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秦讓在一旁搓手,“聖人,身上的衣裳好歹換一換吧,這樣不難受麽?”
她坐在矮榻上搖頭,目前哪裏有心思管這些,她惦記春渥,不知道她人在哪裏,官家又推說不知情,難道人就這麽消失了麽?她轉過頭問他,“中貴人,官家祭天地要多久?”
秦 讓被她的稱呼叫傻了眼,“聖人怎麽叫臣中貴?您是禁中人,只有外間才管內侍叫中貴……祭天地程序倒不複雜,就是祭前籌備繁瑣。官家已經齋戒過七日了,今天 到祭壇祈願,估摸一個時辰就完了。之後再去廣聖宮祭奠祖宗,可能要耽擱一陣子。不過聖人別擔心,今日太後率衆娘子到景福殿放生池放生錦鯉去了,前朝還算安 全,聖人在這裏,不會走漏消息的。”
她垂下頭,精神萎靡。如今像個過街老鼠,以前大搖大擺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再回宮裏來,被太後知道了必定要責罰。這些其實都是次要,她現在渾身長膽,逼得人山窮水盡的,什麽都不怕。她只是往外探看,喃喃道:“派出去的人怎麽還不回來?到底打探到消息沒有!”
秦 讓說:“聖人莫急,禦龍直在宮城南三門以外,從這裏過去有段路。我已經吩咐了,催他們腳程加快,應當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說着一笑,“今早宮門一開, 瑤華宮禁軍便求見官家,說仙師走失了,把官家急得滿頭大汗。這回是連宣德門觀禮也顧不上了,匆匆便出宮去尋人。所幸找見了,否則汴梁城只怕要給翻個底朝天 了。聖人放寬心,如果苗內人真是禦龍直抓的,有官家在,出不了事的。”
他一口一個聖人,她聽來很覺諷刺,“我已經不是皇後了,別再叫我聖人了。”
秦 讓卻很執拗,“別人不知道,臣是知道的。目下官家正忙于戰事,将聖人安置在瑤華宮,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廢了可以重立,對官家這樣的霸主來說沒什麽是辦不 到的,聖人只需按捺,好好保重自己就是了。其實官家也有難處,換了誰不傷心呢。聖人也請寬宏些,站在官家的立場上,就能明白他的心了。”
所 以她之前不怨恨他,人在局中,再手眼通天,也有顧及不到的時候。何況她也能體諒,他是順勢而為,最後成就他一統天下的夢想罷了。一位帝王,感情終歸和尋常 人不一樣。他可以愛,但是必須愛得克制,還要收放自如。到現在她還是覺得兩國聯姻不虛此行,唯一的遺憾是彼此不合适,他不能提供她渴望的愛情。
她不說話,因為說得再多也沒用。矛盾到了這種層面,并不是勸說幾句就能煙消雲散的。
她起身到前殿,站在一片溫暖的陽光裏看着福寧殿的大門,唯見天街空曠,沒有半個人影。
秦讓掖着兩手跟在她身後,她的道袍泥濘落魄,可是無論如何不肯替換。她有她的固執,不想再穿上宮中的衣服,也許已經認命地做她的道姑了。他嘆了口氣,“聖人一早沒吃東西吧,臣讓人準備去。”
她搖頭說不,“我不餓,你就在這裏,寸步不要離開。萬一再出什麽纰漏,好證明我的清白。”她是不想再蒙受不白之冤了,即使兩個人沒有緣分,也不要弄得那樣兩敗俱傷。
終于看見以個黃門壓着幞頭從遠處奔來,她走到殿外,疾聲問:“如何?禦龍直怎麽說?”
那個黃門叉手道:“回仙師的話,臣找禦龍直指揮使詢問情況,記指揮說昨夜禦龍直并未外派,帶走苗內人更是無從談起。”
秾華靜靜站着,腦中茫然。金姑子和佛哥在禁中這麽久,是不是禦龍直還是分得清的。這算什麽?難道不願把人交出來,索性矢口否認麽?
她頓時沒了指望,心裏有千百種的疑慮,誰來給她印證?她失魂落魄地在殿前廊檐下來回打轉,整個大钺她只認得他,如果這裏斷了線索,那春渥就兇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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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讓怕她憂慮忙上前安撫,“聖人別急,等官家回來,自會給聖人一個說法的。”
等他回來,誰知會不會同禦龍直口徑一致。現在每一刻都在煎熬,她覺得自己不能這樣枯等,可是除了等,她還有別的辦法可想嗎?
終于他回來了,腳下走得匆忙,冕冠上天河帶被風吹得淩空飄揚起來,俨然是這蕭索冬日唯一的希望。她迎上去,“官家,為什麽禦龍直說沒有拿人?春渥到底在哪裏?”
他此刻火冒三丈,寒着臉道:“我在地壇便傳人來問了,昨夜二更時确有禦龍直拘人,可是我從未頒布過這道口谕。眼下已經命軍頭司徹查了,禦龍直所有禁衛一一盤問,若找不出那些人,只有一個解釋,有人假冒禦龍直。”
她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麽事情會這樣複雜?禦龍直是他的親軍,誰敢假冒?
她怔怔回了殿裏,重又在矮榻上坐下來,“官家可是打仗打亂了心神,把自己下的令都忘記了?”其實她根本就不相信他,也許都是他用來搪塞她的話。
“昨夜二更到現在,十個時辰了……”她抱住了膝頭哽咽,“我已經出宮了,已經去做女道士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只要把春渥還給我,就算讓我離開汴梁也可以,為什麽要打她的主意……”
他知道現在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只得蹲在她面前安慰她,“皇後,我定會把苗內人找回來的。我知道她對你很重要,我絕不會動她一根汗毛,你要相信我。”
她呆滞看他一眼,“什麽時候能有答複?”
他說:“已經在查了,只不過事情發生在夜間,我也是到早晨才知道消息。況且今日有大典,我疲于奔命,來不及周全。現在得空了,一定将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他答應要查,暫時卻不能給她任何确切的答案,她心裏沒底,定眼看着殿中的青銅香爐發呆。然後他接了前方戰報,急招宰相往垂拱殿商議,吩咐她在殿裏等他,又匆匆去了。
朝中多事之秋,他忙。國與國之間的大仇大怨她想管也無能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身邊的人。金姑子和佛哥已經讓人去放了,她多少還有些安慰,就是春渥現在下落不明,她不知道怎麽解救她,将臉埋在臂彎裏,無聲飲泣起來。
半天時間在焦躁裏度過,她頭痛欲裂,錄景送了吃的來她也不想動,裹着道袍歪在那裏。起初有陽光時覺得還有希望,太陽轉過去了,照不到她身上,這深深的殿宇就顯得異常陰冷。
秦讓還在為她身上的道袍苦苦掙紮,“聖人把衣裳換了吧,臣喚宮人進來伺候。”
她照舊搖頭,“把乳娘找來我再換。”
“已經在各司各獄中查了,聖人可能不了解,大钺的衙門多,每直都有自己拘押的地方。禦龍直那裏沒有消息,說不定是別的班直辦的。官家已經下令全力搜尋了,只因為目前事忙,還請聖人體諒些。”
正說着,今上從外面進來,吩咐錄景,“把襖裙放在後殿,打盆熱水來給皇後擦洗。”
她凝眉說:“我從道了,官家叫我悟真就是了。”
他 不答,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改不了,也不想改。他從第二次見她起就這樣喚她,對他來說稱她皇後,就像民間叫娘子是一樣的。她很倔強,不聽他的話,他勸說不 成只有自己親自動手。抓住她的腕子往後殿拖,那點掙紮微不足道。他不顧她反對,替她把那件灰灰的道袍解開,擲在地上。想起她清早在晨霧裏奔跑,乍見她的樣 子,那時心裏有多痛,不願意再回顧了。
“別動!”她還反抗,他用力壓制住了。垂眼一看,她腰上竟鑲了把匕首,他說,“用這個就能保護自己麽?”
入 宮攜帶利器是大忌,他卻并不介意,但凡同她有關的,他總是試圖往好的方向推斷。阿茸下毒是受雲觀指使,與她無關。然而那串香珠裏颠茄的由來呢?他懷疑貴 妃、懷疑禁中所有娘子,明裏暗裏探訪,都沒有結果。他第一次感到棘手和困擾,一心想要證明她的清白,可是沒有任何對她有利的證據,所以他只能持保留态度。
她很排斥他,他不在乎。她是不是愛他,也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心裏裝了太多東西,總要有個發洩的途徑。他把兩手焯進熱水裏,打了巾栉給她擦臉。她惱羞成怒,下勁推他。他一手扣住了她的下巴,把巾栉掩在她臉上。
“我會把人找回來的,牢裏沒有就搜城,這樣可以麽?”他隔着巾栉撫摩她的臉,太久沒有接觸,每一下觸碰都能感覺到心髒劇烈收縮。他知道不該讓她看出情緒波動,平了下嗓音方道,“讓你入瑤華宮是為你好,一個人的身份和勢力不對等,最容易受矚目……”
那 麽廢後呢?秾華不打算再想起這件事,可是心裏終究還是在意的。她雖不像貴妃那樣出身高貴,但是她什麽都看得真切。騰出這個後位,不就是為了有個犒賞的籌碼 麽!可是話又說回來,她的嫌疑洗不清,受到這樣的懲罰已經是最輕的。她同衛子夫相比算是幸運的,如果一根白绫賞賜下來,不死也得死,讓她從道,已經是他開 恩了。
她不再抗拒,他還算滿意。替她換上了大袖衣,她的臉淡漠而素淨,一如他記憶中的美麗。他将一塊佩玉系在她衣襟上,慢慢捋那朱紅的穗子,回龍須帶着微微的涼意劃過他的手掌,他說:“你在瑤華宮好麽?日子過得清苦麽?”
她皺了皺眉,“官家,我眼下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同你聊家常,你我之間也沒有家常可聊。我今日進宮是排除了萬難的,不是恩寵日隆時随性的游玩。”
她說得不帶溫度,他略怔了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什麽話可說了麽?沒有苗內人這件事,你可是永遠不會見我?”
“我以為出宮那天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她斂了衣袖,轉身往前殿去,邊走邊道,“我再等一個時辰,天黑前若沒有乳娘的消息,我就回瑤華宮去了。”
他立在那裏,只覺透心的寒冷。她再也不是那個單純嬌憨的小皇後了,抑或從來就不是。
一個在檐下,一個在後殿,雖身處同一所寝宮,然而咫尺天涯。
她 擡頭看漸漸冷清下來的穹隆,太陽懸挂在西邊的天幕上,她把手伸進光帶裏,沒有半點溫度。西北風從指間穿過,反而冷得徹骨。她癡癡望着那斜陽,她在大钺度過 的第一個冬季,是她活了十六年來最難以忍受的。汴梁是幹冷,建安是濕冷,每到這個季節春渥就準備好熏籠,她整天裹着被子坐在上面,連搬都搬不下來。春渥怕 她上火,必須給她煎涼茶,她十四五歲了,還張着嘴等她喂她……現在春渥在哪裏?她覺得自己一下子沒有了方向,這種恐懼比失去愛情更碩大。
風裏傳來了啷啷的聲響,是黃門跑動起來,腰間的鑰匙相撞。他到了臺階下,遙遙向上行禮,湊到秦讓耳邊回話。秦讓側耳細聽,突然臉上一陣惶恐,忙不疊回手把他遣退了,提着袍裾上階陛,腳尖一絆,險些磕倒。
秾華走過去,“有消息了麽?”
秦讓嗫嚅了下,擡眼往殿裏看,今上從門裏走了出來,“說。”
秦讓應個是,一邊拿眼瞟她,一邊期期艾艾道:“軍頭司傳話來,說……在皇城以南三裏,發現了苗內人的屍首。”
秾華頓時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你再說一遍。”
秦讓咽了口唾沫,“找見苗內人了,在城南……”
她晃了晃,一下子跌坐下來,腦子裏發懵,人抖得如同枝頭枯葉,追問:“現在人在哪裏?”
秦讓忙攙她起身,“已經帶回來了,在軍頭司衙門。”
其實今上早就有預感,春渥從失蹤起就注定了結局。他也憤怒,剿滅雲觀的殘部後一心對外,竟忽略了城中別的勢力。他擔心她,上去相扶,“皇後……”
她一把推開了他,“在軍頭司……我要去見她。”
她 半瘋半癫的樣子,臉色慘白如紙。頭昏眼花,連天地也看不清了。跌跌撞撞下臺階,錄景和秦讓怕她跌倒,拿手左右護衛着。她深一腳淺一腳,仿佛踏在雲端上,不 在乎下一刻會不會從階上滾下去。只覺得自己的心要碎了,身體在闊大的襖中縮成一個核,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刮得她體無完膚。她幾乎是一路嚎哭着往前去,空曠 的天街上留下她悲聲的嗚咽。
他在後面緊跟,幾次想接近,都被她拒絕了。他居然有種孤苦伶仃的感覺,這次恐怕是要徹底失去她了。
她 腿裏發軟,踉跄着往前跑,摔倒了爬起來,手心和膝蓋再疼,也抵不過心裏的恐慌。她要去見春渥,也許是他們弄錯了,也許那人根本不是她……她提裙跨過贻模 門,軍頭司就在門外,占地很大的一處院落。可是将近的時候她卻有些遲疑了。她害怕,如果是她怎麽辦?如果是她怎麽辦……
她渾身都在哆嗦,克制不住的顫抖,牙齒磕得咔咔作響。軍頭司正門大開着,接近傍晚時分,裏面黑洞洞的,像個張開的獸口。
他見她卻步,知道她怕,自己先進了閣中。衆班直揖手行禮,他垂眼看地上,屍首用白布蓋着,只看出隐約的人形。指揮使把布揭開,他抿緊了唇,臉上神色凝重。
她還是進來了,看見春渥的臉,平靜的,沒有半點聲息。她膝蓋一軟跪了下來,爬過去,拿手輕輕推她,“娘……”
春渥一動不動,再也不會理她了。她揭開罩布看,她胸前的道袍被血染透了,變成了深黑色。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把她搬起來,抱在懷裏。痛極了,想尖叫、想嚎啕,可是發不出聲音。半天才倒過氣,撕心裂肺地哭出來。
她對不起她,是她害了她。最後一個疼愛她的人也失去了,她終于一無所有了。突如其來的變故将她碾壓得粉碎,她椎心泣血,傷極痛極的模樣叫人黯然。
“娘把我也帶去吧,我活不成了……”她邊哭邊說,帶着些許希望,嘗試去摸她的手,可惜冰冷。她暈眩,無法呼吸,覺得魂魄從頭頂上杳杳飛出去,也許自己真的也要死了。
他強行把她拽了起來,她的樣子令他害怕,她站不住,他只得懷抱住她,轉頭吩咐錄景,“驗過了便厚葬吧。”
錄景道是,她卻頓足說不許,哀聲喚着娘,探出兩臂想去夠,他不容她再靠近屍體,她掙不出去,眼睜睜看着春渥被班直擡走了。
他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強行把她按在懷裏,“我會下令緝拿……那些帶走她的人,一定抓起來交你處置。”
她不要聽他的話,如今全在他口中,他說不是禦龍直幹的,她未親口問到。春渥的屍首在軍頭司,誰知道是不是他們整治死了推說尋回來的。
她恨他,咬牙切齒地恨他。他說些什麽她都聽不見,揚手甩了他一記耳光,“殷重元,今日起我與你恩斷義絕,再見亦是仇人!”
那記耳光響亮,驚呆了所有人,頓時跪倒一大片。她是無所畏懼的,他要是能殺了她最好,反正已經生無可戀了。她覺得解恨,仰起頭,一縷發搭在她的嘴角,她笑起來,含着淚大聲地笑,形容駭人,恍如鬼魅。
他挨了她一巴掌,尊嚴掃地,若換了別人早就千刀萬剮了,可他卻忍住了。他理解她現在的心情,她必須找個人來恨,才能抑制滿心的不甘和怒火。
他垂手說:“是我無能,若沒有去祭天,或者能早些找到她……”
“是你殺了她,別再演戲了!”她尖聲道,發狠指着他,“你殺了雲觀、殺了乳娘,你還要殺我的母親和弟弟,我今生和你勢不兩立!”
她看見旁邊的鹿角刀架上供了把棠溪寶劍,抽出來便朝他刺過去。她是真的想殺他,只有将他碎屍萬段才能解她心頭之恨。可惜她力寡,被衆人攔住了。錄景顫聲道:“使不得啊聖人,他是官家呀,千萬莫做叫自己後悔的事。”
她不後悔,現在看見他的臉就惡心,原來從愛到恨不難,僅僅只需一個轉身。她試圖突圍,但她沒有這個能力,到最後筋疲力盡,除了痛哭別無他法。
以後該怎麽辦?她不知道路在哪裏。但是必須離開這座皇城,半分也呆不下去了。她擲了劍,搖搖晃晃往外走,天已經快黑了,她沒了頭緒,站在一片混沌裏綿綿哀哭。
他追出來,“你要到哪裏去?”
她不理會他,僵着身子挪步。他不能讓她這個時候走,怕她會出事。他上前攔她,臉孔隐匿在暮色裏,只聽嗓音微哽,半似央求地說:“你不要走,我不放心。”
她擡起眼來,“還想再吃一巴掌麽?”
他沒有動,她果然揚手又是一耳光,他忍痛生受了,“只要你好過些。”
她 哪裏能好過,恨他,更恨自己。要不是她意氣用事,她們不會到钺國來,春渥也不會死于非命。如果沒有以前種種,即便在建安直面戰争,死也死在一起,怎麽會像 現在這樣不明不白!春渥是被她連累了,她悔恨,奮力抽打自己,被他鉗制住了雙手。他求她冷靜,冷靜是個什麽東西?她奮力推開了他,“我要回瑤華宮。”
他說:“今天天色晚了,明天……”
她沒等他說完就朝宮牆撞過去,他大驚失色,慌忙去擋。她果真一心求死,用了十分的力氣,把他撞得一聲悶哼。他彎腰咳嗽起來,依舊拽住她不放手,又不敢強迫她,只得讓步,“我命人備車……”
她轉身朝右掖門走去,他凄惶看着她的背影,捂着胸口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