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直面 ...
往年初一, 葉旗知道範文賓不想見自己, 所以就等在外面, 看嚴庭進去拜完年,說兩句再出來。
其實不光是過年時這樣,但凡節假,嚴庭和唐蒙都會去看看範文賓, 平時也會打個電話問兩句。範文賓不習慣和別人聯系,葉旗想着只要知道他還好,自己也就能安心些了。
他拎着黎輝昨晚就預先留好的飯菜來到家門口。
隔壁左右的院門上都貼着福字和對聯, 自己家這些年永遠是跟這些喜慶不沾邊的。葉旗嘆了口氣, 拿出鑰匙開院門進去,在屋外站着敲了很久的門也沒人應。葉旗只得用鑰匙打開來。
一進門, 還是那股顏料和男人還有沉悶空氣混在一起的味道。
葉旗看了看客廳,找了個地方把拎着的裝飯盒的袋子放下,先把窗簾拉開, 又推開窗戶。然後看着安靜的屋子, 心裏莫名一慌,連忙到各個房間看看, 結果範文賓都不在。葉旗掏出手機撥通了嚴庭的電話。
「老大,能幫我電話給文賓爸爸嗎?他沒在家。」
嚴庭在那邊答應了, 幾分鐘過後又打了過來告訴葉旗沒事,是被編輯叫去家裏吃飯了。葉旗心裏松了口氣,又苦笑起來。
既然如此的話,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望着這間已經再看不到任何池憶言生活痕跡的家, 葉旗挽了挽袖子——剛好就趁這個機會來個大掃除吧。
去廚房翻出來幾個大垃圾袋,麻利地把茶幾上的雜物收拾完之後,又開始掃地擦桌子。完了把浴室裏已經用完還沒扔的空沐浴露瓶還有卷到沒有了的牙膏之類的也一點一點檢查清理好,再把水龍頭上沾着的牙膏沫擦幹淨。
葉旗望着浴室的鏡子,想起小一點的時候,池憶言是給他準備了一只小板凳的,讓他踩在上頭好看得到鏡子刷牙。
還在嗎?那板凳?
葉旗忽然想找一找——這家裏關于池憶言的東西都沒見到了,他記得範文賓當初一點點地燒了很久。
放下手裏的抹布,葉旗洗了洗手。一般板凳都是放在畫室的,不知道那裏會不會有?
從浴室出來推開畫室的門,迎面而來的是更濃重的顏料味兒,可這時葉旗卻覺得懷念了——這個房間比自己的要大,比爸爸們的也要大,其實這個才是主卧,但特地弄成了畫室。不過說到畫畫,只有文賓爸爸堅持繼續畫了下去,爸爸去了設計公司,雖然也是和畫圖相關,但卻很少再動筆了。
葉旗記得也有三個人一起畫畫的時候。那時爸爸總是當模特,他也要湊過去,結果被文賓爸爸拎到一邊,丢給他一個舊畫板,告訴他怎麽貼紙上去,讓他坐在旁邊跟着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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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畫時的文賓爸爸,總是用一種相當溫柔又嚴肅的眼神看着爸爸,有時看也不看,只刷刷地在紙上勾着線,有時又停下筆,盯着那個好脾氣的模特,最後稍微彎起嘴角。
葉旗摸了摸沾了好些顏料有些舊了的畫架,蹲下去把地上的顏料管撿起來,一起身沒注意,猛地撞到後面的一個架子,葉旗連忙轉身過去扶。結果架子是扶穩了,擱在上頭的一個大速寫夾被撞掉了,大概是上頭的帶子沒系好,裏面的畫紙撲簌撲簌地掉了一地。
葉旗嘆了口氣,抓了抓脖子開始彎下腰撿,撿了兩三張之後,他才發現上面畫着的是誰。
——那是池憶言。
側身睡着的池憶言。捧着水餃吃的池憶言。把劉海紮了個小辮朝天豎着的池憶言。半側着身上廁所擡手擋着誰的池憶言。眯起眼要打噴嚏的池憶言... ...
看着看着,葉旗明白了。
這些都是範文賓看到過的池憶言的樣子。
他一張張慢慢地從地上撿起來看着。當看到畫紙上那個長出了皺紋,白了頭發,溫柔地笑着朝自己伸出手的池憶言時,葉旗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
從家裏出來以後,想着眼睛還紅着,葉旗幹脆去了唐蒙家。
把自己扔到床上大喇喇地躺着,不多會兒手機就響起了短信提醒音。拿過來一看,是唐蒙發的祝自己過年好的短信,還說回去給他個大紅包。
葉旗「嗤」地笑出聲來。回了句「等你回來」以後,把手機放到一邊。
其實這些年收的紅包也好,打工賺的也好,cos活動的獎金也好,除了平時的開銷他都一筆一筆地存着了。
範文賓給他出的學費生活費,他也記着,準備以後一并還給他。本來遲遲不畢業,也是怕畢業以後按照範文賓的性子,就真的不和自己來往了。可葉旗也不想考研,于是就這麽邊做着自己的事,邊拖着。他也明白必須得考慮之後的路,雖然大概有了計劃,但還是想先跟唐蒙談一談。
範文賓那邊,一直以來确實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打破這種莫名的沉默,現在他想要做出一些改變。
和唐蒙在一起之後,他就想要更加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和他站在一起了。他們兩個人的事,終究是得對唐蒙父母攤牌的,到那時,他想和唐蒙一起。一想到唐蒙,葉旗現在就覺得什麽都不怕了。
唐蒙看了看手機屏幕,葉旗難得發這麽簡短的信息來。不過,他知道葉旗想他了。就好像他現在也在想他一樣。
唐母在親戚在的時候,會看着他叫他過去招呼,表現得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可她不再在廚房裏跟他念叨說什麽做飯很麻煩,來的誰誰誰買的東西肯定是用不着之類的了,只和唐蒙說必要的話,叫他答必要的事,母子之間也只在親戚前做必要的互動。
如此最熱鬧的幾天過去,大家終于都開始在各自家休息了。唐蒙一直在等這個時候,可母親卻像忘記了聽過他和葉旗的事似的,這天在他進去屋裏準備跟她開口時對他說:
「你二表姑說了,過兩天準備叫你見個人。是她有個朋友的孩子,人簡單,沒處過對象,雖然是農村人,但咱們都是啊,再說你待在那邊,和咱們這裏的孩子結婚比較踏實,知根知底的,也能照顧你。到時候你想留下來也可以,房子給你留着,我們就住回去,要是想在那邊,咱們就把屋子翻翻新。」
「媽,您知道我不可能去的。」
唐蒙聽她說完,看着她開了口。
「我不會和別人結婚,我要結婚,只會和喜歡的人,我想在一起一輩子的人結。您知道小旗和我的事,我也不瞞您。話,我知道爸都跟您說過,我再重複,也還是那一句,我會和小旗在一起,不管多難。」
唐母沒作聲,垂着頭,看着衣服邊角上的線頭,拿手指繞了使勁兒一拽。過了會兒,笑出聲,然後擡頭一臉悲切地看着唐蒙,把憋了好些天的話終于喊了出來:
「兒啊,你這是被什麽迷了心竅啊?兩個男的,兩個男的會有什麽好結果?你沒看到嗎?那兩個男的,你沒看到嗎?啊?一個死了,一個呢,好日子不過,成天陰陽怪氣,你跟我說葉旗是吧?他被兩個男的當兒子,結果呢?那是什麽兒子?沒有血緣,不是親生的,他落到什麽好了?像玩似的養個孩子裝一家人,要我說,這就是報應!報應!!」
唐蒙一向有着溫和神色的臉如今緊繃起來,嘴唇緊閉。他的手捏成了拳在身側微微顫抖——這許多年來,他和父親一直想讓母親去理解,不能理解,起碼去尊重。後來他懂了,懂得母親就是從不去試圖理解的人,也更不會接納和大衆規則不同的東西,那一刻他也懂了這個世界還有許多這樣的人。
他們看不到那些溫情的時刻,自然也看不到那些本就無異的愛。若是露了一些人生本就會有的悲傷和困苦,他們就會把它們都歸咎在同一個理由上——誰叫你喜歡上了相同性別的人。
可池叔,文賓叔,他們只是相愛了,只是相愛了的兩個人在活着,和我們一樣地活着。葉旗被教得很好,他們做了為人父母會做的事,因為知道葉旗會遇到什麽,所以更加謹慎,甚至比有些父母更像是父母。
為什麽你不能看看呢?
為什麽好不好幸不幸福這種事,你只站在門口瞟一眼,就下了判斷呢?
唐蒙看着母親,把這些話,對她說了一遍。
唐母張着嘴,一雙眼直直地盯着唐蒙。
「媽,我沒辦法像其他人那樣,結婚生孩子,可即便沒有小旗,我也還是不會就這麽趕着結婚生子的。我要的不是照顧我的人,而是我們能互相照顧,即便是吵了鬧了最後還是舍不得分開,要牽回手再繼續柴米油鹽的人,我現在很清楚自己想和誰這麽一路走下去。
媽,我對不起您。因為我的事,我知道您以後會聽到閑言碎語。但是媽,閑言碎語,都是從人嘴巴裏出來的,嘴巴總有閉上的時候,您一直是為了兒子好,想我能有個普通順當的人生,可那還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不能因為那些随口說了痛快一陣的嘲諷,就放棄了最重要的東西。」
唐蒙努力平靜地說着,沒有發現父親早就進了屋,站到了他身後。
母親嘴巴動了動,又看到父子倆站在那竟都用一種說不出的憐憫眼神看着自己,頓時覺得他們其實一直都看不上她,于是一口氣又上來:
「你、你們就是覺得,我讀書沒有你們爺倆多,懂的道理沒你們多!你們說話一套一套的,就來壓我!我做的事,哪一點,啊?哪一點不是為你們好,為這個家好!!」
看着漲紅了臉的母親,又聽完她的一番斥責,唐蒙反而越發平靜了。望了眼父親,他慢慢說道:
「媽,您錯了,這和讀多少書沒什麽關系。這跟您的心,有關系。
媽,我不想您傷心,可如果您因為今天我們談的事跑去找小旗,」
唐蒙頓了頓,然後認真地加重了語氣:
「那麽我以後,也絕對不會再回這個家了。」
唐母被兒子決絕的調子和表情震住,想再吼卻提不上來氣兒。父親在唐蒙身後壓低聲:
「唐蒙,不能這麽說話。」
唐蒙于是又嘆了口氣:
「媽,我也不求您馬上就接受和明白。今天我話有點重,但就是想要您明白,小旗是我非常重要的人。往後走,再難,我都能抗。對您和父親,我只能說,對不起您二老。」
父親看了要哭的唐母一眼,站到唐蒙跟前:
「沒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你是我們的兒子,但不是因為我們做父母的想要你結婚,了了人生的一樁事,想要抱孫子,你就必須要去做。我們想你結婚,是真心希望你好。
現在你既然決定和葉旗在一起。那這之後,你要明白,不管你再怎麽覺得同性之間的愛也是正常,自然的事,但在現在的社會上,也還是被算作不合常理,将來,你們總還是會遇到覺得不公平的事的,唐蒙,你做好這種心理準備了嗎?」
「爸,我很早以前就做好了。」
唐蒙看着父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