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醉酒
(五十九)醉酒
“你一杯,我一杯!耍賴的,是小狗!”
“噗嗤君,你不是最喜歡喝酒的嗎?這才第二壇桂花釀,怎麽就醉了?”我歪在平日最喜歡的那把竹椅裏,捧過巨大的酒壇,往彥佑面前重重一撂,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來!接着喝!”
“喝就喝,誰怕誰!可是……我怎麽覺得你在給我下套呢?”彥佑癟着嘴,愁眉苦臉地望着桌上的兩只木制厚底酒杯,口齒不清地答道,“為、為了灌醉我,還讓長芳主把百花宮最大的那套杯子都翻出來了!錦覓,你絕對是故意的!”
“酒量不行,就怨杯子太大!我平時喝酒,用的可都是這樣的杯子!”我施法懸起酒壇,将兩個杯子逐次灌滿,“再說了,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噗嗤君,以我們倆平日的交情,你若是不陪我喝,就是不給我面子!”
“好好好!我喝!我喝還不行嗎!真拿你沒辦法!”彥佑瞥了眼空中懸浮的酒壇,無奈地聳了聳肩,抓過自己那杯酒,又将另一杯推到我的面前,“不過,話又說回來……”
“錦覓,你前幾天不是一直待在房間裏守着……守着他嗎?怎麽今晚突然有空,還溜出來找人喝酒了?”
“你是說小魚仙倌?”我眼珠一轉,不由得嘿嘿傻笑起來,“那家夥扭扭捏捏的,害怕我趁人之危、奪走他的清白!作為一個心思細致、體貼入微,又從不願強人所難的女上神,自然要出來避避嫌呀!”
“在屋子裏待久了,正好出來遛個彎、喝點小酒,順便找人聊聊天!”
“奪走他的清白?出來避嫌?”彥佑瞪圓了雙眼,在極度的驚詫中險些坐翻了椅子,好不容易才找回平衡,“錦覓,你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算你機靈!”我凝視着杯中澄澈的酒漿,笑嘻嘻地答道,“某人把自己當成禮物,白白送上門來,我又豈有不收的道理?”
“啊?什麽時候的事!我、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來花界之前的事呀!當時在璇玑宮,天帝陛下喝醉了酒,親口說出’把自己賠給我‘這種話來!”
“我原本還以為,自己最多也就在花界待着,天天喝點小酒,再吃點自己做的鮮花餅!沒想到,就那麽一句話的工夫,小魚仙倌就歸我了!天帝陛下金口玉言,說話自然不能不算數!哪怕是喝醉之後說的話,也照樣得算數!”
“我當時那叫一個欣喜啊!噗嗤君,你想想,我這天後可真是沒白當!從今往後,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不但璇玑宮裏面的美食可以随便吃,還可以拿着鮮花餅去換天界的雲片糕!”
“哦,對了!在秘境裏,他還答應我,那堆繁瑣的禮服以後也不用穿了!好好一套衣服,非要搞得裏三層、外三層的,想想就麻煩!更別說還要戴那頂重的要死的鳳冠!我、我才不吃那一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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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以後我結了婚,一定要把天界那套破規矩好好改改!噗嗤君,你、你有啥好的建議沒?也一起跟我說說?”
“錦覓,你、你……”彥佑不知何時已醉倒在桌上,迷迷糊糊地擡起頭,好不容易才對上我的眼睛,“你該不會也、也喝醉了吧?”
“哪有的事!我、我明明清醒得很!”我大手一揮,召來酒壇,不由分說地又給他倒了一杯,“接、接着喝!我還有話想要問你呢!”
“什、什麽話?”
“噗嗤君,你為何這麽恨小魚仙倌?”我偷偷觀察着彥佑的表情,确認他真的喝醉了之後,終于問出了今晚第一個真正的問題,“我真是搞不懂,你明明恨他,卻似乎又放不下他……”
“他受傷的時候,你是真的着急,對不對?你溜進來好幾次,扒着門縫往裏看,別以為我不知道!”
“誰、誰說我恨他!”彥佑端起杯子,再次灌下一大口酒,又伸出一根手指,搖搖晃晃地在我眼前比劃,“我、我讨厭他!妒忌他!但、但我不希望他死!”
“嘴上說一套,心裏想一套!裝模作樣!表裏不一!我、我最讨厭這樣的人!”
“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麽恩怨堂堂正正來啊!非要反攻倒算!使陰招!”
“我也妒忌他!對,我還妒忌他!我在洞庭君座下待了那麽多年,出生入死,甘願效犬馬之勞!可她心裏就只有自己的兒子!一個這麽多年從未出現、在天上享盡榮華富貴的兒子!洞庭湖有千千萬萬個鯉兒,可真正的’鯉兒‘,卻從來只有那麽一個!”
“可我不恨他!我不希望他死!錦覓,你看看我……我也是孬種!一個口是心非的孬種!”
“那天你抱他回來的時候,我是真的以為他快要死了。我看着他渾身是血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就、就突然想起了五百年前那三萬道天雷……”
“我、我以為自己忘了,也不想再次回想……可真到了那個時候,竟、竟然還是會想起來!想起自己當年背着他一路跑回璇玑宮,他、他不停地打着寒顫,呼吸也越來越弱……”
三萬道天雷。
自打半月前上元仙子在我面前故意提起這件事,卻又含糊其辭,我便暗下決心定要問個究竟。趁着前幾日對方來花界議事的工夫,我揪着她的袖子锲而不舍地追問,甚至擡出“天後娘娘”的頭銜來壓人,最終得到的卻是“上神之誓”這句無可奈何的回答。
上元仙子告訴我,潤玉曾在太微的面前立下上神之誓,永遠不會提起這件事。至于她自己,早在五百年前,就保證過将此事閉口不言。她不願違背對潤玉的承諾,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我,可以從彥佑身上入手。
我好不容易把彥佑灌醉,正盤算着該怎麽把話題引到當年的事情上,卻沒想到,他竟然自己主動交待了……
蛇仙啊蛇仙,你這酒量,可當真不行!
想當年我以一敵二,把天帝和魔尊統統喝倒!
看來,五百年過去,本上神的風姿,還真是沒打半分折扣!
在我的循循善誘下,彥佑終于把一切“從實招來”。洞庭湖三萬條性命,朝堂下三萬道天雷。那些潤玉想說卻不能說的、上元仙子想說卻不敢說的,在桂花釀的香氣中,漸漸掀起了神秘而陰暗的面紗。這也是我迫切想要知道的最後一個故事,是過往與現實之間的最後一堵牆。
我們這些做神仙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似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卻很少有人能看穿彼此那顆鮮活跳動的心。朝堂中的血淚,權位下的白骨,再堅守的人也不可避免地會改變,可即便是改變,也不會忘記曾經的堅守。
噗嗤君讨厭小魚仙倌,也妒忌他,卻并不恨他,更不想他死。
有些事,明明記得,卻一心想要忘記,又在忘記的過程中不斷想起。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在秘境中,潤玉曾告訴我,他認為噗嗤君恨他,也并不在意那份仇恨。可我倒覺得他很在意。因為,若不在意,就不會記起,更不會特意說給我聽。
世事變遷,如滄海桑田。人心也會改變,不恨的話,就有希望。作為一個積極向上的神仙,我相信總有那麽一天,噗嗤君也會回心轉意,就像……
就像我一樣。
我看了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彥佑,又瞄了眼尚未喝空的第二個酒壇,躊躇了半晌,最終還是決定将“從不浪費”的好習慣暫時擱到一邊。揮手除去懸空的法術,看着酒壇緩緩落在桌上,便搖搖晃晃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潤玉閉着雙眼,靜靜地躺在我的床上,不知道睡沒睡着。我輕輕關上門,蹑手蹑腳地摸到床邊,仔仔細細打量着他。臉色依舊發白,嘴唇也沒什麽血色,但和幾日前那副奄奄一息的樣子相比,的确好了許多。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卻在轉身離開時不慎碰到了桌案。聲音不算大,但在夜裏卻格外明顯。
“覓兒?”我屏住呼吸,看着潤玉緩緩睜開眼睛,困惑地朝我的方向望過來,“你……你怎麽又回來了?我不是讓你去好好休息,別再趴桌子上睡了嗎?”
“我、我……”我左顧右盼,絞盡腦汁地想着合适的答案,“夜晚不是降溫了麽!我擔心你冷,特意過來看看!”
“我……不冷。”他遲疑了一下,朝被子裏縮了縮,嘴角的笑意卻平和而溫暖,“覓兒,我不冷。你勞碌了這麽多天,快回去好好休息。”
“此話當真?”我雙手往身後一背,笑吟吟地望着他,突然覺得酒意上湧,“小魚仙倌,你沒騙我,對吧?”
“……若我是騙你的呢?”
“你往裏邊靠點。”
“什、什麽?”
“我冷。”
在天帝陛下驚訝的目光裏,我一把掀開被子,自顧自地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