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童年往事 ...
宋菘聽完嚴庭的話, 瞪大眼睛舉着酒杯半天沒回過神來, 又轉過去看楊術柏:
「老柏, 你怎麽,怎麽一點都不吃驚?」
「我在吃驚啊。」
楊術柏指了指自己沒什麽表情的臉,宋菘也想戳個指頭上去,結果被他一下拍掉。嚴庭有些抱歉地喝了口酒, 又看着坐在對面的兩人。好在宋菘本來就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楊術柏雖然還在消化中,不過加上之前多少也察覺到一些不對勁, 所以并沒有多問什麽。
倒是宋菘, 不多會兒馬上眼睛一亮,大呼那可以找小蘿蔔學學古代是怎麽做飯的了, 然後摩拳擦掌激動不已。楊術柏嘆了口氣,看了眼嚴庭輕輕搖頭,嚴庭倒是不介意, 但知道楊術柏是不想讓他大晚上的人來瘋, 于是說:
「行啊,有空我叫他過來。」
「我過去就行, 對了明天還要送鴿子湯!」
心想你怎麽還想着那事兒啊,嚴庭有些哭笑不得, 楊術柏見他表情有些微妙,手指在杯壁磨蹭,過了會兒問:
「看樣子,黎輝還不明白你是喜歡上他了吧?」
嚴庭一愣, 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宋菘也安靜下來。
「不過,小孩子長大很快的。」
楊術柏抿了抿嘴,意味深長地瞟了眼宋菘,後者居然難得有些害羞地撓了撓耳朵。嚴庭笑着拿酒杯往楊術柏的杯子上輕輕一碰:
「那就借術柏哥的吉言了。」
黎輝這是第一次一個人留在鹿亭。把桌子廚房收拾好了以後,黎輝又對着那串貼在玻璃窗的小彩旗拍了張照片,想着嚴庭也許會比平時喝得多一點,就煮了些醒酒暖胃的茶湯放到之前的保溫桶裏溫着。食堂裏安安靜靜地,黎輝坐在長臺邊趴了會兒,看到牆上那幾排裝着各種調料的玻璃罐稍微有些油漬了,于是稍微踮起腳拿下來,放到料理臺上一個一個開始清洗。
這些事做完以後,嚴庭還沒有回來。黎輝覺得有點困了,便拎着保溫桶關了燈回到他們兩人住的那邊,打算先洗澡再等等看。
嚴庭回來時看到浴室那邊的小窗透着光,才一靠近,混着沐浴露淡淡香味的熱氣就漫了過來。停住腳,嚴庭站了會兒,點起一支煙靠到牆上慢慢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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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小家夥現在在屋裏洗着澡,他呢,靠在這兒抽一支煙。沐浴露是上個星期用完了以後帶他去超市一起選的。現在他回家晚了,可家裏有小家夥在。
以前嚴庭覺得一個人生活不好也不壞。當然會有無聊或者寂寞的時候,只是也有別的事可以填滿他的日常,就沒所謂了。唐蒙有次說他大概是平時那種好像對什麽都興趣缺缺,但一旦有目标又行動力很強,而且還是不動聲色的。
是這樣嗎?嚴庭仰起頭。薄薄的煙順着冷空氣和淡熱的香味飄散開去,在這個他一小就住着的院子裏,他只知道這一刻,自己覺得特別寧靜,心跳很穩,呼吸很穩。他還想等下進去時用有些冰的手放到他的小家夥脖子後面,看他眯起眼睛。
想到這裏,嚴庭踩滅了煙頭,又看了看浴室的暖光,回屋子裏去了。
唐蒙這邊因為以前自己睡的閣樓已經用來堆他的書了,家裏沒有沙發,所以只得打了地鋪。唐母怕他冬天睡在地上涼了身子不好,又往上頭鋪了兩床被子。等終于躺下了,唐蒙的手機亮了起來,唐母瞧到光,又叫他睡覺別把手機放腦袋旁邊,說了些輻射很厲害之類的話,最後邊念叨着邊轉過身去睡了。
唐蒙這才把手機按開一看,原來是葉旗發到群裏的信息。
——到學校啦,各位老大們喝好!
沒有他一貫愛發的表情,也沒提自己。
有時唐蒙能從葉旗打過來的句子看出些微的不同,原因他說不上來,只是覺得葉旗現在并不是很高興。本想打個電話,可母親還在,唐蒙想了想,只發了一句「到了就好,早點睡」便把手機放到了一邊。
就這麽躺着,可唐蒙怎麽也睡不着。倒不是因為打地鋪,葉旗還小的時候,有時不高興了就愛在書店打地鋪睡,自己有時也會陪着,所以他其實還挺喜歡這麽睡的,小時候只要是和平時不一樣的,就覺得很有意思。可母親不太高興,父親因為這事說了她幾句之後,一氣之下她也就懶得管了。葉旗那時還沒發現唐母是不怎麽喜歡自己的,加上唐母也不願意使臉色給一個孩子看顯得自己小氣,總是笑眯眯客客氣氣地對葉旗,所以葉旗也就更粘着唐蒙,弄得有時候嚴梓還特別不高興。
想到這裏唐蒙輕輕嘆了口氣,那些以前的事,也慢慢浮現到眼前了。
葉旗是四歲的時候被池憶言收養的。那時他已經和戀人範文賓住在老街三年多了。房子是範文賓堅持花了所有積蓄買的,剛搬進來時大家都不知道狀況,等看出些端倪以後,鄰裏大多選擇了沉默或者漠視,只有嚴庭的爺爺和唐蒙的父親那少少的幾個人,什麽也沒說,像往常一樣跟他們打着交道。
唐蒙和嚴庭那時候一個七歲一個六歲,知道家附近搬來了兩個很會畫畫的叔叔特別高興。日子一長他們發現,那個池叔比文賓叔叔更喜歡和他們一起玩,也更溫和一些。雖然不是太明白為什麽有些伯伯阿姨不太會和他們打招呼,但兩人非常喜歡他們。
葉旗來的時候,池憶言說以後這孩子就是你們的弟弟了。嚴庭點點頭,唐蒙看着葉旗,覺得這小孩嘟着嘴瞪人的樣子有趣極了。
「我叫唐蒙,唐是唐朝的那個唐,蒙是啓蒙的蒙。」
「唐蒙,你跟他說這些,他又聽不懂。」
嚴庭拍了拍唐蒙的肩膀,伏下身盯着這個一直嘟着嘴不肯開口的小家夥問:
「池叔和文賓叔叔,他們以後就是你的爸爸了,那你是叫池葉旗,還是叫範葉旗?」
見葉旗不吭聲,嚴庭又故意問了一遍。
「我叫池葉旗呀!」
忍不住奶聲奶氣地喊出來,葉旗又瞪了嚴庭一眼:
「你好笨。」
和唐蒙一起笑起來,池憶言又敲了敲葉旗腦袋:
「不能這麽和人說話。」
嚴庭也順手給了葉旗一記:
「不能這麽和哥哥說話。」
葉旗癟癟嘴,又看着唐蒙。見唐蒙把手伸過去連忙眼一閉,過了會發現沒被敲便偷偷睜開眼一看,原來唐蒙只是把手伸了過來,手上還有一粒大白兔奶糖,葉旗立刻高興地要擡手去抓。
「葉旗,你要跟哥哥說了謝謝,才能拿。」
「我不,我要糖!」
不聽池憶言的,葉旗扭着小身子要去抓來,池憶言于是蹲下身穩住他,先問唐蒙這糖能不能給自己吃,等唐蒙點了點頭,又大聲地對他說了聲謝謝,便把那粒大白兔剝了放到自己嘴巴裏。
葉旗瞪大眼睛看着,剛要哭,唐蒙就又從褲子荷包掏出一粒來,嚴庭和池憶言都看着葉旗,小家夥望望糖,又望望池憶言故意嚼啊嚼的嘴巴,好半天才扭扭捏捏地問:
「我能不能吃啊,糖哥哥?」
唐蒙不知道葉旗想的是糖哥哥,見他記住了自己的姓有點高興,于是點頭。小家夥又看了眼盯着他的池憶言,大聲說了句謝謝,便迫不及待地要塞進嘴巴裏。唐蒙笑着給他剝開糖紙,又跟他說那層糯米紙也能吃,小家夥便迫不及待地含進嘴巴裏了。
池憶言領養葉旗時範文賓并不太願意。可他實在太喜歡小孩子,也想和範文賓一起撫養個孩子。為這件事兩個人深談過許多次,範文賓把實際情況會有多難和他說了,把小孩子将來會遇到的問題和他說了,把自己其實并不覺得他們一定要像別的家庭一樣非得養個孩子也和他說了。但池憶言在這一點上出奇地固執。這個問題也是兩個人從交往以來就一直在的,最後範文賓還是妥協了。他知道池憶言是不肯讓步的,也知道自己太愛他。
葉旗來了以後,範文賓一開始很不習慣,除非池憶言有事回不來,否則不怎麽陪他玩。平時最多就是他畫畫趕稿時,一回頭看到葉旗正羨慕地盯着,就默默丢給他一些粉彩頭。再後來,有空他會幫葉旗在紙上畫些他想要的小動物。
等葉旗開始準備上小學的事時,範文賓買了新書包和文具盒,不過是拿給池憶言叫他給葉旗的。葉旗要念的學校就在附近,從巷子穿出去,路過一片空地再走個五分多鐘就到了。學校幾乎都是附近的孩子就近入學,嚴庭和唐蒙也在那個學校,不過已經是快要畢業的高年級了。
也就是在嚴庭和唐蒙相繼畢業以後,學校裏有些孩子開始欺負沒了兩個保護人的葉旗了。
那時小孩子其實還沒有太懂,多半也都是聽自家大人在家裏說起,于是葉旗漸漸地在班裏也被孤立起來了,同桌經常在他寫字的時候故意用手肘去撞他的胳膊,老師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實在太過分時才吼上一兩句,只有嚴庭的妹妹嚴梓會叉着腰為他吵架。
其實上幼兒園的時候,聰明的葉旗就完全明白了自己家和別人家不一樣,自己也和別人不一樣。他是池爸爸從福利院領回來的,坐了好久的車才到現在的家。他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媽媽是誰,在福利院時也沒覺得什麽奇怪,等到了幼兒園一看,哦,原來別的小朋友是一個爸爸一個媽媽,還有兩套爺爺奶奶。
可那也沒什麽,自己有兩個爸爸呢!但是好像有些大人不愛聽他這麽說。他知道池爸爸有時會難過,也知道文賓爸爸有時會揉揉池爸爸的頭,什麽話也不講,這些都是他偷偷看到的,所以葉旗慢慢懂了——要是自己有什麽不好,爸爸們也會不舒服,那家裏面再亮都會暗暗的。
所以葉旗就時常也是笑着的。因為這樣,反而更被讨厭了。到了三年級的時候,更是變本加厲起來。
那一天學校已經放了暑假,返校去拿了成績單,回家的路上葉旗看着好幾個一百很是開心。往空地那邊走時,沒注意後面跟了幾個別班的人。
說好了今天嚴庭哥和唐哥哥帶他去打游戲,等下還能先吃個冰棍,想着想着,葉旗背後忽然被人一推,轉過頭看到幾個比自己高點的孩子在笑,不等他反應,為首的一個雙手一擡使勁又推了他一把,還大聲念着:
「池葉旗,真是怪,兩個爸爸把他帶,池葉旗,真是醜,兩個爸爸也像狗!」
葉旗被推得跌坐到地上,膝蓋馬上被蹭破了一塊,空地上的沙粒沾到了紅色的傷口上。那幾個孩子幹脆把他圍起來,邊拍着巴掌邊越喊越起勁:
「池葉旗,真是怪,兩個爸爸把他帶,池葉——」
本來合在一起的聲音裏突然多了一聲尖叫,其他人扭頭一看,看到兩個比自己高出好多的人,其中一個正冷着臉拽了一個人的頭發,對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腳。
幾個小鬼吓得紛紛躲開,被嚴庭踹趴下的那個撲到葉旗身邊,唐蒙一看到他膝蓋上的傷口,連忙過去。嚴庭也瞄到了,橫了眼還想過來掙紮一下的那個男生說:
「暑假還長着呢,我知道你平時在哪玩。」
幾個小學生一聽,也沒心思管還撲在地上的同伴,見嚴庭又要擡腳連忙鬼叫着跑開了。嚴庭蹲到那個趴在地上不敢動的小孩面前盯着他瞧,那小鬼一哆嗦,往後爬了幾下,撐起身子也跟着跑了。
坐在地上的葉旗看看唐蒙又看看嚴庭,忽然嘿嘿地笑了起來。
「笑什麽啊小鬼,」
嚴庭瞪了他一眼,葉旗吸吸鼻子彎起嘴角:
「我笑這下他們知道了啊,我啊,不止有兩個爸爸,我還有兩個哥哥呢!比他們厲害多了!」
唐蒙和嚴庭互相看了一眼,又望着找起成績單的葉旗,一時沒有出聲。
「啊,破、破了。」
葉旗像小時候那樣嘟起嘴,把沾了土的成績單舉到唐蒙眼前:
「糖哥哥,怎麽辦,你、你看成績單都破了。」
話一說完,小嘴癟着抖了抖,嚴庭看到他的眼眶馬上紅了起來。
「成、成績單破了——」
「沒事的,沒事的小旗,」
唐蒙很久沒見到葉旗哭了,想到在幼兒園的時候,池叔去晚了一點他也會哭個不停,于是馬上把他摟進懷裏。
「破了哥哥給你用膠水粘一粘就好了,」
摸了摸葉旗的腦袋想安慰下他,可這一摸,就打開了葉旗的開關。他把臉死死埋到唐蒙懷裏,哭聲悶悶地在空地上回蕩着:
「嗚嗚啊啊啊——我、我的、成績單、破了——!」
嚴庭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他知道這小家夥是不願意讓他們覺得他是受了欺負才哭,所以裝作是為一張他從來就是随便亂塞的成績單難過得不行。唐蒙摸着葉旗的腦袋,眼睛也要紅了。嚴庭見狀,一把扯過扒在唐蒙懷裏的葉旗,用手在他臉上胡亂一抹:
「唐蒙,把他架我背上來。」
唐蒙點點頭,把那張成績單從葉旗手裏抽出來,折好放進了褲兜裏。等葉旗勾住嚴庭的脖子坐好了,嚴庭又叫唐蒙走到後面扶着一點。
「行了,先去吃冰棍。汽水喝不喝啊?」
葉旗一邊把鼻涕眼淚蹭到嚴庭的脖間,一邊抽抽着鼻子:
「喝!還、還要吃那個幹、幹脆面,我、我還要奇多——」
嚴庭笑笑,又往上把他兜了兜,唐蒙連忙擡手護着。
「今天都給你買,玩玩了我們再回去。」
葉旗又喝了些咖啡之後打算換個位子,便拿着東西移到角落有個小圓桌的地方。
坐下以後,往椅背上一靠。想起了什麽,于是掏出錢包,錢包是二十歲時唐蒙送他的生日禮物,葉旗喜歡把照片都放到裏面。
唐蒙的生日快要到了。等他的生日過完了以後——葉旗眼神一黯。
等他的生日過完了以後,爸爸的忌日也就到了。葉旗把放在透明口袋裏的一疊照片都拿了出來,慢慢翻出最下面的兩張。
小學畢業,初中畢業。只要是他的事,爸爸都會特意要拍照留念。
——雖然葉旗以前不在爸爸這裏,不過以後都會幫你記下來的。
池憶言這麽保證的時候,範文賓就在旁邊挑了挑眉毛,不許小葉旗去動相機。
「... ...說什麽大謊話呢,切。」
葉旗輕輕摸了摸照片上池憶言的笑臉,覺得今天晚上真的是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