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程郁是坐最早一班飛機飛抵江城,他走得匆忙,什麽也沒帶,抵達時天還蒙蒙亮,趙銘譯早早就在機場等着接他,路上一邊開車,一邊又把翟雁聲在雲城的資産給程郁做了簡單說明。翟雁聲的意思是将這些盡數留給程郁,程郁說自己不要,趙銘譯一句話就把程郁堵回去了。
“這都是先生叮囑我跟您交待的事情,我只負責傳達,至于其他的,需要您跟先生去溝通。”
程郁便不說話了,再跟翟雁聲交涉也交涉不出什麽,程郁總覺得拿人手短,他不想拿着翟雁聲的東西,顯得欠他的似的。但是翟雁聲說這是給程郁的補償,又會顯得程郁這幾年像是專程出來賣給翟雁聲的。
總之翟雁聲的東西不管以什麽心态拿着都燙手,程郁沒法說服自己就這麽收下。可是程郁不能為難趙銘譯,只好勉強應下,想着過後再說這事該如何解決。眼前的事情千頭萬緒,相比而言翟雁聲給他的這些東西,倒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程郁抵達雲城時正是清早,雲城小巷子裏支了許多小攤,他讓趙銘譯把他送到路口,自己走回工廠。因為魂不守舍,連續幾輛自行車都響着鈴從程郁身邊經過,堪堪擦着他的肩,車把上挂着的豆漿燙得程郁一個激靈。
雲城和海城完全不同,至少海城的人騎車不會這麽橫沖直撞,但雲城許多人都會騎着車在狹窄逼仄的街巷裏穿梭,夏天到了以後,廠區後巷比以往季節都要熱鬧,攤販衆多,沿街商鋪的生意也變好了。
巷子裏有兩家網吧,另有一家臺球廳,清早正是這些店鋪生意冷清之時,有打了一整夜游戲的工人揉着眼睛從網吧裏出來,手裏還拎着工裝,這都是制造車間之類需要三班倒的車間工人,回去囫囵睡個覺,就要爬起來上班。
工人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有人拎着早飯,有人剛剛晨跑回來,程郁混在這樣的人群裏,漸漸找回一點歸屬感。他發覺自己其實也很容易屬于一個地方,只要能讓他不那麽颠沛流離,他就會感恩戴德。
離上班的時間還早,程郁往宿舍樓的方向走,遠遠地看見幾個年輕女工成群結隊地走在一起,其中一個腳步踉踉跄跄,被其他幾個女工攙扶着才免于跌倒。
走得近了,程郁發現這是化驗科的幾個女工,其中有兩個是程郁認識的人,一個是李倩,一個是醉醺醺被架在臂彎裏的宋皎月。李倩攙着宋皎月,擡頭時看見程郁,便叫了他一聲,程郁停下來,問李倩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李倩搖了搖頭,只笑了笑,說:“沒什麽,好長時間沒見到你,給你打個招呼。”
程郁說:“不然我來扶着她吧,怎麽喝成這樣了?”
程郁原本只是跟人寒暄時随口一問,沒想到宋皎月聞言猛地擡起頭,她生得漂亮,又愛打扮,即便喝醉了也不覺得醜,只紅着眼睛紅着臉,顯得分外可憐。
宋皎月蓬松的長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混着她的眼淚,她猛得貼近程郁,逼問他:“你們是不是看我都像看笑話似的,還敢癡心妄想吳蔚然!”
聽到宋皎月提起吳蔚然,程郁心裏心虛,後退一步,坑坑巴巴地說:“沒……沒有啊。”
宋皎月喝醉了,不管不顧地嚷嚷:“你別裝了!就算你不是,別人不是嗎?全廠有幾個人不知道我喜歡吳蔚然?結果他現在要跟人結婚了,還大張旗鼓地在雲城擺酒!你們是不是都偷偷在心底裏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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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覺,只覺得自己在那一刻愣在原地,他像是被凍住了,動也動不了,頭腦一片空白,這消息太沖擊,程郁稍微想要思考,就覺得腦袋裏面連帶着太陽穴都跟着發麻,什麽都想不了。
李倩喊了程郁兩聲,程郁才回過神來,李倩說:“程郁,不好意思啊,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喝醉了,情緒也不好,說的話不能當真的。”
程郁木然地點點頭,擡腿往前走,李倩一邊攙着宋皎月,一邊繼續開導程郁,說:“前幾天廠裏就有消息說吳科長要結婚了,因為太突然了,所以沒什麽人相信,有人說已經在江城辦過訂婚宴,還是沒人相信,昨天的時候才有人收到吳科長要在雲城辦訂婚宴的消息,皎月聽到就有點……你跟吳科長關系不錯,皎月看到你就想到吳科長了,所以……”
程郁的聲音幹澀無比,說:“我理解。”
他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又問李倩:“訂婚在哪裏辦?”
李倩道:“這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跟吳科長關系這麽好,他沒有請你嗎?”看見程郁的神色,他好似一灘平靜的湖水,掩着絕望的巨浪,李倩連忙說:“不過訂婚嘛,應該只是叫家人親戚一起坐坐,聽說女方是雲城臺之前的主持人,所以兩邊都……”
宋皎月聽不得關于戚曉寒的事情,聞言便聲色俱厲地嚷嚷:“李倩!你要是我姐們兒就別提那個女的!有什麽了不起的!”
離宿舍樓近了,宋皎月還在嚷嚷,李倩跟同行的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捂住她的嘴,攙着她上樓,跟程郁在男女宿舍的分叉口前道別。程郁站在原地,望着自己宿舍的方向,心亂如麻。
程郁緩慢地上樓,打開了宿舍門。老舊的木質門板發出嘎吱一聲響,程郁許久沒有回過宿舍,一踏進門他就發現吳蔚然的宿舍空了,原本塞得滿滿當當的一間宿舍現在收拾得幹幹淨淨,四處空空蕩蕩,就好像吳蔚然來之前一樣。
程郁茫然地站在宿舍裏,終于體會到當初翟雁聲将自己的東西從宿舍搬走時,吳蔚然會是一種什麽心情。
程郁站了一會兒,突然覺得疲憊乏力,時間尚早,程郁茫然地坐在宿舍的沙發上,窗臺下的櫥櫃裏還剩一把挂面,程郁接了點水,給自己煮了碗清湯挂面。
曾經有許多次,他和吳蔚然就這麽或潦草或隆重地在宿舍裏吃過許多頓飯,清早時爐竈上熬得濃爛的白粥,在食堂吃過午飯後兩人并肩在水池底下洗鐵質的飯盒,晚飯時在鍋裏溫着的從食堂帶回的饅頭,程郁對吳蔚然的感情好像就是這樣,沒什麽轟轟烈烈的經過,無非就是在日複一日的平淡生活裏堆砌起來的信任、依賴和愛。
吳蔚然來得風風火火,他毫不客氣地闖入這間宿舍,選了一間房,離開時卻默不作聲,程郁不知吳蔚然是真的妥協還是權宜之計,他只是心裏很亂,無論是什麽,都讓程郁感到窒息。
程郁費了些功夫才知道吳蔚然今天在哪裏舉辦訂婚宴,他打給翟雁筠,又拜托翟雁筠不露聲色地幫忙探聽一下情況,翟雁筠應下程郁的請求,又半安慰半開導似的跟程郁開玩笑,說是如果翟雁聲知道自己居然會幫程郁這個忙,回家可有自己好看的。
程郁在電話裏客客氣氣地同翟雁筠說:“雁筠姐,謝謝你。”
翟雁筠笑起來,說:“跟我說這話不就見外了,我有私心的,你那邊如果不成,就回來,別自己鑽牛角尖了。”
程郁挂了電話,按照翟雁筠給的地址找過去,吳蔚然就在雲城大酒店辦訂婚宴,程郁上一次來到這裏還是翟雁聲來的時候。在雲城這樣的地方,氣派恢弘的酒店并不是每天都有客人,但能在這樣的酒店裏辦訂婚宴,已經足夠說明雙方的重視。
吳蔚然的訂婚宴就是這一天的主角,宴席請了兩桌客人,都是戚曉寒家裏的親戚朋友,吳蔚然這邊只有他的父母和姑姑一家,兩桌人坐在大堂裏,桌上菜肴精致,席間氣氛熱烈。
程郁站在酒店門外,隔着玻璃牆,能看見兩邊人站起來舉杯,言笑晏晏。戚曉寒站在吳蔚然身邊,坐在側位,并肩給主位的戚曉寒父母敬酒,他們二人看起來珠聯璧合,因是真的郎才女貌,畫面看起來也如此和諧,所有人好像都很滿意,除了程郁。
程郁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是不可以接受吳蔚然跟別人在一起的,哪怕看到也會難以呼吸,好像是一場輪回報應,當初他怎麽在翟雁聲和吳蔚然身邊兩頭搖擺,反複欺瞞吳蔚然的,今天就全數還在了他身上。
程郁不知道吳蔚然和戚曉寒會什麽時候結婚,但是當吳蔚然身邊那個合法的身份是被戚曉寒這樣的人占據時,程郁居然無法表達任何反對。戚曉寒沒有任何地方有問題,有問題的是程郁。
報應不爽,一絲一毫也沒有減弱,程郁落荒而逃。
程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廠裏,直接找上原料科的辦公室,氣喘籲籲地敲門進去,說:“我辭職。”
廠裏每年都有無數要辭職的年輕工人,原料科的負責人是副科長馮廣樹,他戴着老花鏡擡眼看了看,見是程郁,原本還想開口譏諷他兩句,但是想了想工人間流傳的趙雯的事情,到底沒說什麽,只例行公事一般問他是不是想好了。
程郁望着原料科辦公室外郁郁蔥蔥的樹,和樹木掩映間一間一間廢棄的廠房,恍惚間又想到暴雨中那個的親吻。
“想好了。”程郁說。
馮廣樹給程郁開了一份解除勞動合同證明,又說:“你一直沒來上班,所以跟財務那裏也就沒什麽要交接的了,東西收拾好就可以走了。”
程郁迫不及待地離開,他将手裏的東西連帶着小小的手機卡一起撕碎扔在工廠路邊的垃圾桶裏,坐上了去江城機場的車。
那就是他在雲城的全部記憶了,最終證明,他什麽也沒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