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冬至轉眼便到,這個節氣是一年中最大的日子,幾乎等同于過年。各家各戶祭祀祖先,朝中官員拜帖往來,宣德門前還有象車表演,整條禦街觀者如織,熱鬧非常。
秾華的寝宮在瑤華宮最深處,東牆上有扇檻窗,推開可以看見景龍江邊的景致。冬至前一天晚上起就有人放江燈,天黑開始絡繹不絕,她閑來無聊倚窗遠眺,也是種消遣。
當 女道其實還不錯,道士同和尚不一樣,和尚念經念得嗡嗡的,從早到晚。道士有課業,但是不多,加上她無需替人打醮作法事,一天除了打坐發呆練練字畫,沒別的 事可幹,日子倒比禁中清閑。就是吃口上差,瑤華宮不像普通的道觀接受民間香火,只靠每月五十缗的月例養活宮裏三四十口人,平常生活清苦節儉。也是,她是來 受罰的,不是來享福的,和禁中沒區別,大概所有人都願意來吧!
瑤華宮裏吃得最多的是梢瓜和山藥,吃多了叫人作嘔。春渥提着水壺進來,笑道:“明日過節,許久沒吃羊肉了,給你開個小竈罷。”
她聽了眼睛一亮,再一想市價,頓時萎靡了,搖頭晃腦吟道:“東京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買嘗。只把魚蝦充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春渥聽了失笑,“這下子好了,整天作打油詩!雖是貴了些,總不能一點肉末不沾。我是不要緊,你們年輕姑娘,一個個面黃肌瘦不成樣子。”
她說:“買蟹吧,做洗手蟹,叫宮裏的道姑們一起吃。九百錢只能買一斤羊肉,卻可以買很多螃蟹。”
她 以前不需要算計這些,羊肉不管在建安還是汴梁,一向是“價極高”。她爹爹疼愛她,唯恐她不肯吃,膳食上從來不克扣。後來入了禁庭正位中宮,有日供一羊的優 恤,哪裏像現在!春渥聽她盤算,心裏有些酸楚,只道:“你別管了,螃蟹也買,羔兒肉也買。咱們有些積蓄,吃兩頓羊肉的錢還是有的。”
她聽了也不反駁了,繼續坐在窗前看人放燈。頓了頓問:“讓金姑子和佛哥離開汴梁,她們今日走麽?”
春渥開箱取錢,一面應道:“我游說了很久,都不願意走,怕她們離開了,有人欺負你。她們願意留下就留下吧,現在戰火紛飛,我們這裏感覺不到,綏國邊境定然不太平。她們回去也冒風險,一動不如一靜。”
她黯然嘆息,“我孃孃同高斐,如今不知怎麽應對。當初他們寄希望于我,當真所托非人。”
春渥道:“這些年他們人未少派,何嘗成功過?你是個女子,若換做我,絕不舍得讓自己的女兒充當武器。郭太後也太狠心了,有今日早就應當預料到,不單害了你,還誤國。”想起自己的家人,愈發的難過,然而鞭長莫及,只有各自保重了。
“鬼市開了,明天是正日子,價格翻倍,夜市比早市還便宜些。我帶上她們一道去,難得跑一趟,好多零碎要添置。”春渥到門前背起了筐,回頭道,“不用等我們,你早早歇下吧!”
她嗳了聲,“出去要小心,夜裏人多,別走散了。”
春渥笑道:“又不是孩子,走散了會自己回來的。”臨行又看她一眼,這才去了。
金 姑子和佛哥自從來了汴梁之後沒有機會出宮,到今天才見識到外面的繁華。要論富庶,汴梁确實比建安更勝一籌,只是走在敵國的鼎盛裏,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慨。起 先兩人都悶悶不樂,只顧在春渥身後亦步亦趨跟着。春渥知道她們不高興,低聲道:“先把東西買齊全,我要去大錄士巷找崔先生。白天人多眼雜,夜裏天黑還好 些。你們可以去蓮花棚裏,邊聽戲邊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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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自然說要一道去,春渥拗不過便應了。她們依舊不遠不近跟着,春渥忙着采買,她 們立在邊上,看勾欄裏招客的醜婆婆怪腔怪勢随樂起舞。旁觀的人有很多,不時爆發出轟然的笑聲。她們兩個提着背筐,一路走一路回頭,偶爾有手持長矛的禁軍走 過,也沒太在意。兩國交戰,城中加重兵防并不稀奇。
原本一切好好的,不知怎麽一隊穿着黑甲配龍形腰圍的班直從天而降,大步流星向她們走過來。到了近前擡手一攔,“誰是苗春渥?”
三個人回過身來,心頭不由一撞。金姑子和佛哥警覺,壓着腰帶趕上去。春渥看他們是今上親軍打扮,怔怔道:“我是苗春渥,長行找我有何事?”
為首的不做解釋,揚手道:“抓起來!”後面兩個如狼似虎的班直撲過去,将春渥的手臂反剪着架到了一旁。
金姑子蹭地抽出了劍,“你們是何人,沒有文書膽敢拿人!”
街市上人群嘩然,紛紛圍攏過來。為首的班直将腰牌往前一舉,“禦龍直奉命捉拿要犯,誰敢阻攔,格殺勿論。”
佛哥才不管那許多,持劍便沖上去,“她是李後乳娘,要抓她,先問過我手裏的劍!”
然後一頓兵器相接的聲響,驚天動地地打鬥起來。她們心裏有一團怒火,在禁中一再被欺壓,到了宮外還不放過,憑什麽?就是拼了一死也不能任人宰割了,今上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明明說過事情到此為止,如今又反悔,将人當猴耍!
金姑子和佛哥都是常年習武的人,當初挑出來随侍,就是看中了她們拔尖,真要全力拼殺,技巧不比男人遜色。她們動作流麗,招招致命,要降服她們,着實費了禦龍直好大一番功夫。
在鬧市起了沖突引人矚目,班直也想速戰速決。到底是女人,近身格鬥力量上有欠缺,傷了幾人後漸露頹勢,最後還是被撂倒在地了。
女人倔起來也像牛一樣,她們不服,欲翻身再戰,被長劍抵住了咽喉。為首的寒聲道:“不取你們性命,是未得陛下口谕。苗內人我等必須帶走,悟真仙師若是要讨人,請直面陛下。”說着揮袖,下令收兵。
春渥叫破了嗓子讓她們別動手,她們不聽,最後弄得這樣狼狽,她在邊上急斷了腸子。左右班直押解她往軍頭司方向去,她勉強回頭,高聲道:“照顧好公主,以後就托付給你們了。”
金姑子和佛哥氣哽失控,再欲追上去,被身後的人喝住了。
“要同禦龍直硬碰硬麽?再纏鬥下去死路一條!”
她們回身看,崔竹筳就立在不遠處,她們見了他便哭起來,“崔先生,春媽媽被他們帶走了,叫我們回去怎麽同公主交代。”
崔竹筳招她們往人少的地方去,壓聲道:“朝中官員擁戴貴妃為後,上次貴妃刺傷聖人與兩次下毒事件要一起徹查,春渥被帶回去,必定會做替罪羔羊。你們趕快回瑤華宮告知聖人,讓她想辦法求求情,晚了只怕來不及了。”
金姑子慌忙道好,也沒顧得上問他怎麽會在這裏,與佛哥一起匆匆回了瑤華宮。
秾 華卧在圍子床上,聽着外面環餅小販的叫賣聲,正昏昏欲睡,忽然殿門被拍響,動靜大得驚人。一般這種情況沒什麽好事,她心頭驟跳,連鞋都沒穿,光腳跑過去開 門。借光一看,金姑子和佛哥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分明是剛和人械鬥過。她疾聲問怎麽了,“怎麽弄得這個模樣?乳娘呢?”
佛哥哭道: “春媽媽被禦龍直的人帶走了,我和金姑子打算搶人,同他們打了起來。可惜不敵他們人多,實在救不了春媽媽。後來正巧遇見崔先生,崔先生讓我們回禀公主,朝 中衆臣舉薦貴妃為新後,官家重審先前的幾宗案子,恐怕要拿春媽媽開刀。公主快想辦法進宮面見官家,否則春媽媽就有危險了。”
她聽 完人都要暈了,現在被關在瑤華宮裏,她怎麽能夠見到官家?可是春渥被帶走了,她焦躁得欲發狂,提袍便往宮門上沖。可是門前有禁軍把守,任她怎麽哭喊乞求都 沒有用。鬧了半晌,精疲力盡,忽然發現厭倦至極,早聽春渥的話,逃出瑤華宮就好了。她希望過寧靜的生活,可是總有那麽多的事,不知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他們不讓她出去,她急得蹲在宮門前痛哭流涕。朔風野大,吹在人身上刀割似的。金姑子見無望,上前攙扶她,低聲道:“公主別着涼,快三更了,離天亮還有一會兒,咱們回去從長計議。”
她被她們扶回殿裏,坐也坐不住,在地心團團打轉,哭着說:“他答應不動乳娘的,為什麽說話不算話?你們可看清了,是禦龍直的人麽?”
佛哥說是,“憑他們的打扮和腰牌,的确是禦龍直無疑。”
諸班直分類衆多,比方內殿直、金槍班、東西班、鈞容直、骨朵子直……其中官家最倚重的就是禦龍直。這些人鐵血無情,只要今上一聲令下,連自己的家人都敢殺,更別提一個春渥了。
天 寒地凍,她牙關打顫,身上出奇地冷,臉上卻滾燙。腦子裏隆隆響起悶雷,重複的就只有一個問題,究竟如何才能見到官家?只是他背信棄義,這樣的人真的已經不 能再信賴了。可惜了曾經的那一段,跟他在一起的美好,遠勝雲觀。她把所有的熱情寄托在他身上,到現在才發現這種寄托是最傻的。他為了他的江山,為了達到他 的目的什麽都能豁出去,包括那些誓言。
“明日是冬至,他應當在宣德門上觀禮。”她突然想起來,頓時有了目标,“我要想辦法出去,到那裏一定能見到他。”
金姑子道:“我們引開宮門上的戍軍,公主趁機往外跑。只是瑤華宮距大內十幾裏遠,公主沒有車馬,步行恐怕要走很久。”
她說:“我管不了了,春渥不知道怎麽樣了,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官家是不是有意在廢黜我之後再整治春渥……我不在近前了,想求情也沒有辦法。可是他為什麽要抓她?不是已經起兵了,還需要什麽把柄做筏子?”
佛哥想了想,臉上傷處牽扯一下,有點疼。她咧了咧嘴,“也許官家變心了,為了和烏戎結盟,真的打算冊立貴妃。”
她惘惘背靠着牆,牆頭的寒意滲透進衣裳,背心冰冷。他說過貴妃永遠當不成皇後,如今要推翻了麽?她有些失望,又覺得很憤怒,不管他立誰做皇後,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他不應該動春渥,既然上次許諾過她,就當說話算話。
她靜下心來,無論如何總要舍下面子再求他一次。雖然感覺屈辱,但為了春渥,也要硬着頭皮嘗試。
“五更的時候禁軍交班,趁着交班之前闖出去。”她開箱,從首飾匣子裏翻出一把匕首掖在腰間,“回頭要委屈你們了,只怕那些禁軍會把你們抓起來,我見了官家之後再設法搭救你們。這刀子我帶着,萬一他們攔我,我就死給他們看。”
金姑子道:“公主千萬不能自傷,婢子們不要緊,就算被他們拿住,不得命令也不敢把我們怎麽樣。公主只管走,出了宮門一直往西南,婢子們不能護送你,你自己千萬要小心。”
她點頭道好,“原本在瑤華宮做場戲,或者能把他哄來,可是春渥等不了那麽久……再說我自己,也已經不那麽有把握了。他心裏要是還有我,我在這裏哭鬧也許有用。現在他拿了春渥,大概不惜同我反目了,我再做什麽都是枉然。入禁庭見他不知有沒有用,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她說得凄凄然,金姑子和佛哥沒法安慰她。人總是在困難裏不斷成長,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不動搖。曾經愛過,但是愛情和權力放在一起做比較時,愛情往往不堪一擊。她沒有底氣也是無可奈何,慢慢發現自己不太重要,要接受比較難,但還是得認命。
“寧王沒死,官家也許還有争搶的心思。現在寧王不在了,他就不拿公主當回事了,男人真是靠不住。”佛哥意難平,小聲嘟囔着。
金姑子正給她上藥,聽見她這麽嘀咕,在淤青上用力戳了戳以示懲戒。她嘶地一聲吸口涼氣,順着金姑子視線看過去,秾華坐在床上抹眼淚,道袍的衣袖都濕了,她心裏的苦楚旁人難以體會。
三 更以後人最疲累,将到五更時盼着換班,精神就松懈了。金姑子和佛哥同禦龍直一對四打鬥敗下陣來,但對付幾個禁軍問題應該不大。秾華撩起袍子鑽進柴房放了一 把火,火光漸起時,瑤華宮裏的道姑們都慌亂起來,連外圍的禁軍都被分散了注意力。火勢熊熊,加上風大,有蔓延的趨勢,她出面調動人手,守門的禁軍不得不參 與救火,如此要出去,阻力就小了很多。
人都是給逼出來的,以前連跨個門檻都要人攙扶,現在可以翻牆,可以矮着身子從角落裏鑽出 去。只是到底還是被人發現了,金姑子和佛哥給她清道,她沒有回頭,咬着牙一路狂奔。耳邊風聲嗖嗖,天太冷,幾乎喘過氣來。後面追趕的腳步聲漸漸近了,所幸 天還沒亮,她跳進了道旁的溝渠裏,等他們過去了再爬上去繼續前行。
然而禁庭好遠,單是繞過艮岳就要十裏。她心裏急,起先還跑得 動,後來漸漸體力不支了,冷氣吸進來,胸肺生疼,卻不敢停下步子。她想春渥,害怕她出事,自己沒有親人,沒有能夠依仗的靠山,只有春渥和她心貼着心。所以 哪怕自己死也要找回她,官家如果真想立貴妃為後,她可以在紫宸殿上承認所有罪責,賜死她也不怕,只要春渥活着。
她邊走邊哭,臉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拿手掖一掖,手也同樣的冷。天漸亮,路上開始有行人,見了她都側目。她知道一個披散着頭發,滿身泥濘的女道士看上去有多怪異,以前愛美,這樣是萬萬不敢見人的,現在呢,什麽都置之度外了,因為沒有美麗的資本了。
深一腳淺一腳,走得異常艱難,皇城還是遙遙不見。她一輩子沒有獨行過這麽遠的路,現在的處境想想也可悲。沒有時間傷春悲秋,她得走快一些,官家在宣德門上便有機會,一旦他回了禁中就來不及了。
身後一輛平頭車趕上來,執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穿着短襖和裈褲,滿面蒼灰,兩只眼睛卻小而聚光。看見她主動搭讪,“女冠往何處去呀?可要我搭載你一程?”
她對陌生人還是有警惕的,道了謝說不必,依舊踽踽獨行。
她生得貌美如花,即便滿身污垢,光華也灼灼。那個庶人大概看她一個人,有點存心占便宜的意思,騾車趕得不快不慢,如影随形,邊趕邊笑,“女冠走得臉都紅了,這又是何必呢!來坐大哥的車罷,今日你要去天邊我也送你去,算是我做功德了。”
他語氣挑撻,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要去宣德門,你可載我去?”
那人哦了聲,“要去看象車麽?女冠真有趣,滾得一身泥就是為了看象車?大哥家離此處不遠,跟我回去換身衣裳,再去不遲。”
她懶得同他周旋,誰知他将車趕超上前,橫亘在了路中央。她心裏怕起來,這樣一個陌生人,不知道意欲何為。他跳下車,咧嘴一笑,一口焦黑的齲齒,“女冠上車罷,你這樣的人兒走在路上太危險了,須得有個人護着才……”
好字沒出口,被趕來的班直一腳踹到了道旁。今上騎高頭大馬,身上披黑狐氅衣,那狐毛出鋒罩住半張臉,只看見深邃的一雙眼。從馬上縱下來,氣急敗壞道:“你究竟在做什麽?縱火逃出瑤華宮,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一 面責備,一面凝眉打量她,數九寒冬穿着單薄的道袍,脖子露在外面,凍得隐隐泛紅。見了她這樣慘況,接到通報時的怒火早就不見了蹤影,暗忖她可是想他了,才 會從瑤華宮裏跑出來。自己安慰自己,又有另一種滋味湧上心頭。畢竟半月未見,她若對他有絲毫餘情,挂念他也是正常的。他居然有些歡喜,只要她開口,他甚至 打算想辦法讓她重回禁中。
可是她瞪着一雙驚恐的大眼睛,抓住他的衣袖問:“官家,我乳娘在哪裏?我乳娘呢?”
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也沒有作答。脫下鶴氅包裹住她,溝渠裏那個調戲她的人早吓傻了,他淡聲扔了句“殺”,然後将她抱上了馬背。
一路上她都在發抖,他從氅衣的對襟裏把手伸進去,貼在她背心上,至少可以溫暖她。
她不停重複問他“乳娘在哪裏”,看來是苗內人丢了,找他要人來了。他皺了皺眉,“我不知道你乳娘的下落。”
她尖聲道:“你胡說!乳娘明明是被禦龍直帶走的,就在昨夜的鬼市上,你怎麽會不知道?”
這事說來倒蹊跷了,禦龍直輕易不會外派,況且他也未發布過這樣的命令,怎麽會帶走她乳娘?可看她模樣不像是在做戲,便道:“今日有祭天地的大典,我一時抽不出空來,等忙完了再說。”
她說不行,“我要乳娘,一刻都不能等。”言罷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
他束手無策,唯有讓步,“既這麽,我先命人到兩司查問。你在柔儀殿等我,哪裏都不許去,等我回來後,再替你辦這件事。”
她心頭亂得厲害,又沒有別的辦法,只得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