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吳蔚然早晨培訓上課,程郁從翟家出來,繼續在酒店的院子裏等他。隔壁是海城電大,程郁以前也沒有來過這片地方,他坐着等了一會兒,心裏無聊,拿出手機給吳蔚然發短信。
“我在昨天等你的位置。”
吳蔚然上着課,也格外無聊,培訓這種事情水分如何所有人心裏都明白,請來的講師在臺上講得人昏昏欲睡,吳蔚然看到程郁的短信笑了笑。他回複程郁:“你到電大的院子裏來,跟酒店并排的這棟樓樓下。”
程郁便又按照吳蔚然的吩咐走到電大裏邊,吳蔚然又發來一條短信,說:“我看到你了。”
程郁連忙擡起頭張望,在二樓靠窗的一個位置看到了吳蔚然的臉。吳蔚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沖着樓下的程郁搖搖手機,程郁也沖着吳蔚然搖搖手。吳蔚然收回手機,又給程郁發短信:“別在日頭底下站着,在樹蔭下等我一會兒。”
程郁便聽話地站在樹蔭下邊,沒過一會兒,就看到吳蔚然的身影從教學樓裏竄出來,他跑到程郁面前,說:“走吧。”
程郁詫異地問他:“你不上課啦?”
吳蔚然說:“不上了,已經查過人點過到了,再說,這都快中午了,估計再有半小時就能下課,偷偷溜了也沒事。”他推着程郁往外走,道:“這麽熱的天,不能讓你在外面等太久。”
海城的夏天不同于雲城,潮濕悶熱,酷熱難耐,程郁只在樓下等了吳蔚然一會兒,額上就沁出細密的汗,吳蔚然從口袋裏掏出紙巾遞給程郁,問他:“咱們怎麽去?”
程郁想了想,說:“有點遠,要坐地鐵,再轉公交,不如先去吃飯吧。”
程郁和吳蔚然在街邊随便找了家飯館,一人點了一碗面,坐在狹小油膩的餐桌前頭對頭吃面。程郁嘗了兩口,問吳蔚然:“你吃得慣海城口味嗎?”
吳蔚然把碗裏大塊的排骨挑給程郁,說:“還好,我沒你那麽挑食。”
程郁像被摸了觸角的蝸牛似的,羞赧地縮回去,慢吞吞地吃面。反倒是吳蔚然反過來問程郁:“你覺得在雲城生活好,還是在海城生活好?”
這問題吳蔚然昨天問過,但今天的心态和語氣都和昨天全然不同,程郁敏感,察覺到這種不同,但對他來說在哪裏生活的确沒有什麽區別,他認真地想了想,還是老實回答道:“我在哪裏都一樣。”
吳蔚然笑了笑,繼續吃面。直到吃碗面,吳蔚然才放下筷子,對程郁說:“我這次來先去見了戚曉寒,戚曉寒想從電視臺辭職自己創業,正在拉攏團隊,她邀請我了。”
程郁愣了一瞬才明白過來,他癡癡地問吳蔚然:“那你創業,是不是就要從雲城那邊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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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笑了,說:“你這問的是什麽蠢問題。”他細細地跟程郁分析:“戚曉寒期望的是能留在海城創業就好,但是要是後續有變動,可能還會去其他城市。不過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在雲城的,雲城地方太小,市場潛力不足,人力資源也不足,交通環境各方面條件都不行,所以如果我加入的話,就不會待在雲城了。”
程郁又問:“那你想加入嗎?”
吳蔚然搖搖頭,道:“我還沒想好,不管是加入還是不加入,都有各自的利弊。我在猶豫。”
程郁半張着嘴,還在消化吳蔚然說的話,末了他說:“那你應該跟父母家人好好商量一下這件事,這不是小決定,得讓他們知道。”
程郁這話正是戳中吳蔚然的心口,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猶豫徘徊的地方。家裏為了讓他調進廠裏花費了不少力氣,他現在待了不到一年就要辭職走人,還要遠赴海城白手起家去創業,這對父母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吳蔚然甚至沒想好怎麽告訴父母,自己的心上人是個男人,至于這背後的亂七八糟的糾葛,吳蔚然更是半個字都無法提起。
程郁看見吳蔚然矛盾茫然的神色,連忙又說:“好啦,今天是要去很遠的地方的,咱們抓緊時間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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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和吳蔚然乘坐地鐵一直坐到終點站,然後又轉乘公交車,路上花費了近兩個小時,公交車已經開進郊區,沿途的汽車比市區的路上減少一半,道路兩邊有大片的農田,還有挺拔的行道樹。坐在公交車上,就連空氣也比在市區裏清新許多,在這樣燥熱的夏天,夾雜着一絲絲涼意。
程郁和吳蔚然在距離終點站還有五六站的地方下車,路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公交車站牌,放眼望去周圍都是一望無際的農田,程郁給吳蔚然指了指方向,在主公路左側的一條羊腸小道。
“從這裏往下走,大概十分鐘吧,就是我家。”程郁說。
他跟吳蔚然沿着小路往裏邊走,許多年沒有回過家,程郁也只能憑着自己印象裏的路線往前走,好在他記得沒有錯,走到農田盡頭,就看見幾戶人家,是個不大的村落,正是下午最熱的時候,只有門前養的田園犬懶洋洋地趴着,村子裏并沒有什麽動靜。
程郁繼續往裏走,走到村子的另一頭,才在一戶人家前站定,說:“就是這裏。”
因為太久沒有人踏足,院子已經非常破敗了,門上的封條早就被吹散了,程郁在門梁上摸了好半天,摸出一手的灰,才摸到一把小小的生鏽的鑰匙。
“說起來這塊宅基地還是我的,以後海城拆遷開發開到這一片了,我是不是也能成個暴發戶?”程郁笑起來,準備用鑰匙打開鎖。
年久失修,再加上風吹日曬,那鑰匙早就非常難用了,程郁試了好半天也沒打開,還是吳蔚然接過來,将鎖芯裏的沙土都吹幹淨,這才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鎖。
裏邊是兩間很破舊的民房,外加一個不大的院子,長久沒有人來,連門框都已經快要風化了,木頭渣懸在上邊,搖搖欲墜的。
程郁看了半天,也沒有能讓吳蔚然坐下的地方,便拍拍手,說:“算了,這裏這麽髒,你就別坐了。站着看看吧。”
吳蔚然準備打開民房的門,說:“不進去看看嗎?”
程郁伸手攔住吳蔚然,頓了一瞬又道:“算了,你想進去看就看吧。”
說話間程郁已經替吳蔚然推開了家門,放眼望去,倒是程郁先嗤笑一聲,說:“還真是不能指望這兒的人,稍微值錢點的東西都給搬走了。”吳蔚然奇異地望向程郁,程郁先沖着地下指了指,說:“看着點路,別踩着血了。”
吳蔚然這才發現,在民房的地上,有一大片蜿蜒的印記,年月太久,顏色變得暗沉,其實已經不太能看得出來,只有當程郁告訴吳蔚然這是一灘血跡的時候,吳蔚然才感到一陣陰森森的恐慌。
他們二人就這麽站在門口,程郁倚着已經腐朽糟爛的木質門框,說:“我爸家裏據說四代單傳,偏偏又窮得要死,我爺爺在世時沒能給他娶上老婆,臨死前一直叮囑他要盡快結婚,傳宗接代。我爸懶、饞、不思進取,不愛像左鄰右舍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我爺爺死了以後徹底沒人管他,他就去海城打工,不知怎麽就認識了我媽,兩個人很快就結婚了。”
說到這裏,程郁笑起來,說:“我是真不知道他們怎麽認識的,他們互相都沒說過,但我猜不是什麽正經的時候認識的。結婚沒多久我媽就生下了我,生下以後,我媽就想離開我爸,她先說自己要去海城找工作,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到我四五歲時,她就徹底不回來了。”
吳蔚然怔愣着看着程郁,程郁的嘴唇有點薄,理應是薄情寡義的性格,可側臉看着卻可愛地嘟起來,說話時有種稚嫩的無辜感。
“我爸也是那時候開始懷疑,我可能不是他兒子的,不過那會兒沒現在這個技術,即便有這個技術,他也沒這個錢,所以他就只能揍我。但是當時哪家哪戶不揍孩子,沒人把這當回事。一直到後來有一天我媽突然回來了,還說再也不走了,我爸又很高興。因為我媽長得漂亮,實在是我們這一片都沒有第二個的那種漂亮。我爸想要麽就這麽跟我媽好好過日子吧,沒想到我媽居然得病了。”
程郁漂亮的眼睛望向吳蔚然,像閃着光的鑽石,帶着洞察人心的光。“是艾滋病,你知道嗎,十多年前的艾滋病,我爸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發覺自己被她傳染得即将病入膏肓,活不下去了。”
吳蔚然覺得自己喉頭發緊,他問:“然後呢?”
程郁嗤笑一聲:“然後?然後我爸就謀劃着殺了我媽,他想不明白,自己也不算對不起這個女人,怎麽這個女人要這樣害他。他們兩個吵架,打架,經常拿刀拿棍。後來有一天夜裏,他們繼續吵架,就在這間房裏,我爸如願以償給了她一刀,然後又想給我一刀,我跳窗戶逃走了,一路跑了很遠,跑進海城市裏。再後來警察找到我,說他們兩個都死了,因為我沒有任何親人,就把我送到孤兒院。但是我不僅是兇殺案的孩子,我的父母還都有病,一直沒有人敢領養我,我就一直在孤兒院待着,讀書,上學,後來遇到翟雁聲,再後來去雲城。”
這樣漫長而坎坷的往事,在程郁口中不過短短幾句話就潦草帶過,吳蔚然沉默一會兒,将面前的門關上,攬着程郁離開。
“那以後就不要再回來了。”吳蔚然說。
程郁看着吳蔚然,說:“我從沒有想要回來,但是吳蔚然,如果你想看,我就會給你看。我以後都不會再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