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重逢的二人 ...
嚴庭從來沒有覺得時間這麽漫長過。
他的燒沒有要退的意思, 但如今身體的溫度和皮膚的熱度卻好像已經那樣跟着他一輩子了, 所以除了沒什麽力氣以外, 他已經忘記了這種不适,嚴梓坐在他身邊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什麽話也沒說。
大家都沒來得及吃晚飯,現在也沒有人記得要吃晚飯, 所有人都希望能夠快些到晉州。宋菘開着嚴庭的車,後座上是難得不發一語的葉旗還有唐蒙。他想起上車前嚴庭的表情,握緊了方向盤。
八點多的時候, 終于到了晉州城, 嚴庭是讓芥舟在衡樂樓門口等,但那邊是步行街, 車是開不進去的。于是大家停好車,跟着嚴庭一起進了步行街。
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情侶們挽着手, 抱着孩子的一家三口, 偶爾伸過來莫名卡片或者問要不要名牌鞋表的人。街燈和店內外的燈和音樂還有人聲把整條街染得熱鬧無比,好像随時都會有個帶笑的臉龐出現在身側, 再和自己擦身而過。而葉旗他們卻沒有心思看一眼,連呼吸都變得謹慎, 跟在嚴庭身後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到了。」
稍微喘了口氣,嚴庭轉頭說。芥舟看到了他們,從衡樂樓那個整個都是玻璃的咖啡館裏出來,擡手揮了揮:
「嚴庭, 這邊!」
嚴庭微微笑了笑,葉旗他們也跟在後面一起走了過去。
大概是店裏一下子進來六七個人,裏面的客人都擡了擡頭,嚴梓感到視線偷偷瞟了一眼,看到那些視線落在嚴庭他們身上就沒挪開,于是默默地把椅子往自家哥哥身邊挪了挪。
「給你們叫了水和吃的,我想我們還是就在衡樂樓的好,就選這裏了,好在店裏有些小食什麽的,嚴梓,餓了吧?」
聽到芥舟問自己,嚴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嚴庭見她這樣,拍了拍她的後腦勺:
「肯定餓了,大家都餓了,被我這麽拖出來。」
「老大你幹嘛這麽說。」
一直沒開口的葉旗語調裏沒了平時的精神氣,整個人雖然看起來沉穩了不少,但大家知道他這幾個月來也不好受,不光是葉旗,唐蒙,宋菘和楊術柏,雖然沒怎麽表現出來,但在安靜時想起,心就是堵的。
「哎呀哎呀,真是餓死了,嚴庭的車我開又不習慣,哎芥舟你叫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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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菘雙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對着芥舟揚起大嗓門。
「奶茶果汁可可,術柏是要喝茶酒是吧——」
「怎麽都是喝的?」
「因為吃的我還沒說,」
芥舟瞟了宋菘一眼,配合着他盡量把氣氛搞活潑一點。
「吃什麽?」
嚴梓是真的餓了,于是也跟着話題問芥舟。唐蒙和楊術柏打量着窗外,衡樂樓的牆壁上星星點點,大概是店家裝飾上去的燈。只是這店和步行街其他的店比起來,客人确實不算多。
芥舟回完嚴梓的話,也跟着唐蒙他們的視線往外看:
「這裏不管做什麽生意,都做不太長,這邊的人都知道,不過租金也很便宜。這家咖啡店大概開了快一年吧,東西都還不錯,就是客人不怎麽多,可惜了。」
聽到芥舟的話,嚴庭擡起頭,也往外面看去。
「嚴庭,你現在好點沒?」
見嚴庭的嘴唇都是幹的,芥舟問了句。店員端着個大托盤過來,葉旗和楊術柏連忙起身幫着把上頭吃的喝的端到桌上。把果汁遞給嚴庭,芥舟擡了擡下巴:
「先喝點,喝完再說。」
等大家幹掉一桌子的薯條雞排三明治和壽司,嚴庭才開口:
「我夢到嚴明海了,」
「你家那個設計了衡樂樓的祖先?」
對芥舟點了點頭,嚴庭努力不讓自己喘氣,繼續說道:
「他說我只有這一次機會。黎輝的生日是農歷七月十五,今年剛好是八月十五號。」
「老大你的生日——」
葉旗馬上反應過來,嚴梓和他對視了一眼,又看着嚴庭。其他人也望着他不作聲,等着聽後面的。
「差不多十年前,我十九歲時的八月十五號,和那一年裴朝的農歷七月十五,也是同一天,就是說——」
「哥你那時遇到黎輝,他剛好是九歲?」
笑着摸了摸嚴梓的頭,嚴庭又看了看其他人:
「而且剛好是中元節——」
「鬼節?七月半鬼門開?」
宋菘插了句嘴,楊術柏和芥舟看了他一眼,他馬上撓了撓頭讪讪地笑起來。唐蒙摸着覆着一層薄薄水氣的杯壁,想了想說:
「好像除了這個,道教裏頭還有個說法,是說來看看人們的品德,再看是要賜福還是懲罰,」
「大概,是這麽個意思,總之,嚴明海說,黎輝是被照顧的那個,所以,到了零點,我,可以去找他了。」
心莫名地一顫,明明味道是感覺不到的,但嚴庭現在卻覺得一絲苦在心髒附近游走開來——到了這時,他才忽然怕了。
「嚴庭,一定可以找到的。」
看出他臉上一閃而過的憂慮,唐蒙出聲用溫柔的調子告訴他:
「一定會回來的,黎輝。」
彎起嘴角,嚴庭舒了口氣,芥舟伸過手來捏了捏他的肩膀。
「那,嚴明海說要你帶那些東西來是做什麽的?」
楊術柏扶了扶眼鏡,其他人馬上又望向嚴庭。
「他說,等快到子時我就知道了。」
「子,子時?」
葉旗和宋菘愣了一下,嚴梓也在心裏默默想了想,看了看他們幾個,唐蒙輕輕開口:
「晚上11點到第二天早上一點,都是子時。」
「唐叔!」
「唐蒙哥哥!」
「老唐!」
那三個人同時出聲,一臉崇拜地看着唐蒙。
「唐叔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見葉旗和嚴梓都稍微恢複了些精神,唐蒙笑着舉起手機:
「查的。突然說子時,具體的我也不記得。」
芥舟笑了起來,嚴梓也忍不住笑出聲,看到葉旗也露出笑容,唐蒙放下些心來,很自然地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葉旗反應過來,連忙要躲,往嚴梓那邊一看,她正看着自己,然後做了個鬼臉。芥舟看着這三個人的微妙反應,拿起杯子邊喝着冰可可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來。
差不多快到十點半,店裏也要打烊了,一行人出來站在街邊。路上還是有不少人,嚴庭看了看手機,又把裝着黎輝東西的布袋緊緊拎着。
「你們先回芥舟家吧。」
嚴庭實在不想大家跟他一起在這麽熱的天裏一起等。
「沒事的,嚴庭,你別想趕我們走。」
宋菘揚起下巴,又看了看其他人。嚴庭在心裏嘆了口氣,想了想說:
「這麽多人,嚴明海不會出來的。」
這下宋菘愣住了,大家往唐蒙那邊望去,唐蒙雖然也不知道真假,但明白嚴庭的心思,又看到嚴梓眼睛紅紅的——她這兩天基本沒怎麽睡,雖然現在是晚上沒太陽暑氣散了一些,可還是很熱的。不過嚴庭的身體現在也不大好,考慮了一下,唐蒙先看了看嚴庭問:
「你撐得住嗎?」
笑了笑,嚴庭回他:
「現在感覺特別好。」
又看了嚴庭一眼,唐蒙點了點頭,轉身對芥舟他們說:
「我們還是回去吧,确實人太多了,要是妨礙到就不好了。」
想想這确實是件很玄妙的事,于是大家只得答應回去。嚴梓和葉旗看着嚴庭,想說又說不出話來,嚴庭擡手放到他們兩個人的腦袋上,輕輕說:
「回去吧,葉旗,你是弟弟,幫我照顧好姐姐知道嗎?」
「我知道,哥,你——」
葉旗說到一半又說不下去了,嚴梓也一副要哭的樣子。嚴庭又刮了刮他倆的鼻子笑道:
「怎麽了,又沒什麽事,你們先回去睡,明天睡醒就能看到我和黎輝了,高不高興?」
「哥,你們一定,一定都要回來!」
忍住快要湧出來的眼淚,嚴梓帶着哭腔說完,拉着葉旗走到唐蒙身邊。楊術柏和宋菘望着嚴庭點了點頭。芥舟想起什麽,過去遞了個紙袋給他:
「喏,你要的。」
「謝謝。」
「找到了電話我,來接你們回家。」
「好。」
嚴庭笑了笑,然後對大家擺了擺手。
十一點過了,街上還有些店沒有打烊,有些小年輕往前面嚴庭帶黎輝去過的那條美食街的方向走去。嚴庭挺起身子站得筆直地站在街邊,背後的衣服早就被汗浸濕了。
「久等了。」
聽到聲音,嚴庭連忙回頭。嚴明海揚起眉毛背着手看他。
「你大概,在想怎麽稱呼我才好?」
被說中了心思,嚴庭沒有出聲。倒是嚴明海笑起來:
「雖說是你的長輩,可我和你的年紀也沒有相差多少,你叫我明海吧。」
點了點頭,嚴庭遞過去手裏的布袋:
「黎輝帶來的東西,都在裏面了。」
「這袋子我拿不住的,我只碰得到以前的東西,你拿出來,放到我手上就好。」
嚴庭愣了愣,不過馬上照做了。兩份食譜合在一起放在一個荷包,吊墜放在另一個裏頭,他把它們輕輕地放到嚴明海手上。嚴明海拿到了以後,手微微抖了起來。嚴庭看着他,他大概是感覺到了,便頭也不擡地笑着說:
「很久,沒有看到它們了。」
雖然心裏着急想問問黎輝,但嚴庭覺得眼前的嚴明海比起在夢裏的,好像多了些傷感和沉穩,不再是帶着戲谑笑容的年輕公子,還有些什麽東西,他講不出來。于是他努力叫自己靜下心來等着。
「嚴庭,你可知十年前你和黎輝見面的地方在何處?」
「十年前?」
那時他随意逛着,不知道走到那裏的小巷了。嚴明海望了望他,講道:
「十年前,不是黎輝來了這裏,是你無意中到了裴朝,」
「那時是我到了... ...裴朝?」
一下子再說不出別的話,嚴庭站在原地看着嚴明海。
「那孩子若沒有逃走,你若是跟着他,怕是就回不去了。」
望了眼對面的衡樂樓,嚴明海微微一笑:
「老天自有他的意思,如今我還能說的,便都告訴你吧。」
嚴庭覺得自己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快要沸騰了。他的小家夥就在那裏,只要他快點過去,就能見到他了。
邊小跑邊看了看手機,馬上要到十五號了,嚴庭咽了口口水,呼吸越來越重,身體也越來越沉,可這些都不能阻止他往那邊過去。
嚴明海目送嚴庭離開以後,低下頭把兩個荷包捧在心口,一步一步往衡樂樓走去。街道上的路燈和店招的光讓路面泛起點點的黃,行人少了,街道卻依然殘留着熱鬧的氣息沒有散去。可沉在黑暗中的衡樂樓在嚴明海這裏依然是在火中。
抱着荷包走進大廳,在火海中慢慢走到竈屋,又走到那間閣子,走到和鄭子玉一起去過的小花園,最後來到他抱着他死去的地方。
「子玉,這是你給我的,」
放下食譜,嚴明海又把吊墜拿出來:
「這是我給你的。」
「子玉,那孩子和我的孩子,能一直在一起了。你高興嗎?」
坐到地板上,嚴明海擡起頭,像是要把火裏的衡樂樓記到心裏似的,眼也不眨地慢慢看着。
「子玉,這兒,也能算是我們兩個的家了吧?」
看到食譜的紙燃了起來,嚴明海揚起眉:
「時候到了,我得走了,子玉。」
又望着被燒出了裂痕的吊墜一會兒,嚴明海慢慢俯身跪到地上,大聲道:
「明海自知罪孽深重,可這九百年來,明海無一日不在悔過,也無一日不在思念。今日明海消失以後,只求保佑鄭子玉的每一世,保佑黎輝和嚴庭的每一日,如此,明海也就再也,再也無憾了。」
若他們都能安康,我便再不會奢求見他一面,就随這火一并消失幹淨吧。
久久不肯起身的嚴明海,在鄭子玉死後的幾百年中,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嚴庭不知道發燒會讓人的腳象灌了鉛一般,他一心想跑到那兒,結果汗不斷滴落,他只得扶着牆,在安靜得不行的小巷裏跌跌撞撞地走着。
這裏實在是□□靜了,沒有夜間的蟬鳴也沒有人聲。嚴庭想起嚴明海說的話,咬了咬牙,繼續往前走去。
——你和那孩子見面的地方,便是你買了吃食的那個地方。
也就是說,嚴庭想,也就是說他當年是繞回到了東街賣早點的那塊兒,只是當時是在裴朝,所以只是一條普通的無人小巷。
——黎輝就在那兒,他回裴朝以後,其實一直都在那條巷子裏住着。等你見到他,千萬不要放手,到時你自然就會知道你們有沒有回來了。
嚴庭來不及感嘆這些巧合,只不斷往前邁着步子。現在已經到了十五號,他和黎輝的生日。黎輝在等他,等他帶他回去。
忽然覺得眼眶有些熱了,嚴庭知道自己已經來到了東街。這會兒,巷子裏頭什麽也沒有,他呢,只能用像是在夢裏的步行速度,慢慢地,一步一步,怎麽也快不起來。
一陣風吹過,帶來了一些涼意,月光也分明了許多。等他再往前看時,前面有一家的院門前站着一個人。他小心地往前走,生怕這是夢,也生怕把那人吓到,想伸出手,又握成拳放下,拖着腳朝那邊走去,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黎輝。
——我的黎輝。
在心裏叫着,嚴庭張了張嘴,聲音卻沒有出來。他站住喘着氣,努力讓自己站穩。
「——公子?」
「公、公子!」
是小家夥的聲音。
真的是小家夥的聲音。
眯起眼看那人跑了過來,嚴庭想伸出手,身子搖晃了一下,終于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公子??公子!!」
見黎輝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帶着哭腔和狂喜的聲音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嚴庭笑了起來,眼淚不斷地滑落。他拉過他壓到自己身上,用剩下的力氣緊緊地抱住這個思念了很久很久的孩子。
「我好想你,黎輝,想得真是要瘋了。」
用了最溫柔的語氣講了這句話,結果卻聽不到黎輝的回答——他已經哭得連聲音都出不來了。
「別哭,別哭,黎輝,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從褲子荷包裏掏出芥舟給的那個紙袋放到地上,又從裏頭摸出個東西,嚴庭一手緊緊摟住黎輝,一手把那東西貼到黎輝臉上。
「黎輝,你看,我給你帶紅雞蛋來了,你不是說生日想吃嗎?」
看了看嚴庭手中的紅雞蛋,黎輝哭得更厲害了,死死地摟住嚴庭的脖子再不肯放開。
「好了,黎輝,乖,你乖,我在這兒,你說句話,我想聽聽你——」
話還沒說完,嚴庭聽到什麽東西猛地破裂開來的聲音,連忙護住黎輝的頭,結果那并不是在附近。
——到時你自然就知道你們有沒有回來了。
嚴庭忽然想起嚴明海的這句話,于是抱着黎輝努力支起身子往衡樂樓在的方向望去,只見遠處升起了一束白光,象煙花一般四散開來,最後消失在夜空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