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貴妃故作驚訝地啊了聲,“這是怎麽回事?什麽樣的毒,竟這麽厲害!”
一屋子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壞了,惶駭地對視,不明就裏。錄景咚地跪在地上,膝行幾步上前,“臣先前明明查驗過的……還等了一盞茶時候,并未見異常……”說着頓住了,額上冷汗淋漓而下。窒了很久,仿佛看見了自己的下場,終于面如死灰,深深頓首下去,“臣死罪!”
太後氣得臉色都變了,恨道:“起先是宜聖閣,這下子更好,毒竟下到福寧宮來了!既然驗過,為什麽銀針會變黑?毒從天上來麽?你是福寧宮總管事,你給老身說出個道理來!”
錄景嘴上嗫嚅,哪裏能說出什麽來。貴妃轉頭看了阿茸一眼,對太後道:“孃孃別忘了,錄都知查驗是在殿門上。從前殿到後殿幾十步,這段距離,足夠讓有準備的人動手腳了。”
貴妃這番話果然挑起了太後的怒火,太後耽耽盯着秾華,厲聲質問道:“皇後可看見了?送來的羹裏有毒,你對這一切作何解釋?好在我來得及時,若晚了一步,恐怕要替官家收屍了。你一直在官家左右,你說,究竟是怎麽回事!”
秾華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讓她解釋,連她自己都摸不清首尾,如何解釋?她驚慌失措地回身望今上,“官家……臣妾是冤枉的。”
太後冷笑一聲道:“你是冤枉的?不是你指使,你身邊的人有這樣大的膽子?官家哪裏虧待了你,你要這麽害他?”揚聲喚人,外面湧進十餘個內侍來。她指着地上的阿茸道,“叉起來!說,是不是皇後授意,讓你這麽做的?”
阿茸面色慘白,只是搖頭,“婢子沒有下的毒……婢子不知道……”
“嘴硬!”太後咬牙道,“不說我便奈何不得你麽?給我掌嘴,狠狠地打!”
內侍卷起袖子,一掌下去便打得阿茸頰上墳起老高。秾華看得心都縮起來,顫聲道:“不要打她,還未問明為什麽要打?”轉身哭道,“官家……官家,你不相信我麽?你怎麽能不相信我?我對你的心你不知道麽?”
他臉上森然,定定望着她,啞聲道:“就是因為我太相信你了。皇後,自那日起我便沒有懷疑過你,可是今天的事怎麽解釋?我給過你機會,你我夫妻有話不必諱言。對我來說,面對這樣的現實,殘酷程度不亞于淩遲。可是……你回來,回到我身邊,是出于真心麽?”
秾 華瞠大眼睛,簡直難以置信。明白了,他大約覺得她和雲觀合起夥來使了一出苦肉計,就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已經放棄原來的感情,真心實意接受他了。她簡直百口莫 辯,她以為他會懂的,可如今看來不是。他曾經離鬼門關一步之遙,換做任何人都會後怕,會憤怒。所以他不能原諒,他已經開始懷疑她了。
她失望透頂,她是拿真心待他的,終究遇見了溝坎,人的第一反應是保護自己。她含淚望着他,“我該同你說的話都說了,你若信不過我,不是對我的懷疑,是對你愛情的懷疑。”
喉 頭有滾動的腥甜,他不敢說話,怕一張嘴便會噴出血來。身邊的謀臣曾勸他留心皇後,他根本沒将這話聽進去。他覺得自己了解她,她是這世上最單純剔透的人。她 藏不住心事,愛和恨同樣分明。可是他錯了,之前種種都是做給他看的。不與雲觀反目,怎麽能博取他的同情和信任?她是甘願被劫持的,雲觀脫身後卻要帶走她, 然後在半道上扔下他,繞這麽一個圈子,是為了賭一把,賭他割舍不下她。為什麽雲觀次日便還朝?因為今上若是死了,必須有個名正言順的繼位者第一時間站出來 主持大局……好個算盤,皇後肩負的責任重大。做他的皇後委屈了她,她還是願意同青梅竹馬在一起,她不要他。
“我的愛情……是個笑話。”他控制不住嗓音,有些哽咽扭曲。可是即便再落魄,也不能在外人面前顏面盡失。他調過視線寒聲吩咐,“這裏沒有貴妃什麽事了,你回宜聖閣去吧。”
貴妃甚覺遺憾,這麽一出好戲,錯過了真是可惜。他到底還是護着皇後的,不過無妨,就算他念舊情不處置,還有太後。若小看了太後,那才是天大的錯誤呢!
Advertisement
她斂裙應個是,再看皇後一眼,卻行退了出去。
內侍掌刑已經停下了,阿茸被打得兩腮青紫。秾華心裏牽痛,然而自身難保,生與死都捏在別人手上,只有聽天由命了。
太後端坐在圈椅裏,尖聲對阿茸道:“還不說麽?我知道你只是個婢女,沒有那麽大的膽子。若受人指使,說出來,你是從犯,或者還能撿回一條命。”
阿茸披散着頭發狼狽不堪,擡起頭看秾華,眼裏蓄滿了淚。緩緩搖頭,“我什麽都不知道,太後要我招供什麽?”
太 後狠狠瞪着她,“從殿門到內寝六丈路,這段路上無人侍立。你把羹端來,先由尚食嘗了,再交由錄景查驗。過了前面兩道,後面就安全了。你入寝殿的途中袖裏藏 毒,趁人不備灑進羹中,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曾想最後又遇一道,導致功敗垂成,我說得對不對?”言罷對秾華道,“皇後無需再隐瞞了,皇後與寧王的私情,莫 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們在綏國便惺惺相惜,你入禁庭,就是為了謀害官家,助他複位,我猜得可對?”
秾華腦子裏嗡聲作響,自己的一切都在別人掌握中,他們不聲不響,都是有意任事态發展。可是她何其無辜,她一直被蒙在鼓裏,雲觀未死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哪裏是為了助他謀取天下!
她心頭生涼,扶着桌面才勉強站住。看太後,再看官家,喃喃道:“太後何故無端猜測我?我若早知道,必定不會參與進來。”
“是 麽?”太後哂笑道,“寧王劫走了你,為什麽又放你回來?你們做的一出好戲,真叫人不忍打斷。如果再耐心些,等上一年半載,或許就成事了。可惜太急進,因為 怕官家随時會發難,到時候來不及出手,便合謀先發制人。”一壁說,一壁搖頭嘆息,“皇後啊皇後,你真真不知道好歹。官家待你一片赤誠,你何苦放棄到手的好 日子,跟人站在刀鋒上拼命呢!”
他們只管往她頭上栽贓,秾華起先發懵,後來似乎悟出些緣故來了,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犧牲一個皇後扳倒寧王,其實是宗合算的買賣,臣妾說得對麽?”她看得穿,也可以不管太後怎麽誣陷她,然而今上的态度令她心寒。她凄然道,“官家也是這樣看 我麽?你若要我死,不必廢這番手腳。就像你說的,在郊外一劍殺了我,便可以大張旗鼓捕殺雲觀,為什麽還要給我希望?你這麽做傷人心,你知道麽?”
太後不等今上接口,憤然道:“巧言令色!官家病中,險些把命斷送在你手裏,你還有臉來指責他?”轉身對錄景道,“皇後不肯認罪不要緊,去把殿前司趙嚴傳來,命他率禦龍直捉拿寧王,有他們在綏國時的交情為證,皇後所作所為都與寧王脫不了幹系。”
錄景待要領命,卻聽阿茸高聲說不。她哀哀看了皇後一眼,掙出鉗制,伏在太後面前泥首道:“婢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聖人毫不知情,太後要拿便拿婢子,千萬不要難為聖人。”
太後掖着兩手垂眼打量她,“別為了保全你主子,胡亂頂罪。你一個小小的宮婢,如何與官家有深仇大恨,膽敢弑君?”
阿 茸在地上簌簌抖成一團,扣着磚縫道:“婢子是奉命行事,婢子離開綏國前,曾得郭太後召見。郭太後許婢子重金,命我伺機毒殺官家。聖人心思單純,郭太後有意 繞開了她,只吩咐婢子一人。今日綏使到訪,婢子覺得時機成熟了,便決意動手,不曾想棋差一着……天意如此,無話可說,只求速死。”
她的這些話令秾華驚訝,她實在難以置信,也無法将她和郭太後聯系到一起。這算是在求情麽?分明是在挑起另一場更大的災難。
她 茫然趨身問:“阿茸,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最意想不到的危險在身邊,她将她和春渥視作親人,她跟了她九年,若是金姑子和佛哥倒罷了,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看 似毫無心機的大孩子。她心裏刀絞似的,按着胸口跌坐下來,恍惚感覺走上了末路,只怕再也沒有安寧日子了。她被最信任的人推進深淵,就算僥幸能活,剩下的也 只是無盡的痛苦。
太後卻面有喜色,回身道:“官家可聽見,是綏國郭太後派她來的。”
今上燒得暈眩,但心 裏清楚,這個毒必定是雲觀的手筆,若不拿綏國做擋箭牌,雲觀必死無疑。果然好主子,調理出來個好奴婢,主仆齊心,雲觀何其有幸!太後呢,其實她世事洞明, 情願将錯就錯,自有她的道理。他望向皇後,她失神癱坐在那裏,看不清她的表情裏究竟蘊含了些什麽。他只品咂到一種無盡的苦楚,他這樣愛她,甚至最後關頭還 想替她遮掩,可惜在她眼裏都不算什麽。之前的恩愛都是假的,終究是別人的愛情,他在邊上旁觀,躍躍欲試,試圖接手,最後還是一敗塗地。為了雲觀将綏國拉下 水,不管阿茸怎樣大包大攬,她的前途算是毀了,毀了……
他喘了兩口氣,艱難地閉上眼睛不再看她,“暫且不宜聲張,此事關系重大,不能僅憑一個宮人的證詞就做論斷。”
太後道好,吩咐錄景,“将皇後宮內的人都拘起來,尤其是她親近的,那個乳娘,還有兩個女官,務必要嚴加審問。殿前司來人了麽?把這個下毒的押入大牢,至于皇後……湧金殿是不能呆了,送進西挾,聽候發落。”
所謂的西挾是禁中的冷宮,但凡有犯錯失寵的後妃,都會被關進那地方。那裏可沒有錦衣玉食、高床軟枕,幾乎半廢棄的宮苑清冷孤凄,大約只有送飯的時候能看見個把人吧!
皇 後似乎認了命,被帶走時沒有再出言央求。太後輕輕籲了口氣,回身到今上床前,安然道:“這是個好時機,可以借此鏟除寧王,亦有了起兵的借口。貴妃那裏,官 家還需善待。畢竟三國鼎立,拉攏了烏戎,莫叫綏國和烏戎結盟,對我大钺才有利。按捺些時日,待打下綏後,再吞并烏戎不遲。”
他心裏亂得厲害,兩眼癡癡看着屏風,她的身影消失了,他人便昏沉下去,“孃孃回寶慈宮罷,一切容後再議。”
太 後蹙眉看他,“官家是打算為個女人一蹶不振麽?上次七夕遇襲,原可以借機發作的,因你還有牽挂,白白錯過了,這次再不把握機會,更待何時?”說着悵然搖 頭,“只怪你爹爹那時簽的君子協議,自己不長進就罷了,還掣住了子孫的手腳。為君者不想一統天下,當個什麽皇帝?你莫非只願守着你的小國偏安一隅?撫治四 海、萬國來朝,難道不是你的願望麽?官家當警醒,今日你懈怠了,明日別人的刀便架在你脖子上,到那時再懊惱,就悔之晚矣了。”
他靜靜聽她說了那麽多,突然道:“孃孃在先帝時期封貴妃,孃孃同爹爹相愛麽?”
太後愣了下,“愛情在帝王家算個什麽!”
他慢慢點頭,“我記得那時爹爹獨寵雲觀的母親,帝後恩愛,一時被傳為佳話。孃孃沒有愛過,所以不懂其中的滋味。”
太 後起先有些失神,被他戳中了痛處,驀然變了臉色,“官家可是病糊塗了?你是一國之君,竟談起愛不愛來!你懂愛,懂得又有什麽用,她愛的不是你,你這片心空 扔進了溝渠裏,不值錢。你瞧見那個下毒的宮人了麽?大眼無神,一看就不是個精明的人,若不是皇後授意,她有這個膽子麽?你別再替她開脫了,其實你心裏早就 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皇後去而複返,分明是他們做下的套。還有……”說着略一頓,臉上有些尴尬,“你與她這樣恩愛,她可将身子交付你?”
今上怔了下,“孃孃怎麽問起這個來?大婚第二天……”
“那 快綢帕做了假,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她瞥了他一眼,“你樣樣仔細,這上頭沒經驗,圓房哪裏那麽多的血,不過幾滴就是了。送來紅通通一大片,孃孃是過來 人,難道還被你們糊弄了?”她黯然看着兒子,心裏實在有些難過,“得意啊,一個女人若真愛你,想同你好好過日子,不會藏着掖着不給你。只有做了真夫妻,願 意為你生兒育女了,這個女人才真正靠得住。我如今懷疑她可是和寧王行了茍且之事,才會如此死心塌地念着他。”
他的頭又劇烈地痛起 來,太後越說他腦子越亂。除卻十五那晚她睡着了,其實前一次她是甘願的,只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經驗,白白浪費了,這件事不該怪她。若說她和雲觀茍且,他知道 不會,她手臂上的宮砂一直都在,她的清白不容置疑。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偏要讓阿茸做羹?為什麽阿茸會往盅裏下毒?他眼下病得昏沉,一時千頭萬緒,什麽都想 不明白。她被帶到西挾去了,他心裏不舍,又覺得她可恨,昏昏沉沉将死一般。太後再與他說話他也不應了,沉寂下去,沒了聲息。
“官家可有防備?恐怕寧王知道她們動手,會有行動也未可知。”
他擰緊了眉頭背過身去,之前自然早有準備的。雲觀也沒那麽蠢,內城的禁軍他攻克不了,反正身在其位,若他真被毒死了,也不怕大位旁落。
太後等了半日不見他應答,無可奈何地去了。他睨眼望窗外,前殿的琉璃瓦殿頂上落滿了銀輝,他探手把帳子扯了下來,阻擋住視線,心底無邊晦暗。
汴梁一片月,照着福寧宮,也照着西挾。
秾 華被推了黑洞洞的正殿,踉跄一下跌坐在地上。青磚微涼,她身上是隆重的禮衣,襯着這殿裏簡陋的擺設,有種繁華成灰的凄涼。他們連一支蠟燭都沒有給她,她突 然嘗到了從天上跌進地獄的滋味,心裏驚惶,環顧四周,寂靜的夜,森森的殿宇,她身邊沒有人陪伴,她們都被關押起來了,誰也救不了她。她害怕黑,也害怕一個 人,想起十五那晚被丢棄在野外,也是這樣的感覺。
不願意在黑暗的包裹下枯萎,背靠殿門坐在那片狹長的光帶裏,即便沒有溫度,也有 種悲涼的熱鬧。她低頭看月色中的手,青灰的,死屍一樣,心裏大大地恐懼起來。惦記春渥和阿茸,想念以前在中瓦子的日子,可惜都回不去了。忍不住失聲嗚咽, 哀鳴在空蕩蕩的殿裏徘徊,大得令人心驚。她咬住唇不敢出聲,眼裏凝聚了厚厚的水殼,一眨眼便大片破碎。哭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屈起腿,把臉偎在膝蓋上。 她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原來她一直無依,寂寞的時候,只有自己給自己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