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些沒有說出的 ...
唐蒙看到葉旗出來時沒什麽表情的臉和稍微弓起的背, 就知道這一次他又在剛想開始的時候就被文賓叔拒絕了。過去牽住他的手, 唐蒙輕輕地說了句:
「走, 去逛逛吧。」
葉旗點了點頭,走了幾步,回頭去望院門。
那裏沒有一點變化。
範文賓仰靠在沙發上。房間裏的空氣不好,不過他懶得拉開來透氣。池憶言在這種時候一定會來念叨他。當年他們擠在租的小屋子裏時, 如果不及時開窗,裏頭就會有顏料的味道,從街角買來的吃剩了的水餃的味道, 還有他們兩個的味道。池憶言愛收拾, 再冷也要開窗通風,他呢, 就愛跟他對着幹。
對這個孩子這件事上也是。
要領養這個孩子的時候,他也對着幹了。準确的來說,是在領養之前他很認真很理智地跟他分析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拗不過他, 只有同意了。等孩子回來了, 他不管。再慢慢地,他也開始說幾句話了。葉旗這小子聰明, 也懂事,有時也倔得不行, 他不讨厭這孩子,可他不會像池憶言那樣,熱衷在一家三口的幻想當中。
——他向來不會那麽想。也向來覺得有沒有孩子是件無所謂的事。有什麽愛是非需要用個孩子來證明的呢?只有兩個人的家,不算是家嗎?
也許是他不懂吧, 有時,他确實覺得自己不太看得懂很多事。
所以在這一點上,他從來沒有和池憶言有過共同的感受。葉旗跟池憶言姓,而且他倆的事,沒有法律可以給個說頭。他無所謂,真的無所謂。有沒有的,也肯定就是和這個人過了,怕什麽呢?
可當他在醫院裏的時候,他明白了。
池憶言那時已經在昏迷狀态了,他沒辦法證明。
拿什麽證明?要做手術,他說我是家屬。
家屬?戶口呢?結婚證呢?
我、我是他朋友,他,他有個兒子。領養的,可是也是他兒子。
再後來呢?再後來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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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那小子坐在長廊上,誰也沒說話,誰也沒看誰一眼。
沒人教他後面該怎麽做。
有來問需不需要出殡一條龍服務的人,也都是在問葉旗。
他算什麽?
他什麽都不是。
葉旗沒理那些人,也許是呆了,也許是煩了,總之一動不動。嚴庭和唐蒙來了,唐蒙他爸也來了,可是呢?
人沒了。
人沒了啊。他想。
等上了山,下了葬。他回去以後,第一次喝了好多的酒,喝完到處吐。第二天早上,那些氣味和頭痛讓他想,這還不及那個人痛過的百分之一吧?
後來他對着默默收拾的葉旗笑,笑完看他拉開窗簾。
光一下子暈開在眼前。
——池葉旗,你,今天開始,跟,跟老子一點關系都沒有了!一點!都沒!了!
趴在桌子上,揮着手對着那瘦高瘦高的孩子叫喊。他知道自己醉了一半,一半還醒着。
——你爸,你的爸爸,你,你知道吧?
池憶言三個字,說不出來,他在「爸爸」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沒了。你爸,沒了。
對那孩子攤開手,結果他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然後過來把酒瓶拿着了。
你怎麽不哭啊?
他湊過去,盯着那張還有些稚氣的臉想。
你爸... ...沒了啊。
你哭一個吧,你哭一個。
你怎麽能不哭呢?
這麽一遍一遍地在心裏問着葉旗,
也一遍一遍地問着自己。
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說過那個名字了。
「葉旗,那家店的燕麥包很好吃,我們進去坐坐,然後買一點給樹柏哥他們帶點回去怎麽樣?」
唐蒙拍了拍葉旗的肩膀,葉旗擡頭一笑:
「好。」
兩人走到前面一家面包店裏,唐蒙叫葉旗先去坐着,自己點了兩杯熱朱古力。
以前是嚴庭告訴他的,說是有個朋友跟他說,不高興的時候吃點堅果或者巧克力,所以唐蒙也習慣在這種時候,喂給葉旗一點甜的。
面包店裏時不時有人進來,唐蒙覺得剛好——讓葉旗在稍微熱鬧點的地方,他反而容易說話。
兩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葉旗邊抿着吸管邊望着窗外,臉上挂着笑。頭頂的黑發已經長出來一些了,和下面的櫻粉色沒有過渡,看起來有些奇怪。
「頭發,還要染嗎?」
葉旗一愣,轉過臉來看着唐蒙,唐蒙笑着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黑的出來了。」
「哦,哈哈,今天忘記戴帽子了。先不染了,冬天戴帽子湊合一下。」
「小旗下次想染什麽顏色?」
其實想跟他說不要老是染頭發,不過唐蒙又覺得葉旗确實挺适合,葉旗把稍微有些長了的頭發抓了一把瞧了瞧,說:
「灰的吧,唐叔你喜歡什麽顏色?」
「我都喜歡。」
葉旗擡眼瞟了瞟他,彎起嘴角,又努力憋住,捧着熱巧克力湊到桌子前。感到旁邊有些視線不經意地投過來,葉旗惡作劇似地猛地回頭一看,有些來不及收回的人尴尬地看向別處。轉過頭噗嗤笑出聲來,唐蒙就知道他準備開始和自己說說了。
「他,還是沒答應。」
「沒事,」
「我是怕他有事。」
葉旗玩着白色的塑料杯蓋,猶豫了半天,才盯着杯子慢慢說:
「說實話,我以前,很怕他自殺。所以我跟他說了,說我是你倆養着的,起碼你要管我到大學畢業。」
唐蒙一愣。葉旗也不看他,有些讪讪地笑了笑。
「我跟他吵。吵吧吵吧,我覺得挺好的,說實話我罷那時也想哭,可要是萬一忍不住,他肯定會跟着哭,哈哈哈,他那個人,要面子。比我爸要面子多了其實,他就是裝,特別愛裝。」
「小旗,」
「沒事沒事,都過去了,我就是覺得有點氣。」
葉旗又轉過頭去望着窗外,有個路走得不太穩的小孩被綁着個帶子,一歪一歪地走過來趴到玻璃上對着葉旗笑,葉旗擺擺手,那孩子的媽媽連忙拉過他給他擦手和臉。
看着這些,葉旗笑了,然後繼續說道:
「我以前一直想問他為什麽不能稍微好一點,這件事,誰不難過?可是,可是最近,」
扭過頭看着唐蒙,葉旗稍微坐直了身子。
「最近我們不是和他倆一樣了嗎?結果呢?結果那個場景,我連想都不敢想,」
也是自己真的有了不能失去的實感,才有些明白了。
唐蒙輕輕拍了拍葉旗的手,又看着他溫和地說:
「小旗,我們會慢慢長到範叔他們那個年紀,但是即便是到了那個年紀,我們,也可能還有很多事都會是第一次遇到。也許,沒有人是一開始就知道該怎麽辦的,好像你和範叔,在沒了最親的人這件事上,其實你們兩個是一樣的,哪怕那個時候他是個大人,你是個孩子,可他也許比你還要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它們才好。」
聽唐蒙慢慢講完,葉旗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苦笑起來。
「唐叔,你說,你說我要是現在才開始時不時地去煩他,晚不晚啊?」
「也許晚,也許不晚,不過想去就去吧。葉旗,」停了停,唐蒙說:「那是你的家。」
家嗎?
葉旗看回到那個塑料杯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唐叔,你知道嗎?」
「嗯?」
「我爸他,以前跟我說過,說,聽說我的親生父母,是為了讓我看那年最好看的煙花,兩個人急着去找好位置,結果人太多,我就跟他們走散了。
他說,他們一定是到處找啊找啊都沒找着,我呢,那時候看不到他們肯定急啊,就往最漂亮的煙花那兒跑啊,跑啊,一直跑到都沒人了,累了睡着了,別人就把我抱到車上,送到福利院了。」
「我知道他騙我呢,雖然我那會兒才四歲,可是我知道我為什麽會在福利院。爸說完還問文賓爸爸,他就問他說,哎你說是不是啊?結果文賓爸爸就邊畫畫邊應了一聲。後來,我床頭就多了張畫,畫的五顏六色的煙花。小時候我啊,一和文賓爸爸賭氣,就往上頭加幾筆,現在想想,哈哈哈,他每次看到,肯定都煩死我了吧?」
我知道,嚴庭也知道。池叔說了,他覺得煙花最好看。所以他把最好看的,都給你留着。
看着悄沒聲流下眼淚的葉旗,唐蒙把板凳拉過去坐到他旁邊,擡手放到他腦袋上,也靜靜地不說話了。
手機已經在褲子口袋裏頭震了好幾次,唐蒙知道是母親打來的。
第一次相親沒結果以後,他聽母親說了好些那女孩沒眼力之類的話,又不停追問自己過生日,她送了什麽。唐蒙被問得确實煩了,便說太忙,挂了電話。那以後母親卻更加頻繁地打來電話,不是要他相親,就是對着他說誰誰誰家又抱了個孫子。
所以唐蒙前兩天對父親說了。
雖然是想當面和父親說的,可唐蒙也确實有些擔心結果會不太好,于是考慮了許久,還是打了電話。
父親聽了,在那邊很久都沒有作聲,唐蒙捏着電話,也不出聲。到最後父親才說,母親那邊,你多少還是先應付一下,不能這樣告訴她,要慢慢來。
末了他又說,但是唐蒙,她這一關,依我看是很難過了,你和葉旗那孩子,想好了嗎?
自己很堅決地回答了父親,又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輕輕說好。
唐蒙挂電話以前對父親說的是對不起。這句對不起,不是因為他喜歡葉旗,喜歡的是男人,而是他明白從此以後,父親也要因為他去和母親争執,又或者母親會因為他,終究要聽到更多的閑言碎語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不會松開和這個孩子緊握着的手的——這是他又再次明白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