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窮奇
(五十三)
“天地有情盡白發,人間無意了滄桑。”
“塵世如潮人如水,可嘆江湖幾人回。”
剛剛從水裏濕淋淋地爬上來的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在凡界話本中看到的那幾句詩。雖說厲害的神仙能修煉到壽與天齊,可凡人們的運氣個個都不差。話本裏的英雄們不但俠肝義膽,還總能絕處逢生、柳暗花明。即便被壞人打下懸崖,也會找到幾本不世出的秘籍,或是挖出一大堆塵封的寶藏。
殊不知……本上神今日這運氣,到底怎麽樣?
高崖之底,積深潭一汪;深潭之中,藏漩渦一個。入水後不多時,我便被一股強勁的水龍卷囫囵吞了進去,頭暈腦脹地撞了半晌,就在即将絕望之際,又被從漩渦側壁驀然傳來的巨大推力擊出了潭外,在岸邊的碎石灘上摔得七葷八素。
本人在百花谷打架鬥毆慣了,摔兩下倒是不打緊,可手裏還偏偏拽着一個潤玉。我一個鯉魚打挺,正要翻身而起,卻一腳踩上了過長的裙擺,緊跟着失去重心,狼狽不堪地撲倒在天帝陛下身上。
身體相觸的瞬間,耳邊傳來一聲壓得極低的**。我立刻慌了神,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跪坐在地上,仔仔細細地打量着對方的傷勢。
眼前的男人臉色慘白,衣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胸前血跡猶在,被潭水暈染成一片暗淡的紅色。毫無血色的雙唇輕輕翕動,似乎在對我說些什麽。
“小魚仙倌……”我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伸手過去,試圖解開他外面的衣袍,用靈力處理傷口,“小魚仙倌,對不起。我剛才弄疼你了,是不是?”
“覓兒……你……你讓開……”
“什麽?”我愣了一下,眨眨眼睛,困惑地望着他,“小魚仙倌,我只是想——”
“讓開!”強橫的靈力當胸而來,我猝不及防,瞬間被推了個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沒你的事!”
潤玉突然起身,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緩緩轉身,目光中溢滿了前所未有的冷意,眼底道道血絲清晰可見。平日最愛逞口舌之快的我,此刻被對方的氣勢完完全全地震懾住,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覓兒……”他踉跄了一下,又迅速穩住身形,緩慢而從容地向我走來,“你究竟為什麽……答應做這個天後?”
“五百年前,你視天後之位為敝履,棄天界威嚴于不顧,心甘情願追随魔尊而去。縱使本座再三懇求,也沒能等到你的回心轉意。可如今……你又主動踏上了這個位置,甚至不惜當面給魔尊一個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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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的也好,假扮的也罷。若是放在五百年前,怕是沒人會相信,你心甘情願做出這種事情。”
“覓兒,你從未告訴過本座,這到底是為什麽。”
對方的聲音明明不大,卻令我感到耳邊似有一萬個術法在同時轟鳴。目瞪口呆,渾身僵硬,在地上掙紮了數次,才勉強站起來。
我到底為什麽要主動攬過天後這個名號?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又在擔憂什麽。從煙波洲離開之後,內心深處就隐隐預料到這個問題的出現,也為這一天的到來做出了無數種設想。可即便是最為瘋狂的想象,也沒能将今日的情形涵蓋在內。
花界。幻境。螣蛇。打鬥。懸崖。寒潭。潤玉和我。
眼前的潤玉,令我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眼前站着的人是天帝,也是我的小魚仙倌。比小魚仙倌多了分冷厲,又比朝堂上的天帝多了分溫存。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并存于同一個人的身體中,糾纏往複,無始無終。
我跨越無數光陰,都未能了解全部的他。太多的誤解、過錯、恩怨和愛恨隔在中間,太多的機會從指尖白白流走。五百年前,他進一步,我退兩步;五百年後,我們相視而立,彼此試探着伸出手,卻不知該如何相握。
“覓兒,你……不願意回答本座嗎?”他再次逼近一步,這回與我近在咫尺。從這個角度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對方眼中有隐約綠芒一閃而過,像極了天魔大戰之時的——
“是不知道答案,還是不願意回答,亦或是……壓根就不敢回答?”
“我、我……”滿腹話語一股腦沖到嘴邊,卻突然成了竹筒裏的豆子,什麽都倒不出來。我在心裏默默抽了自己一個巴掌,氣鼓鼓地跺着腳,移開視線,顧左右而言他。“小魚仙倌,我當時是真心想要幫你呀!我想和你一起去魔界搶滄溟鏡,再好好忽悠一下旭鳳那只傻鳥!”
錦覓,錦覓,你這個無可救藥的蠢蛋!
标榜自己敢想敢做,到了眼下這種關鍵時刻,卻突然變縮頭烏龜了!
之前在穗禾面前不是振振有詞的嗎!怎麽一見到潤玉,轉眼就成了慫包!
你倒是和他說呀!
“哦,是嗎?”潤玉冷笑一聲,将我從自怨自艾中瞬間拯救出來,“為了更偉大的利益,不惜犧牲自己的名節,接過曾經讓你感到惡心的天後頭銜,心甘情願地站在我這個陰險狡詐之人身邊……”
“覓兒,我該感謝你的同情嗎?或是憐憫?”
我愣怔地望着他,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随着時間的推移,周遭原本澄澈的水系靈力正漸漸染上一層詭異的綠色,隐隐透着殺戮之意。
小魚仙倌……想要殺我?
不,是窮奇……是窮奇想要殺我。
小魚仙倌曾告訴我,他借窮奇之力,又不得不以自身靈力壓制窮奇……
那麽,一旦他受了重傷,靈力削弱,那窮奇豈不會趁機——
“不!你不陰險!你是好人!別聽撲哧君在背後胡扯!”我攤開雙手,擺出投降的架勢,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小魚仙倌,你其實……”
“你以為我被窮奇控制了,對嗎?”潤玉面無表情地望着我,右腕一轉,竟然毫無預兆地召出了赤霄,“區區一個怪物,又有何本事對天帝圖謀不軌?”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偷偷瞄了眼對方手中的武器,忙不疊地張口辯解,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小魚仙倌最厲害了!肯定能把窮奇打得屁滾尿流!”
“覓兒,我早就對你說過……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我自願與窮奇立下血誓,将其力量歸為己用。從未被它誘惑,更從未标榜過自己是什麽良善之人。窮奇心中所想,未必就不是我的願望。”
“只不過,窮奇渴望毀滅,而天帝……渴望征服。”
“覓兒,你知道嗎?五百年前,若是沒有你的存在,若你沒有擋在中間……”
“我早已征服了魔界。”
“我會親手殺了旭鳳。他是我的兄弟,可我,偏偏恨他入骨。天界所有人都說,夜神溫良純厚,任人索取,有求必應,而自己卻一無所求。”
“我如何做到不恨他?我如何寬恕一個奪走自己未婚妻的男人?”
“可我還是天帝,是六界中最大的囚徒。魔界屢屢挑釁,花界陽奉陰違。至于天界……帶頭作惡之人,竟然是自己的叔父!”
“這一切都與旭鳳有關,也都……離不開你。”
“覓兒,你說……我該恨你嗎?”
殺戮的氣息愈發濃重,凝結在身邊揮之不去的水汽裏,也環繞在正對着我的赤霄上。此時此刻,即便是不谙世事的小妖,恐怕也該意識到情況不妙。可潤玉那番話偏偏盤旋在腦海裏,讓我心緒不寧、無暇他顧。
是啊,他該恨我嗎?
自打恢複了記憶,我曾無數次地思考自己是否恨他,卻從未反過來考慮。我渴望了解潤玉,渴望知曉關于他的一切,無關是非對錯、善惡黑白,卻始終不能如願。在我面前,他永遠都有所保留,贈予我笑顏和保護,卻默默咽下血淚。
他和旭鳳,就像兩條起點相同、卻漸漸背離的路,前者的愛淹沒了我,而後者的愛刺傷了我。
在重重保護中,我勘不破真相。在遍體鱗傷中,我又得不到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