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上海?”陳星澤的話引來父母發問。“為什麽去上海,北京不好嗎,離家還近。”
“北京……”陳星澤絞盡腦汁編理由,“北京堵車太嚴重了。”
“上海不堵?”
“北京太冷了。”
吳行芝開始嚼蘿蔔幹。
陳星澤:“氣候還幹燥,對皮膚不好。”
陳河敲敲飯碗,“你一個大男人,還管皮膚好不好?”
陳星澤:“怎麽不管啊。”
他急得五官往一起皺,吳行芝拍拍陳河肩膀,說:“口下留情,可能人家做同志的就比普通男孩愛美呢。”
陳星澤連忙說:“沒錯,就是這樣!說好的理解和尊重呢!”
陳河:“那不如我去美容院給你辦張卡吧。”
吳行芝大笑,陳星澤氣得面目猙獰。陳河起身,擺擺手,輕松道:“想去就去吧,趁年輕往遠處走走,有好處。”
吳行芝捏了捏陳星澤發呆的臉頰,收拾碗筷進廚房了。
于是,盛夏八月的某日,陳星澤帶着滿滿一箱子行李,落地浦東機場。這不是他第一次來上海,小時候吳行芝演出他随行過,不過那時走馬觀花,什麽都不記得。這次他要在這待四年時間,打車前往學校的途中,他連路邊的野花小草都看得真切。
正是迎新時節,校園裏生機盎然。陳星澤拖着行李在校園裏逛了好幾圈,爬上種滿花朵的假山,望着人造池子裏的紅蓮,笑得十分開朗。
殊不知,他的行為被一旁宿舍樓上的兩個人看得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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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着涼絲絲的空調,施恺靠在窗邊嗑瓜子。他個子偏矮,身材單薄,五官看起來軟綿綿的。頭上抹着發蠟,發絲一絲不茍疏到腦後,露出光潔的腦門。他吃瓜子時小指自然翹起,食指和無名指帶着裝飾用的戒指。
總之是個打扮很細致的人。
他神情悠閑,一張嘴就是粘死人的吳侬語。
“侬看個港都,腦子瓦特了,頂個嘎大的太陽觀光。”
施恺身邊的是他的發小盧小飛,兩人一路做鄰居到大,現在又上了同一大學,進了同一專業,分到了同一寝室。
看着閑情逸致的施恺,盧小飛不滿道:“侬好先把床弄弄清桑伐,這瓜子殼了一塌糊塗讓寧看了成撒樣子?”
施恺鎮定自若,盧小飛嚴肅批評:“侬還是只基佬咧,要伐要這麽伐剛衛生!”
施恺翻白眼,扭過頭。
“嫌唔伐剛衛生侬就幫唔收拾喽,侬伐幫唔要跟侬發嗲了呀。”
盧小飛霎時起了一背雞皮疙瘩。
就在兩人犟嘴誰掃地的時候,房門被扣響。
施恺開門,看見門口的人,睜大眼睛。
“呀,哪裏來的圖騰柱子,立在我家門口了。”
陳星澤看着面前小小的人,沖他笑了笑,說:“為什麽是圖騰柱子,一般不是會說電線杆子嗎?”
“你比電線杆子再壯一點。”
“這是403吧,我也是這個寝室的,要不先讓我進去?”
施恺這才回神,側開身子讓陳星澤進屋,“請進請進。”
“好亂啊。”陳星澤一見髒亂的屋子,本能開始執行工蜂使命,他放下行李,從角落拿來笤帚,打掃起來。
盧小飛見施恺一雙眼睛都要長在陳星澤身上,戳戳他,小聲說:“有啥企圖?冷靜點。”
施恺沖盧小飛邪魅一笑,說:“個噶亮小哥離近看,還蠻帥的哦。”
忙活一天,總算日落西山。
為了一盡地主之誼,施恺堅決請陳星澤吃頓飯。他們去了一家地道的上海菜館,施恺一邊吃一邊給陳星澤介紹,“這個響油鳝絲做得很地道,炒螺蛳也好,這個是醉蟹,我很喜歡,但是很多外地人都吃不慣,你試試看?”
陳星澤掰了一根螃蟹腿嚼了嚼。
“很好吃,甜甜的。”
施恺笑了。
他們吃飯的地方離外灘不遠,吃完了便往那邊散步。
黃浦江畔,流光溢彩,江流緩緩,像個閑庭散步的民國美人,拂動的銀杏是搖扇,錯落的建築則是旗袍上的繡紋。波光粼粼,光影流動,江風送來清幽的香,無酒也醉人。
陳星澤站在江邊休息。
施恺來到他身邊,“盧小飛去洗手間了。”
“嗯。”
施恺看着陳星澤的眼睛,悄悄道:“你跟我是一類人吧……”
陳星澤沒說話,施恺說:“我只是猜的,見你的時候有種感覺。”
陳星澤笑道:“那你猜對了。”
施恺也笑了,靠在江邊的石欄上,伸了個懶腰。“嘿,小飛要知道寝室裏兩個都是基佬,非吐血了不可。”
陳星澤望着江水發怔,因為熱,他出了好多汗,脖子沒一會就要擦拭一次。
“是不是不習慣南方氣候?你怎麽千裏迢迢跑來上海念大學,你家明明離央院更近。”
陳星澤沒有回答,久久望着江畔明珠塔。
陳星澤按部就班上大學,比班裏任何一個同學都更加用功努力。
施恺發現陳星澤有一個習慣,就是喜歡去外面逛。剛開始他以為陳星澤初到上海,對什麽都有新鮮感。但一個學期過去了,陳星澤差不多把上海街角巷陌都轉遍了,依然沒事就往外跑。
“你天天亂轉什麽呢?”每次施恺這樣問,陳星澤都說:“沒什麽,待不住,習慣了。”
生活不痛不癢繼續着,陳星澤閑暇時間就往返于上海的大街小巷。有時趕上放假,他帶着耳機,能在外面一走就是一天。風吹日曬中,他的皮膚漸漸黝黑,肌肉漸漸結實,線條也漸漸硬朗。施恺開玩笑說,比起搞音樂,陳星澤更像是體育學院的。
雖然被這樣無情吐槽了,但其實陳星澤的課業成績很好,在系裏名列前茅。因為從小熏陶,加上自身的努力,陳星澤的藝術修養很高。他在二年級時為參加的社團創作的一套系列曲目被傳到網上,得到廣泛傳播與好評。
他因為這套曲目接到了很多工作邀請,來自各行各業,零零碎碎。陳星澤多是拒絕,将主要精力放在校園。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來自“君聞傳媒”的郵件,想跟他合作公司劇目的配樂。
“這家公司摳門得要死。”施恺提醒他,“他們經常拉在校學生幹活,就是為了壓低價格,你可別去受騙。”
陳星澤考慮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了這份工作,因為他知道君聞傳媒是宋柏楊簽約的公司。
他也不是強求什麽,只是覺得,遇見機會,總該試一試。
一直到陳星澤大二下學期的時候,電視劇才磨磨唧唧拍完,開始後續配樂,那段時間陳星澤頻繁被他們叫到公司開會。
某天,陳星澤結束長達五個小時的冗長會議,離開君聞大樓。天邊紅雲密布,陳星澤沒坐車,選了條寂靜的小路散步,希望能過濾一下周身的濁氣。
小路深邃安靜,兩旁有裝修雅致的咖啡館和舊物店。陳星澤在路過一間小書店時停下了腳步。店裏傳來幽幽音樂聲,是他很熟悉的旋律——薩拉薩蒂的小提琴獨奏曲《流浪者之歌》。
陳星澤無數次演奏過這首曲子,在許許多多場合,給許許多多人聽過。可在偶然聽到熟悉旋律的這一刻,他腦子裏閃回的,只有那個津城的夜晚。他跟一個邋邋遢遢的街頭藝人借來小提琴,在教堂前的小路上忘情演奏。
是為了什麽來着?
陳星澤緩慢思考,腳步自動邁入書店。店面不大,客人不多,書架上擺的都是外文書籍。陳星澤走向書店最深處,轉過一株生長茂盛的紅豆杉,在一架立式旋轉唱片機前,看到那個背影。
那人穿着淺灰色的半袖襯衫,衣尾紮在黑色長褲裏。他很瘦,腰帶收到了最緊的尺寸,後脖頸上有小巧的脊椎痕,背上也能看到清晰的蝴蝶骨。他右肩背着一個棋盤格的郵差包,手上帶着腕表,從背影看,很像一個優雅而疲憊的上班族。
他想起來了,當初為什麽會要來街頭藝人的樂器……
陳星澤的手搭在米盛的肩上。
米盛回頭,看到陳星澤,原本平淡的眼睛微微睜大。他的眼睛還是陳星澤熟悉的形狀,睫毛也還是他熟悉的長度,不算濃密,但每一根都像針一樣又細又長。
久別重逢,相顧無言。
最後米盛先沖陳星澤笑了笑,說:“好久不見啊,小鬼。”
闊別近三年,陳星澤終于再次從米盛嘴裏聽到“小鬼”兩字,這風平浪靜的聲音對他內心造成的沖擊力,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米盛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陳星澤說:“我來上海念大學。”
米盛淺聲道:“是嗎,那可真巧。”
不巧。
陳星澤很想告訴面前的人,一點也不巧。事到如今,他終于承認了,這是他費盡心機,将數不清的偶然緊緊攥到一起,才勉強編織出的命運的細線。
他說:“是啊,真巧。”
米盛再次淺笑,轉過眼,看向書店門口,“你來買書嗎?那你逛吧,我有事先走了。”
陳星澤側踏一步擋在米盛面前。
“你這就要走?”
“不然呢?”
不然呢?
陳星澤內心騰起一種想把這若無其事的人捆起來關在什麽地方的沖動。
“把你聯系方式給我。”
“你要聯系方式幹什麽?”
“給我。”
大體上兩人對峙,不敢直視對方眼睛的那人,終是會落敗的。米盛将自己的號碼報給陳星澤,陳星澤以防萬一,就地打過去。米盛的手響起,陳星澤拿過來将自己的名字存入通訊錄。
“我現在可以走了嗎?”米盛問。
陳星澤側過身,米盛從他身邊走過,兩人錯身之際,陳星澤一把抓住米盛的手。那手腕細瘦的程度讓他心裏一驚。
米盛:“你幹什麽?”
陳星澤:“你不會删了我的號碼再消失了吧?”
米盛:“不會,松手。”
陳星澤非但沒有松手,還掏出手機,他仗着自己身高臂長,給米盛拍了張照片。
米盛有點急了,“你到底要幹什麽?”
陳星澤:“你再消失,我就拿你的照片去登尋人啓事。”
米盛:“松手,有人在看。”
陳星澤回頭,書店店員正謹慎地看着他們,“兩位先生如果有什麽問題請到外面解決。”看起來是覺得他們起了沖突。陳星澤松開手,米盛收回手臂,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手腕。陳星澤意識到自己情緒太過激動,道歉說:“對不起,我剛沒注意,弄疼你了?”
不疼。
但米盛沒回答,于是陳星澤更緊張了。
“真弄疼了?我不是有意的,給我看看。”
米盛背過手,擡眼看陳星澤,茶色的雙瞳看不出任何情緒,語氣也平淡無波。
“這回我可以走了嗎?”
陳星澤慢吞吞地讓開路,米盛離去,陳星澤緊跑幾步追到外面,沖着米盛的背影喊道:“對不起,你別生氣!我晚些再聯系你!”
米盛聞若未聞,目不斜視往前走,他路過一個十字路口,又前行百餘米,才悄悄回頭。身後并沒有少年的身影,他脫力地靠到路旁的石壁上,從懷裏摸出煙。
纖細的手指幾次都沒順利打着火。
米盛并沒有騙陳星澤,他晚上的确有事。受衛康所托,他從公司裏拿了劇本要送到宋柏楊那。
宋柏楊雖是演員,但人氣一直不高,勉強有活幹。
米盛推開門,宋柏楊在睡覺,桌上擺着幾瓶空了的烈酒。米盛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可以不用跟他交流。他将劇本放到床頭,悄聲離去。不料剛轉身,宋柏楊忽然從被子裏伸出手,捏住他的手腕。
他酒後掌握不了力道,又正好掐在米盛腕骨的寸勁上,米盛頓時疼出一身冷汗。但與面對陳星澤時不同,他沒讓宋柏楊松手。他了解他,他越求,宋柏楊就越變本加厲。
“我給你送劇本。”米盛勉強維持聲音穩定,“衛康讓你去片場前至少看一遍。”
宋柏楊沉着臉。
“日程安排衛康發到你手機裏了。”
“滾!”
宋柏楊不耐煩地轉過頭,接着睡了。
米盛離開房間,他第一時間沒有想該怎麽處理還在疼痛的手腕,而是先掏出手機,看有沒有消息提醒。屏幕光潔如新,他又放了回去。手機裝回包裏的一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這種舉動的奇怪,壓制住漸漸紛飛的思緒,快步離去。
回到家中,護工王姨告訴他說母親已經睡着了,米盛來到母親房間,坐在她身邊,靜靜望着她的睡顏。
“媽,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米盛用很輕的聲音說,“我見到那個小鬼了,就是我總跟你提的那個人……雖然你可能也沒記住。
寧靜的房間裏,米盛的聲音很平淡。
“我本來以為永遠也見不到他了,他說他來上海念大學,但上海這麽大,我們竟然會在一家小書店碰面,你說是不是很神奇?”
母親安穩睡着,米盛擡起手腕,被宋柏楊扭過的地方已紅腫起來,傳來隐隐刺痛。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就像看着別人的手腕一樣。許久後,才輕笑一聲。“怎麽辦,他這樣出現,會讓我誤會是老天派來救我的。”他的笑容看起來比從前更缺乏誠意了,“……怎麽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