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天還是晴空萬裏,入夜時就變了天。風乍起,吹動湧金殿內滿堂的簾幔,人不必出去,自有雨前的涼意灌入殿裏來。
佛哥關了窗,回身道:“聖人今天受累了,早些安置吧!春媽媽那裏不要擔心,太醫問過了脈,說是脾胃虛寒,已經吃了藥,睡下了。”
春渥午後起身上不舒服,歪在閣中臉色慘白,後來被帶回下處去了。秾華晚膳前去看過,一直憂心,再三地問:“不要緊吧?眼下還吐麽?”
佛哥笑道:“不要緊,已經安穩了,只是還很虛弱,讓聖人不要去看她,她歇一晚,明早再來伺候聖人。”
秾華點了點頭,“那便讓她好好睡吧,我去了還要擾得她不安寧。你去吩咐一聲,讓人替她準備些吃的,防着半夜裏餓。晚間沒什麽事了,你們也都歇吧。檐下燈籠讓人滅幾盞,風太大,留神火燭。”
佛哥聽她一一指派完了,應個是,“我在外殿上夜,聖人要什麽便喊我。”交代完了退出去,反手關上了雕花門。
确 實有些乏累了,應付一整天,笑得牙關發酸,回到自己宮裏,繃了很久的四肢總算可以放松下來了。卧在圍子床上,欲合眼,奇怪神思卻愈發清明起來。大概習慣了 有春渥做伴,自己一個人睡,反倒不自在了。腦子裏走馬燈一樣,和後宮禦妾們相處,總算搞清了每個人的五官和位分。又想起崔竹筳,人多眼雜,先前沒能說上幾 句話,待過兩天找個由頭去三閣裏挑書,借機再和他詳談。
翻來覆去睡不着,最懊惱的還是今天的比試,非但沒能慫恿官家去艮岳,自己還欠他一個條件,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氣惱,屋裏隐約熱起來,便光着腳下地,到窗前卷起了竹簾。
外面倒是個清涼世界,天上雲層翻湧,一簇簇從頭頂狂奔過去,眼看要下雨了。天邊一彎上弦月孤苦無依地懸挂着,略微一晃,被流雲覆蓋住,泱泱宮掖在明與暗的交替裏輪回,有種玄妙的況味。
她拉了杌子在窗前坐下,吸上兩口氣,心情逐漸舒展了些。現在還得再想辦法怎麽去接近殷重元,幾次交鋒下來都是铩羽而歸,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勝算了?邀他來慶寧宮他也不來,聽說今晚可能去貴妃的宜聖閣了,萬一他寵幸上了別人,她就算空占個皇後的位置也是枉然。
可 是怎麽辦?她志向雖然遠大,卻遠遠沒參透做一個妖後所要具備的能力和手腕。其實說難不難,什麽都舍出去,以色事人,惑亂君心,就那麽簡單。可是難題擺在面 前,就算她自薦枕席,殷重元對她也不感興趣,那麽費盡力氣不是照樣無用功麽!她的手指篤篤叩擊窗戶,左思右想,不得要領。最後自己覺得甚無趣,把竹簾重新 放下來,倒回了床上。
依舊輾轉反側,耗了很久,外面雨聲飒飒而起時,終于睡意襲來。朦胧間看見床頭站了個人,可能是春渥,也可能是金姑子吧!她困極了,掙不開眼睛,并沒有去理會。感覺那人在床沿坐下來,手指帶着濕意,輕輕落在她的眉上。
她的手勢很溫柔,秾華不覺得反感。她撫撫她的鬓發,手指蜿蜒而下,點她的唇瓣。她勉強扯了下嘴角,想讓她別鬧,可是懶得張嘴,于是手指劃到她耳垂上,輕攏慢撚,得趣異常。
她拖着長腔撒嬌:“我要睡了……”
可是那撫觸沒有停,她漸漸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了,睜開眼一看,哪裏是春渥,一張呲目欲裂的鬼面,是那天龍圖閣對她無禮的人。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待尖叫,被他搶先一步捂住了嘴。他的笑聲從面具後面傳來,“皇後連官家都不怕,卻怕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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秾華奮力掙紮起來,這人好大的膽子,上次只是在龍圖閣挑釁她,這次闖進她的湧金殿來,真當她這樣好欺負麽?她橫了心,勢必要叫人活捉他,揭開他的面具,看看他究竟是何許人。
她 不肯屈服,他明顯加大了鉗制的力量。殿內燈火投射出兩個互相撕扯的身影,氣咻咻地,以命相掙。她到底是女的,力氣沒有他大,混亂裏他欺上身來,把她壓在底 下。現在的月令穿得很薄,她又是睡時的衣裳,彼此糾纏在一起,隔着兩層衣料,可以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和火熱的軀體。
她又羞又憤, 心裏恨佛哥睡死了,裏間的動靜竟一點都聽不到。這人的傩面離她又近,幾乎臉貼着臉。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麽,比上次更恐懼和無望。身上熱騰騰的,掙得渾身是 汗,終于精疲力盡了,仰在那裏急促喘息。他還捂着她的嘴,她有一瞬覺得不能呼吸。他大概也察覺了,略松開一些,但并不把手移走,沉聲道:“想想你的乳娘, 你帶來的人。如果要她們活命,就乖乖的,不許出聲。”
秾華簡直有種無處申告的困頓感,他有這本事在守衛森嚴的禁庭自由來去,那麽要取人性命一定也不費吹灰之力。硬碰硬不是辦法,先探清他的目的再說。她冷靜下來,點了點頭。
他松開手,她果然沒再呼喊,只是問他究竟是誰,深夜入慶寧宮又是為了什麽。
他呵了聲,面具後的嗓音困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嗡嗡地,扭曲變形。他說:“皇後的美名天下皆知,我仰慕皇後多時,一直不得相見。如今你入禁庭,我心裏歡喜,歡喜難免成癡,難免慌了手腳。若有冒犯之處,還望恕罪。”
秾華聽了哼笑,手腕被他捏得青紫,居然還敢說仰慕?她滿面不屑,“你不知道我是大钺皇後麽?深夜入我寝宮,口出狂言,我可以叫人拘拿你。說,你究竟是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不敬,是誰給了你這麽大的膽子!”
“大 钺皇後……”他嗤笑起來,“官家似乎從來沒有把你當作皇後,大婚後一次都未踏足慶寧宮,皇後與官家貌合神離,我沒有猜錯罷!其實那頂鳳冠誰都戴得,并不一 定是你李秾華,這點我清楚,皇後聰明人,也一定清楚。倒不如跟我走,咱們離開禁庭,做一對神仙眷屬,豈不比獨守空房要好?”
這樣沒頭沒腦的話,不是瘋子是什麽?她想斥他,終究還是忍住了,“你就戴着面具來同我談情說愛麽?你連長相都不願讓我看見,我知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跟你走?”
他并沒有直面她的問題,換了個方向,低聲問她,“你喜歡官家麽?究竟是喜歡他,還是喜歡雲觀?”
秾華悚然一驚,他怎麽會提起雲觀?這裏除了官家,還有別的人知道她和雲觀的感情麽?
她握着拳,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你究竟是誰?是誰!”
他不答她,一身黑衣鬼魅似的,逼近一步,重複問:“官家和雲觀,你更喜歡誰?”
秾華腦子裏湧起千般想頭,計較他為什麽一直問這個問題?會不會是今上派他來的?又或者他和雲觀有牽扯,所以他一再試圖确認雲觀在她心裏的地位?可是雲觀已經死了,他為什麽還要追問?問明白了,又有什麽價值?
她該怎麽回答,早已經別無選擇了。在這禁庭裏,什麽話能當得真?她說:“我自然喜歡官家,我同他拜了天地,是正正經經的夫妻。你是哪裏來的賊子,敢這樣同我說話!”
他低下頭,然後甕聲笑起來,“喜歡官家……真的麽?雲觀聽了這話,不知做何感想。輸了天下,連青梅竹馬的戀人都背棄他,果然不死也無用了。”
秾華心頭森然,他字裏行間隐約還有另一層含義,莫非知道些什麽?然而說不通,太不可思議了。為什麽他可以那樣随意地出入宮掖?雲觀已經去世三年多了,還有誰會對他的事耿耿于懷?
外面雨下得極大,雨柱沖澆着瓦頂,仿佛近在耳畔。她越想越覺得懼怕,應該是殷重元的詭計,他又在挑撥什麽,在試探什麽。她退後一步,高聲喚人捉拿刺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從窗口躍了出去,騰身幾個起落,消失在茫茫雨霧裏。
平地一聲驚雷,驚醒了整個慶寧宮。內外當值的人沖進來一大片,金姑子和佛哥上前看她,見她胳膊上滿是紅痕,駭然問她怎麽了。她拂袖把她們推開,問時照,“官家如今在哪裏?有沒有留宿宜聖閣?”
時照忙道:“先前在宜聖閣逗留了一炷香時候,如今早回福寧宮去了。”
她命人拿傘來,現在就去福寧宮。這件事需向他回禀,不管那鬼面人是不是他派來的,他要給她一個交代。
外面下那麽大的雨也顧不上,很奇怪,上次同樣是雨天,相隔不過半個多月罷了。這禁庭為什麽這樣叫人害怕?就算她已經是皇後,仍舊覺得這裏不是她可以依附的地方。
時候到了亥正左右,今上大概已經安置了。她叩開福寧宮的門,內侍押班看見她大為驚訝,“聖人怎麽來了?”
大雨打濕了她的裙擺,她雖更了衣,形容仍有些狼狽。向殿裏看了眼,問:“官家呢?他人在哪裏?”
押 班有些為難,僵立着一時不知怎麽應付。時照知道規矩,即便在禁庭之中,過了人定之後也不能再走動了。可終歸是事發緊急,龍圖閣時聖人還未受冊封,如今貴為 皇後,寝宮之中再遭羞辱,這種事是萬不能姑息的。便壓低聲道:“适才聖人遇襲,事情大得很,六哥快去通傳官家知曉。”
押班一聽出了大事,慌忙揖手道,“官家才歇下不久,在後面柔儀殿裏。聖人且稍待……”
她沒等他傳話,提裙往柔儀殿去了。
鬧不清自己現在在想些什麽,半是憤怒半是恐懼。剛才那樣的情況,所幸鬼面人沒有對她做出什麽事來,萬一有個好歹……實在叫人後怕得很。今上不是神通廣大嗎,也許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無論到底是否與他有關,事情已經出了,看他怎麽處置罷了。
殿門不落闩,檐下只有幾個黃門侍立。她推門進去,先前在這殿裏大婚,對這裏并不陌生。燈火杳杳的,腳下遍布陰影,內殿的燭火是無邊昏暗中唯一的亮。她尋着光源往前去,穿過空曠的殿堂到他床前,隔着低垂的帳幔,隐約看見他的臉,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官家……”她突然鼻子發酸,跪在腳踏上探手拉住他的衣袖,細聲抽泣起來,“官家,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