周崇慕解衣扣,過了一會兒突然說:“我總記得從前也有過這樣的時候,你穿着朝服,器宇軒昂,好看極了,可是穿着極複雜,你偏要讓我晨起為你穿上,那時你在做什麽?都要來不及了,路喜一遍一遍地催你,你還要看我手忙腳亂的笑話。有這回事兒嗎?”
陸臨說完,擡着頭看向周崇慕,周崇慕愣了一瞬,過後反應過來,笑道:“師弟竟想起來了這回事,想必恢複記憶亦是不遠了。”他擡手攬過陸臨,這個高度陸臨剛好能貼近周崇慕的心口,周崇慕說:“師弟,你能想起一點從前的事,我很開心。”
陸臨難受地掙開,朝服上的金線生硬,紮得他臉疼。他低下頭,小聲說:“可我總覺得,想起來未必好,大概都是些傷心事吧。”
周崇慕拉着他的手坐下,說:“你說的這件事,是我剛登基那年。”
周崇慕十四歲登基這一年,陸臨十一歲。
先皇病重,周崇慕生母卻是個一等一的柔軟性子,母族又非頂級權貴,他雖自幼就被寄予厚望,但面對自己父皇生命一點點流逝,而自己孤立無援,名為監國,然而真當站在朝堂上眺望萬裏江山時,仍然會緊張會害怕。
他求了好些日子,終于求得奶娘和太傅松口,讓陸臨入宮陪他。他們幼年時曾因機緣巧合,一起投身于大師門下為徒,雖只有短短幾年,卻仍養成了親密無間的習慣。
陸臨年紀小,在這種手忙腳亂人人自危的時刻,其實并不能起到什麽作用,只是周崇慕見到他就覺得安心而已。
周崇慕習慣和陸臨同塌而眠,按理說這是不合規矩的,只是那時一片混亂,也沒人顧得上規矩不規矩,陸臨就這樣一直在宮裏住了下來。
先皇很快便病故了,周崇慕在靈前即位,定在半個月後舉行登基大典。陸臨一直住在宮裏,周崇慕要安撫前朝,又要接手國事,有時忙起來根本顧不上他,卻仍然沒說要讓他回家的事情。
陸臨的父親去世好幾年,他是他家風雨飄搖的一支獨苗,換成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