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裴尚待在密室內,常常一坐就是半天,倒不顯得急躁,好像對什麽都不在意。照理,裴家危如累卵,裴尚不該如此從容不迫,但事發突然,令雲昭也看不出底細來。
雲昭覺得身體大好之時,便來陪他說幾句話,卻不得回應。兩個人相對枯坐,也不如尋常一般鬥嘴,只是雲昭身體欠安,便尋得一個椅子坐上幾個時辰,又走出去。裴尚好像也不多言,随他去了。
不久之後,宮裏傳來消息,柳宸妃小産,連帶血崩之症雖得太醫控制,卻是有不得回轉的樣子。
蕭奕賜了裴家滿門抄斬,年幼者發配邊疆為奴,章懷民于午門腰斬。消息傳來當日,蕭諒聽說,便只是沉默不語,坐在那裏,不食不語,任由雲昭百般哄勸,只是不動。
雲昭的身體不濟,見他如此,也不敢再說,只是緊緊地守在他的身邊。
季瀾從外面來,也不與他們多言,只點了蕭諒的睡穴,道:“雲昭,明日就要行刑,章先生在牢裏托人帶話給我,說想你進去一談。”
雲昭知道這事情風險甚大,只怕被人發現,會連累季家。他看着季瀾道:“你當真願意幫我?”
“是。不過裴家那邊……”
他的話沒有說完,卻見裴尚忽然從門內走出,道:“我和你一起去!”
季瀾想要拒絕,卻見雲昭道:“無妨,我這有一副□□。讓他戴着,和我一起去吧。伯父所托的事,只怕現在的我一人也是做不了。”
季瀾道:“裴府的牢門,在另一邊,裴公子到時候可以給他們送最後一碗飯,權當告別。不過你切勿露出馬腳,否則也只有死路一條。”
雲昭道:“你留下來陪着鳳眠?”
季瀾道:“章先生說讓你把最後一顆丹藥給他服下。”
雲昭道:“好。季師弟,小諒就拜托你了,若是……今晚我們有任何不測,你都務必勸住他。”
季瀾道:“此話何意?”
雲昭道:“你不必多問,只要好好照顧他便是。”
季瀾心知問不出更多,便也點頭應聲,便安排他們從後門出去。裴尚和雲昭坐上馬車後,便開始化妝易容,等到了大牢門前,兩個人便要分開走。
裴尚轉頭往那邊走去,絲毫不在意雲昭站在他身後,心事重重的目光。
雲昭心道:他果然記恨伯父如此手段,把整個裴家拖下水來。只不知,為何現在這般冷靜,究竟想些什麽?
牢門邊早有一人等候,領着他一路打點,到了裏邊,遞了一個竹籃與他,也不多話,只退在一邊。
章懷民滿身污穢,爬到牢門口,見到雲昭,不由得輕笑起來。
雲昭看得心中難過,問道:“伯父,都到這個時候,你怎麽笑得出來?”
章懷民道:“我當然高興,馬上就能去見你外祖父,外祖母,你幾個叔叔伯伯,還有姑母。一家團圓,豈非大喜事?”
雲昭聽得垂下淚道:“姑母的死,是否有異?”
章懷民道:“你快把籃子打開,給我那瓶酒。”
章懷民将酒一飲而盡,又拿出頭上插着的簪子,戳穿手腕,對着酒瓶,慢慢滴血。
雲昭問道:“伯父!你在做什麽?”
章懷民虛弱道:“你姑母手上的镯子,本可解百毒,想來她病得突然,來不及交代諒兒。不過我一直在想,她明知蕭奕下毒,為何不自行取镯子內的藥物服用。後來我想通了,她定是見蕭奕已下狠心,縱然解了毒,也免不了被他用其他手段賜死。她安心去了,蕭奕也許會憐惜諒兒年幼,體恤寬待。”
雲昭道:“姑母果真是被毒死的?”
章懷民道:“我那日開棺,不曾細看,但她骨頭發黑,顯是中毒。我騙說那镯子需研磨成粉,其實只要掰開,吞服藥粉便可。我早已将藥粉服下,這幾日藥效已顯,全身血液充沛。這簪子上抹的藥,可讓我的血暫時無法凝結,現在這一瓶血你帶回去,有那藥酒相助,定然可保六個時辰無礙。你趕快拿去給諒兒換血,不要逗留。”
雲昭道:“伯父,你……為何要讓裴家一起遭殃?”
章懷民道:“當年我楊家一心報國,為了蕭奕,滿門皆亡。可是裴家在寧王面前搬弄是非,引得寧王猜忌之心大起,使我楊家不得不交出你做人質。他們後來見勢頭不對,連忙又轉頭柳家,在蕭奕面前離間楊家,若非如此,我楊家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雲昭道:“原來……如此。”
他心中明白,與裴家的仇怨算是解不開,斷不了,從此牽扯得更深了。
章懷民氣息越發弱了,又聽外面有人催促,雲昭跪在牢門口,磕了三個響頭,這才離去。
他才上馬車,卻聽外面一聲大喊,有人劫獄。他頓時明了,是裴尚做了手腳,想要進去再看,又擔心蕭諒,終究只是坐了馬車離開。
蕭諒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父皇和母妃都在身邊,三哥拉着□□要射雪鴉,被他搗亂敗興,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轉眼間,母妃,三哥,舅舅的屍骨,都在眼前。他走着看着,便見到自己站在那裏,腳下踩着蕭誠,蕭訣,蕭雲詳的屍體,還有季瀾垂死的跪立在旁。
他忽然醒了過來,卻見季瀾關切的看着他,便便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舅舅呢?”
季瀾道:“章先生……被處決已過了三天。”
蕭諒問:“我怎會一睡三天?”
季瀾這才把雲昭帶回來章懷民鮮血,與他換血治病一事說了。
蕭諒道:“表哥現在在哪?”
雲昭從門外進來,道:“小諒不要擔心,我在這裏。”
蕭諒道:“季瀾,你出去吧,我想和表哥說幾句話。”
季瀾見他對章懷民的死毫無反應,心中憂慮,只看了一眼雲昭,便推門出去。
雲昭道:“小諒,你……是不是對什麽都沒感覺了?”
蕭諒道:“表哥,我為什麽感覺不到傷心,難過,好像是個活死人一樣?我想哭,可好像連哭的意念都不見了?”
雲昭道:“換血的代價,是你要這樣情緒無波無瀾,好在藥性只有一年,也是無礙。”
蕭諒道:“表哥,我明明心裏很生氣,想去問父皇為什麽要這麽狠心,又想去撞死在母妃的碑前,一了百了,我想去找三哥,問他為何要與蘭妃娘娘做下那等事!我好恨自己,救不了一個人,卻要受你們每一個全心全意的保護!可我連恨的感覺都沒有,剛才被季瀾扶着,也沒有一絲激動。”
雲昭道:“你切莫胡思亂想,以後會好的。”
蕭諒道:“表哥,你說舅舅是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是下了什麽奇怪的藥,讓我生氣不能,怨恨不能,傷心不能,什麽都不能。就如我現在這般,對你們所有人的命運也是不能做任何改變,只能看着一切發生。”
雲昭道:“小諒,不要這樣!”
蕭諒猛然站起來,把屋裏所有的東西砸得稀巴爛,大喊道:“為什麽,為什麽!我要生氣!我明明在生氣,為什麽這麽冷靜!我不要冷靜!”
雲昭連忙上去抱住他,道:“小諒,你聽我說,表哥希望經過這次後,你能安安靜靜的做個秦王,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蕭諒道:“你要走?”
雲昭道:“那日我和裴尚去大牢,我去見伯父,他去見家人。沒想到裴尚趁機劫獄不成,便逃走了,如今生死不明,我想去找他。”
蕭諒看了他一眼,道:“表哥,你在秦王/府确實太危險,還是走的好。這次母妃皇陵的事,只怕父皇不會那麽簡單相信我,要是他動了殺念,好歹能不連累你!”
雲昭道:“不會的,你對他來說,并無威脅,何至于此?”
蕭諒道:“那日父皇宣我進殿,明擺着是要看我見到舅舅有什麽反應,我着實忍得太辛苦。父皇如此猜忌,我想要安枕無憂已是不能。”
雲昭看着他,一夜之間的成長,似乎太過殘酷。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時候離開,到底對不對,但是畢竟他去大牢看望章懷民的事,若被人認出來,那秦王/府吃不了兜着走。
蕭諒繼續道:“裴尚劫獄,只怕也是父皇故意放的漏子,不過你既說要找他,想來他逃出去了?”
雲昭道:“是,他逃出去了。劫獄的刺客盡數死了,被抓的也都自盡,問不出什麽。”
蕭諒道:“父皇定是想拿住人,對柳國舅一家出手,不過最近柳宸妃小産,他也不好明面出手,自然只好用此事做文章。”
雲昭道:“柳宸妃昨日已經殡天,現在京中一片安寧,你安生養病就是。”
蕭諒道:“表哥,那裴公子知道舅舅這般對他們裴家,如何能幹休?你去找他,豈非自尋死路?”
雲昭道:“我也不知,就是想見見他。其實見了又能怎樣呢?就如這幾日,在秦王/府,我與他也是相對無言。”
蕭諒道:“表哥……若你尋不到他,便找個好所在安居,日後有機會再派人傳信于我。”
雲昭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現在見季瀾如此待你,也算癡心。你們的事情,表哥不想再說,不過京中局勢如此複雜,你們都身不由已。你千萬想開些,萬事不可強求。我今晚就走。”
蕭諒道:“為什麽走得這麽急?”
雲昭道:“我本就是為了等你清醒,現在見你無礙,自然就該離開。”
蕭諒道:“你從密道繞出後門去吧。”
雲昭點了點頭,便退了出去。季瀾随後便進來,卻見蕭諒正看着他,便有些不解。
蕭諒道:“我記得前不久,太師要為你娶妻,可有此事?”
季瀾道:“鳳眠……”
蕭諒道:“鯨波,不若我們各自成婚,忘了彼此吧。”
季瀾萬料不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頓時吃驚不小,連忙上去,激動得抓着他的衣領,不肯松手。
蕭諒道:“鳳凰沉眠,巨鯨興波,一個火中來,一個水裏去,如何能夠相依?”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病得沒力氣,都有些厭世之情,果然意志力鬥不過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