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翟雁聲一路将車開得飛快,程郁驚魂未定,死死抓着安全帶不敢松手。他小心瞥向翟雁聲的臉色,見他皺着眉抿着唇,心裏一陣緊張。
翟雁聲把車停好,手搭在方向盤上,問:“程郁,我要是在這裏把你辦了,你說會有人看到嗎?”
程郁吓得半口氣憋在胸口,他死死抓着安全帶,背硌在車門上,但他顧不得疼,他瞪大眼睛,驚懼交加地望着翟雁聲。
程郁自己主動對翟雁聲投懷送抱以求翟雁聲放過他,跟程郁在翟雁聲惱怒之下被辦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程郁領教過翟雁聲的手段,更不敢再挑戰翟雁聲的高壓線。
“雖然……雖然沒什麽人,但是……但是還是會有人經過的。”程郁艱難地說:“如果先生想,可以回去,我們回去……”
翟雁聲望着程郁,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程郁,想到程郁方才在桀骜和反叛,就感到壓制不住自己心頭的暴戾。但是想到臨行前翟廉佑語重心長的叮囑,翟雁聲又拼命壓抑着自己的暴怒。
翟雁聲反複告訴自己,現在是程郁想跑,他在拉程郁回來,他不能把程郁吓跑了。但是翟雁聲只是稍微松了松手,程郁就想要飛得更遠跑得更快,這又讓翟雁聲非常不滿。
翟雁聲沉默一會兒,突然笑起來,他伸手替程郁解開安全帶,按鈕咯噔一聲,翟雁聲握着程郁的手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松開,讓安全帶縮回原位。程郁在整個過程裏始終保持呆滞,他怕翟雁聲接下來的動作,卻動也不敢動一下。
“我吓你的。”翟雁聲似乎是感慨,說:“你長大了,也不聽話了,程郁,有時候我也很頭疼。”
程郁終于顫動一下,他伸手拂掉翟雁聲的手,緩慢地說:“但我是一個人,我有我的想法,有我想做的事,也需要有我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作品。”
程郁從未同翟雁聲說過這種話,因此他也并不知道說完這話以後翟雁聲會是什麽反應,程郁說完以後只能聽天由命般地閉上眼睛,等待翟雁聲的審判。
翟雁聲也從未想過程郁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問程郁:“你覺得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作品嗎?”
程郁沉默着低下頭,沒有說話,翟雁聲等了一會兒,失望地說:“程郁,你說話。”
程郁緩慢地點了點頭,說:“是。”
翟雁聲深吸一口氣,似乎是竭力壓抑自己的憤怒,他把車窗搖下來,對着窗外望了很久,然後說:“程郁,我從來沒有一次把你當成我的作品。我是因為喜歡你,看到你第一眼就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所以才做了很多事。你承情也好,埋怨也罷,這都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從沒有那種想法就好了。”
程郁心裏有許多話想要反駁,比如究竟是什麽樣的喜歡能強買強賣,什麽樣的喜歡會将他困在翟家大宅卻不許他出去工作賺錢,什麽樣的喜歡是居高臨下讓他言聽計從,但是那些日積月累的痛苦和茫然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告白前變得格外乏力,程郁發覺自己對翟雁聲已經無話可說,連争辯都無從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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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雁聲等了許久也未曾等到程郁的回答,若說不失望是絕不可能的。但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翟雁聲只能打開車鎖,說:“算了,回去吧,一早就出門,也累了。”
午後開始下雨,剛過立春不久,天還冷着,這場春雨并不綿密纏綿,只覺得冰冷刺骨,雨滴噼啪砸在窗戶上,程郁呆滞地望着窗外。
翟雁聲從書房出來,沖了一盞茶,見程郁坐在窗前,便給他也遞了一杯。程郁道了聲謝謝,伸手接過茶杯,茶水滾燙,茶湯清亮,清香的熱氣撲在程郁眼皮上,熏得他眼睛發紅。
“先生。”程郁喉頭梗着,發聲時覺得艱難且痛苦,他問:“你真的不能放過我嗎?”
翟雁聲走到窗邊,望着窗外陰沉的天空和雨幕,他輕笑一聲,在笑程郁,也笑自己,他說:“程郁,你以為我不想放過我自己嗎?
翟雁聲和程郁始終無法進行一場深入的談話,但是兩個人都知道這是無解的難題,待在翟雁聲這裏,兩人反倒是兩看相厭,他們之間既無甚話好說,翟雁聲卻也不願放程郁離開,互相都在熬時間,一個周末被拉得很長很長。
到那天夜裏,兩人一同躺在床上,翟雁聲和程郁的呼吸有節奏地岔開,又最終糾纏在一起,翟雁聲在黑夜裏低聲問:“程郁,為什麽走?”
這話翟雁聲先前問過,那時橫在兩人面前的理由是如此冠冕堂皇,有翟雁聲的未婚妻做幌子,程郁和翟雁聲都能心安理得地騙自己。但是現在,沒有理由再替兩人遮擋,他們之間巨大的分歧被明明白白擺在面前,由不得人忽視。
程郁在黑暗裏睜開眼睛,黑夜給了他許多勇氣,這一天白日裏的争執也讓程郁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他說:“因為太累太壓抑了,我透不過氣來。”
程郁說了自己一直以來都想說的話,倍感解脫,他接着說:“就像現在這樣。”
翟雁聲從未想到程郁的答案會如此直白地抛出來,他反問程郁:“那你在雲城的日子呢?感覺到解脫了嗎?”
說了一句實話,剩下的實話就很容易說出口,程郁平靜地嗯了一聲,說:“很解脫。雖然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是也有很多不用做的事情。”
翟雁聲聞言,自嘲地笑了起來,他說:“程郁,在傷人心這件事上,你倒是無師自通。”
程郁想反駁翟雁聲,自己這傷人心的本領都是跟翟雁聲學的。但是轉而想到翟廉佑曾經說過程郁從前付出的真心比翟雁聲更多一些,他又忍住了自己開口的沖動。程郁不想讓自己說了這話以後看起來像個怨婦。
翟雁聲久未等到程郁的回答,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但是程郁,我不會放手的。”
程郁仍舊沒有做出回應,他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閉上眼睛,讓這個夜晚盡快過去。
然而這個夜晚程郁終究是失眠了,他回想起從前和翟雁聲相處時的自己,他崇拜翟雁聲,也畏懼翟雁聲,翟雁聲對他來說代表着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他被翟雁聲拉着踏進那個世界,然後在那個世界的旋渦裏沉淪。
快到黎明時程郁終于疲憊不堪地睡着,翟雁聲也同樣整夜未眠,天蒙蒙亮時他起床,卧室裏的遮光窗簾拉得很緊,翟雁聲小心翼翼地打開卧室門走到外邊的陽臺上去。
工廠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運轉的,雲城上空每到秋冬時節都有滾滾濃煙無法揮發,盤桓在雲城的天空,即便是早晨,煙囪廢氣也跟朝霞混在一起。站在陽臺上能眺望到遙遠的北城區,那邊的房屋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樓層低矮,但是煙囪林立。
翟雁聲知道程郁整晚都沒有睡覺,如今才剛剛睡着,大約正是睡得香的時候。他輕輕地關上門,準備出門給程郁買些早飯。
時間太早,飯店超市都沒開門,翟雁聲反倒難得地趕上雲城的早市,早市就在小區馬路對面的菜市場裏,南城區的菜市場也規劃得井井有條,翟雁聲掀開冬天厚重的保暖棉門簾進去,攤販的攤位之間都用透明的玻璃隔開,中間留出過道和就餐的桌椅,暖黃色的燈光照着,不像旁人固有印象中的菜市場。
來逛菜場的多是老年人,像翟雁聲這樣的很少,在裏邊顯得十分突兀。翟雁聲逛了一圈,把菜場裏各種類型的早餐都買了一些,拎着滿手的塑料袋回到家裏。
程郁睡到快到中午才起床,翟雁聲一直把早飯放在鍋裏熱着,他自己在客廳裏打電話,電話那頭大約是雲城的人,程郁無意間聽到他們在談工作的事情,但翟雁聲态度并不算熱絡,反倒是電話那端的人反複邀約翟雁聲晚上一定要來赴宴。
翟雁聲翹着二郎腿,手裏端着半杯茶,往程郁的方向看了一眼,說:“秦秘書,不是我不給領導們面子,我孩子來了,現在就在家裏,我得在家多陪陪他。下回吧,下回一定赴約。”
程郁聽到這話嗆了一下,但忍着沒咳出聲來免得翟雁聲那裏穿幫,翟雁聲挂了電話,慢悠悠走到程郁身邊,伸出手覆在程郁背上,一下一下給他順氣。
程郁不自在地扭身躲開翟雁聲的觸碰,小聲道:“我下午就要回宿舍去了,還要把工裝洗幹淨。”
翟雁聲沒有反對,他坐在程郁身邊慢悠悠地喝着手裏的半杯茶 ,末了突然問:“你在機床車間,累嗎?”
程郁不明就裏,搖頭,道:“不累。”他怕翟雁聲聽他這樣說又要讓他做別的,補充道:“我還在跟師傅學習的階段,所以不累。”
翟雁聲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但也并沒有揭穿他,聽他這樣說,便點點頭,說:“既然你喜歡待在那裏,就好好幹吧。”
程郁原以為等待自己的是一場狂風暴雨,未曾想到翟雁聲給他的是輕聲細語,程郁雖然詫異,但是翟雁聲的溫和難得且少見,他沒有多話,應下翟雁聲難得的寬容。
程郁和翟雁聲吵了一架,冷戰一整晚,又得到翟雁聲的特赦回到宿舍,回去時吳蔚然正叫了幾個維修工人在宿舍裏施工,程郁局促地站在門口,問吳蔚然:“你在幹什麽呢?”
吳蔚然擡眼見是程郁,粲然一笑,道:“找幾個工人裝一下網線。”他喜笑顏開地說:“之前我一直以為這麽破的老樓不可能通網,昨天才知道原來是可以通的,所以我就找人來裝上,以後咱們就有娛樂生活了。”
程郁看到吳蔚然,又忍不住想起先前看到的吳蔚然和一個漂亮女生肩并肩的場景,想到這裏程郁就覺得心裏堵得慌,他敷衍地回應,說:“那你們先裝,我在外面吹吹風。”
吳蔚然連忙跟出來,說:“天還這麽冷,在外面待着做什麽,進來吧,我買了草莓,你嘗嘗,很甜的。”
吳蔚然站在門口,一伸手就從旁邊的竈臺上拿起一顆草莓送到程郁嘴邊。程郁垂下眼睛看了看鮮紅欲滴的草莓,又看了看吳蔚然骨節分明的手指。最後他猶豫一瞬,就着吳蔚然的手吃下那顆草莓。
“很甜。”程郁眯着眼睛享受草莓清甜的滋味,空氣裏帶了些春天濕潤的氣息,似乎是春天快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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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小吳設定了一個比較殘酷的發現實情的場面,這幾天存稿就快要寫到了,隐約有點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