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過去與重逢前的告別 ...
「明海, 你來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 在閣子的坐塌上半躺着的嚴明海應了一聲, 動也不動一下。鄭子玉進來以後,瞟了食桌上的碗碟一眼。
小菜和水果倒是吃了,偏偏湯還剩着。
「怎麽又不吃?」
坐到那老愛穿着白衣的大少爺身旁,鄭子玉用大手掌覆到他的胃, 問:
「這裏可是又痛了?」
「倒也不是。」
嚴明海眯起眼,示意鄭子玉把自己扶起來,接着打了個哈欠道:
「一勺勺舀着麻煩, 也沒個人來喂。」
這嚴家老爺最愛的小公子, 平日裏無論去哪都有家仆跟在後頭伺候着,可也不至于喝湯就真是要人來喂的, 鄭子玉沒聽懂他的話裏有話——他老是被嚴明海說傻,對着伶牙俐齒的嚴家公子更是總也說不出個好聽話來。
「我叫他們給你熱熱,明海, 你也是娶了妻的人了, 往後還是——」
見他忽然捧起銀湯碗大口喝下已經變得微溫的湯,鄭子玉一驚, 連忙擡手去奪,結果只拿下一個被喝得空空的碗。
「明海, 你這又是做什麽!」
把帶着些油花的溫湯在冬天裏喝了,待會兒一定是又要不舒服了。鄭子玉是真的有些惱他不愛惜身子,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擱,兩個人都沒再作聲了。
「她肚子裏頭有孩子了。」
嚴明海把腰間的吊墜摸了又摸——那是他從小戴着的, 祖母說能保他一世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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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海,你要當爹了?」
「你這麽高興做什麽?」
瞧見鄭子玉咧開嘴樂呵呵的模樣,嚴明海眼神一冷:
「你不知道孩子是我跟她做了什麽來的嗎?」
「明海,我... ...」
「我只愛男子,卻偏偏被逼着傳宗接代,眼前還有個二傻子笑個不停,真是煩也煩死了!」
甩了甩袖子,嚴明海起身要走,卻被鄭子玉一把從背後抱住,他心一慌,卻偏要裝出個姿态來,動也不動地背對着那個傻子。
「你莫氣、莫氣,我,我是想那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我就喜歡。」
聽了這話,嚴明海冷笑道:
「那要不然,你再辭了工,到嚴府把我們一家三口伺候着?」
「明海,你這樣講,我真不知道該怎麽答你。」
聽到身後人的聲音有些慌,嚴明海心一軟,不再回話,坐在那任他輕輕給自己揉起胃來。
倘若不是大哥體弱多病,二哥未娶妻生子就戰死,他依舊就是那個只沉迷于畫圖的小少爺。只是父親年事已高,雖說對他百般溺愛,但唯獨這婚事由不得他不要。
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與他門當戶對,溫婉可人,平日裏二人相敬如賓。新婚之夜時,他知自己躲不過,也不想對嫁進來的女子草草了事,于是強忍着不适,做了他為人夫為人子該做的事。如今知道只那一次就有了孩子,他才終于放下心來。
「明海,你之前說想學做菜,我想來想去,還是先寫個簡單些的給你看,你說好不好?」
「真的?你願意寫了?」
「什麽願意不願意的,你想要的,我有什麽是不給的?」
忽然聽到這大老粗難得的一句溫軟情話,嚴明海一喜,接着又聽他道:
「只是明海你也沒什麽天分,我得好好想想怎麽寫你才能看得懂。」
告訴自己貴為江陵最年輕有才的營造師,萬不可和這個傻子較真,嚴明海剛準備回他句別的,就瞧到有團毛乎乎的東西從簾子下面竄了進來。
「那是什麽?」
站起身想要找,就聽見身後的鄭子玉壓低了嗓子道:
「是黎輝嗎?進來。」
于是一個瘦小小的少年便縮着脖子把簾子撩起,見到嚴明海頭也不敢擡,連忙給二人行了禮。
「是後院的貓嗎?」
「是、是,是我不小心——」
「趕緊抓出去。」
「是、是!」
少年慌張張地壓低身子看了一圈,輕手輕腳地走到桌邊,跪在地上猛地把那只正在撓桌腿的小貓一把抓住,彎腰行禮準備出去時,鄭子玉又叮囑了一句:
「藏好點,別讓大掌櫃的看到了。」
「是、是!」
帶着明顯的喜悅,少年連忙抱着貓退了出去。嚴明海見他走了,轉過身坐下問:
「這孩子就是黎輝?」
「嗯。」
「瞧他都怕你怕成什麽樣了。」
鄭子玉笑笑,又開始給嚴明海捏肩。他知道他老愛趴着畫他喜歡的屋子亭子,一坐就是一天。最近更是恨不得要在衡樂樓住下的架勢,就這麽吃了畫畫了吃,大掌櫃自然是喜上眉梢,囑咐都好生伺候着。
「你不是說搞不好以後他比你還厲害嗎,怎麽不對他好點?」
嚴明海眼珠一轉,故意道:
「還是說你這老實人,也懂得打壓人了?」
「哪裏就打壓了,」
嘆了口氣,鄭子玉慢慢道:
「我小時候也是這麽過來的,這孩子聰明,知道偷學,做的菜早就比其他人的要好了,但他性子太軟,我若關照他,一來他壓不住竈屋裏頭的人,二來,那樣還不知道他們怎麽給他使壞呢,他還小,等再磨個幾年,自然也會有他的機會。」
「那我,還要磨個幾年啊?」
嚴明海也知道自己做不好,但一想到若是以後能跟他尋一處地方住下,也給他做做飯,不管難吃好吃,他都吃下的樣子,一定有趣。而且,這個連皇帝都稱贊不已的江陵第一廚,只會絞盡腦汁地寫食譜來給自己,想到這兒,嚴明海忍不住得意起來,再想到這人的心也早已是自己的了,更是心情好到不行。
結果鄭子玉卻認真地想了想回他說:
「可能要到下輩子了吧。」
——可能要到下輩子了吧。
那時子玉這麽說了。只是沒想到下輩子,下下輩子,他也還是沒能做一頓飯給他。
嚴明海望着遠處仍在火焰中的衡樂樓,一襲白衣,落寞地站在街邊。
幾百年來,他看到的衡樂樓一直留在最後一夜的模樣。那晚他覺得心慌,趕來時鄭子玉已經快撐不住,不久就在自己懷裏咽了氣,閉眼之前還惦記着要他別吃會涼胃的東西,還叫他好好活。
他想起他用了最後力氣跟自己說的話。
「明海... ...明海,別... ...別做傻事啊,你要,好生活着,別再喝,涼的了,明海... ...你笑笑吧... ...」
他好恨。
恨那些把衡樂樓當作搖錢樹搶來搶去的人,
恨那些怕子玉擋了財路的人,
恨他們讓子玉到最後只看到他那張起了殺意,像個瘋子般的醜陋的臉。
子玉沒了,他也就沒了。
他知道衡樂樓的最容易引火的地方在哪,所以他燒了它,燒了還在樓裏的人,也燒了子玉和自己。
他殺了人,不止一個。為了深愛的人,他心裏再沒有慈悲了。
他這一死,無人知曉那位年輕的營造師去了哪裏,後來傳聞說是在外地游玩時暴斃,也有的說是抛妻棄子,還有說是嚴家大公子不滿弟弟繼承家業,趕他出門。說者繪聲繪色,聽者唏噓幾句,一杯茶過後,人散了,故事也就散了,幾年過後,也就再沒人提起那場火和那些人。
而他呢,從此背負着殺人和自殺的罪孽,變成游魂,日日看着這火中的衡樂樓,困在江陵古城,只為等到能讓他贖罪的人。
那吊墜,是他送給子玉的。他的孩子出生以後,他把自己也交給了子玉。那一晚,他依偎在他懷裏,叫他把吊墜帶在身上,許下永不分離的願。只是沒想到之後那吊墜無意中又被黎輝一起偷了去。
想到這裏,嚴明海笑了起來——這兜兜轉轉,原來,是要解掉他身上的劫和罪。
他并不想要那孩子和嚴庭經歷這種絕望的別離,所以在見到黎輝時,他提醒了他。
他不能多說什麽,只希望黎輝自己能搞明白,結果那孩子一心只記得食譜,把那無意中拿的吊墜忘了個幹淨。
如今想想,也許這也都是安排好了的吧。就算這次沒有把吊墜給嚴庭,也免不了以後不被他碰到。
也好,等嚴庭來,他便能贖了罪,再消失個幹淨了。
在那以前,趁他還能看,還能想,還能靠近時,就再和這樓中的回憶多待一會兒吧。
黎輝這天晚上做了個夢。
夢到那個帶着似笑非笑表情的人到身邊坐下問他:
「你想到我是誰了嗎?」
搖了搖頭,黎輝老實地回他:
「你講過,是和我有些關系的人,可是,我還是沒想到。」
「我和你大師傅認識。」
說完那人忽然帶着有些寂寞的表情看着自己,看了半天才講:
「還好,還好你這次回來,衡樂樓已經沒了。」
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說,黎輝一愣,接着又馬上問:
「你,你知道大師傅去哪兒了嗎?」
「他去到一個很好的地方了,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一聽到「去不了」,黎輝眼神一黯,輕聲問道:
「那,你想見他嗎?」
「... ...我想。」
「那地方,很遠嗎?」
「不遠,離得近,可是我再見不着他了。」
見他流下兩行淚來,黎輝鼻子跟着一酸,于是只安靜地等着,不再說話了。過了半天,那人又問他:
「你讨厭他嗎?你的大師傅。」
搖了搖頭,見那人笑了,黎輝又說:
「是我對不起大師傅,我,偷了他的東西。回來以後,衡樂樓沒了,也沒人知道大師傅去了哪裏,我,我想找到大師傅,告訴他我錯了。」
腦袋被輕輕拍了拍,黎輝擡頭,才第一次看清那個人。那雙細長的眼睛笑起來時,模樣竟有些熟悉。黎輝想起嚴庭,努力抿起嘴唇。
「你大師傅不會怪你的,他早沒怪你了,他後來啊,活了好多好多年,只是不再到酒樓裏當廚子了,他跟一個人去了離江陵很遠的山的那邊,就只做飯給那個人吃,等兩個人一直到老得走不動了,就在夢裏一起睡去了。」
「... ...真好。」
黎輝輕輕地說。那人也跟着點了點頭,又問:
「黎輝,你大師傅說過,你以後會比他厲害,若是一直這麽做下去,将來會成為比他還有名的廚子,」
聽到最後那句話,黎輝想起他剛到鹿亭時,那晚公子在樹下問他時,他滿腦子都是想成為最厲害最有名的廚子。
如今呢,如今他聽到這種肯定,卻覺得那時的自己也變得遠了。
他想做飯,想做好吃的,可到底,他還是想和公子,想和葉旗,和唐公子,和宋大哥術柏叔還有芥舟和嚴梓姐姐一起,在那個不大但是總很溫暖的院子裏,在鹿亭,為了來的客人們做飯。
不會再有比那時更開心的時候了。
低下頭,黎輝覺得心又被什麽緊緊攥住,快要喘不過氣來。只要一想到公子,他就會如此,不過他并不讨厭,如果一想到公子就會這樣,他寧願一輩子都不好,如此一來,他也終于能有個念想了。
「黎輝,你想見嚴庭嗎?」
那人問。
黎輝低着頭,想着反正是在自己夢裏,那麽起碼把那些憋了好久的話都說了吧。于是他閉上眼答他:
「我想見公子,每天,每天,都想見公子。可我,我快要想不出來公子在身邊的樣子了,我怕以後再記不得他長的是什麽模樣,公子的聲音我會不會也要忘掉了?要是,要是那樣的話,該怎麽辦才好?」
捏緊了拳頭,黎輝努力叫自己不要哭。除了剛回來的那一次,他再沒哭過了,不是不想,只是要是哭了,肯定就連一想到,眼淚就會停不住了。
感覺到手被冰涼涼的一只手覆上,黎輝擡頭,那人笑着說:
「他會來的,黎輝。」
愣在那兒,黎輝聽到那人又說了一遍:
「他會來找你的,黎輝。到那時,你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