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破綻
(五十二)
裝模作樣地哭了半晌,雙眼已然酸脹難忍,再難擠出一滴眼淚。無奈之下,只得用上在百花谷潑皮耍賴的看家本領,借着岩壁的遮掩,在身後偷偷摸摸地種起了辣椒。
不遠處的螣蛇仍在喋喋不休——
“鯉兒,你靈力雖臻,可也莫要小觑眼前這小小幻術!娘親使的這手幻術,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即便是和太微那老匹夫對上,也照樣不會砸了龍魚族的門面!”
我不停眨着眼睛,努力抑制住翻白眼的欲望——
行,行!你真行!
螣蛇,你就接着吹吧!放心大膽地吹,這牛皮若是不破,今日就算我輸!
“當年在洞庭湖,若不是娘親心緒不穩,又受傷在先,怎會讓荼姚那毒婦如此輕易地占了便宜!”
“那老妖婆,雖有琉璃淨火加持,可說到底也不過幾萬載修為!又哪裏比得過我這萬千——咳咳!咳咳咳咳!”
螣蛇似乎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硬生生地把即将出口的話語轉變為一連串幹咳。我擡手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淚痕,緊緊抿住嘴唇,不着痕跡地別過頭去。
哈哈哈哈哈簡直太好笑了!
不!忍住!不能笑!絕對不能笑!
“娘親?”潤玉一臉關切地問道,“娘親你怎麽了?”
我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試圖用疼痛來沖減笑意,同時用眼角餘光偷偷瞥向潤玉的臉。天帝陛下的表情完美得看不出任何破綻,兩分敬重、三分困惑,再加上五分恰到好處的關切,讓我這個臨時披挂上陣的蹩腳演員自愧不如。
“沒事!娘親沒事!”假簌離依舊面不改色、大言不慚,“娘親的意思是……琉璃淨火雖然可怕,又哪裏比得上我在洞庭湖底的萬千日夜中的規劃籌謀!”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娘親當年雖落敗身亡,卻也因禍得福,機緣巧合之下借定水珠之力回魂固體。也正是因為有定水珠這神器的存在,我們母子二人,才得以在此地重逢。”
Advertisement
好一出母子重逢的大戲!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演得我都快信了!
此時若再裝驚恐,顯然有點不合時宜。那麽……我是不是應該再加把勁,做一個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的合格觀衆呢?
沒關系,眼淚總是萬能的!方才可以被吓得眼淚汪汪,如今也可以被感動得涕泗橫流!
哭不出來……該怎麽辦呢?
我低下頭來,望了望腳邊剛剛種上的辣椒。纖細莖蔓拔地而起,枝葉招展,青色果實慢慢現于頂端,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過渡至紅色。
就差那麽一點點……馬上就能長好了!
“大難之下,還不忘留有後手。娘親果然高明!”
“能讓太微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讓龍魚族得以報仇雪恨,鯉兒你也功不可沒!”
相互尬吹,這、這也行?
敢情你們倆還演上瘾了!
我竭盡全力憋着笑,把牙齒咬得咯吱直響。感覺若是再來上一個回合,自己的僞裝就要破功——
辣椒終于成熟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赤紅的果實上摸了一把,又飛快地抹到了自己的眼角周圍——
效果立竿見影。
雙眼瞬間變得通紅,滾滾熱淚奪眶而出。我抽了抽鼻子,滿意地點了點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傾情表演起來。
啊!真是太令人感動了!
啊!每一滴真情流露的淚水,都代表着我那敏感而細膩的心靈!
小魚仙倌,你看我!快看我!看我表演得多麽賣力!保準一點破綻都看不出來!
可對方顯然無暇他顧。往日裏高高在上的天帝陛下,此刻正一反常态,圍着假簌離大獻殷勤,三句話不離幻術,五句話不離定水珠。而令他煞費苦心的螣蛇,早已被那番甜言蜜語忽悠得飄飄欲仙,将“好為人師”這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恨不得即刻沖上九霄雲殿去指點江山。
诶……這年頭,做演員的果然都有幾把刷子!上了戲臺,大幕一拉,假的也能說成真的!
诶……我這當背景板的,更不容易!既要做觀衆,又要做演員!一不留神就要掉鏈子!臺上正在表演的,還是兩個萬裏挑一的大忽悠!
“娘親,不知您這拿手的幻術,究竟是如何運作的?”潤玉故作困惑地望着芳草覆郁的地面,“您方才提到,定水珠這一神器,就放置在我們腳下的寒潭裏……可鯉兒愚鈍,并未看見有什麽寒潭。”
“這就是幻術存在的意義呀!我們腳下的寒潭,便是這個幻境最為精妙的地方!”假簌離興奮得手舞足蹈,“這術法的力量,就來源于娘親的自身精元!除非殺了我,否則,即便是上青天那幫家夥,也照樣破不了這個幻境!”
“破不了幻術,也就無法進入寒潭。進不到寒潭的話,即便再給他們八千年時間,也無法拿到定水珠!”
“鯉兒,你說娘親是不是很厲害啊?”
“娘親當然厲害!”
“鯉兒你也不差。你修行不過萬載,卻已然能夠在短時間內判斷出身處幻境,進而确認眼前這瀑布是唯一沒被施過幻術的實物。”
“這已經非常了不起了!與你帶來的那個只會哭哭啼啼瞎比劃的女娃相比,強上一萬倍!”
啥啥啥?螣蛇你說啥?
你妄想着忽悠潤玉也就罷了!誇完對方,竟然還不忘踩我一腳!
我錦覓,堂堂一個上神,怎麽就成了只會瞎比劃的女娃了!有種你就過來!在我面前瞎比劃一個試試!
至于哭哭啼啼……那是僞裝!僞裝!懂不懂?螣蛇,你知道“僞裝”這兩個字怎麽寫嗎!
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前和對方理論,可又擔心這一舉動會使方才辛辛苦苦的僞裝功虧一篑。正舉棋不定之時,螣蛇接下來的話又再次成功地為自己拉滿了仇恨值——
“鯉兒,你剛才是不是很好奇……好奇娘親對那女娃出手,到底是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什麽?”
“娘親想找那片逆鱗。”
“鯉兒,你送給她的逆鱗呢?”
我頓時僵在了原地。翻湧于胸中的那股誓要為自己讨個說法的嚣張氣焰轉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驚惶。五百年前決裂的那一幕再次浮現于眼前,我永遠都忘不了,忘不了他那時的表情,忘不了他臉上那心如死灰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龍之逆鱗不可觸,而我……竟然當着對方的面,把它扔了。
在沖動之下,我們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做出了最為錯誤而瘋狂的決定,相遇,碰撞,錯身而過,然後用餘下的時光來悔恨和自責。
我真真切切地後悔了。如果我也能夠掌握那種高超的幻術,定會當場變出一片逆鱗來,光明正大地塞到螣蛇鼻子底下,惡狠狠地砸碎那令人厭煩的嚣張和得意。
可我沒那個本事。世間也不存在第二片逆鱗。
“娘親多慮了。”
潤玉的聲音将我從紛繁的思緒中解救出來。我下意識擡頭望去,不出預料地看見一抹笑容依舊無比得體地挂在對方平靜的面龐上,神情莫測,無喜無悲。
可我知道他肯定還記得。
五百載世事流轉,滄海桑田,紅顏白骨,能從浩瀚光陰中穿梭而過的,唯有感情。更何況,是那般熾烈而辛酸的感情。
“覓兒當時心緒不寧,擔心将這麽重要的東西弄丢,于是就暫且交回于我保管了。”潤玉向前一步,和那假簌離貼得極近,施施然攤開手掌,“娘親您看……這不就是嗎?”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我來不及反應,也壓根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只覺數道白光在眼前炸開,緊随而來的,便是一聲金戈交擊般的巨響。
水花四濺。我困惑地摸了把臉,這才意識到從空中四散而下的不是水珠,而是徹骨的寒霜。
“你想殺我?”螣蛇的聲音冷冷傳來,“你竟敢對我動手?”
橫亘于周遭的冰霧漸漸散去,我也終于看清了當下的局勢。螣蛇已然恢複了自己原本的身形,不下十根晶瑩透亮的冰淩深深地插入了鱗片之間的空隙,鮮血四溢。但最致命的一擊卻終究未能得手——
那細長而鋒銳的巨爪,竟硬生生接住了赤霄的全力一擊。覆于劍刃之上的淩冽靈力刺破了咽喉附近相對薄弱的防禦,卻不足以置之于死地。
“天帝陛下好手段!看來……本尊若稍有疏忽,可就要命喪于此了!”
“可惜……真可惜。”潤玉笑了笑,反手抽回赤霄,毫不在意地拭去嘴角的血痕,漠然的目光輕輕瞟過螣蛇的利爪在肩膀留下的猙獰傷口,“你是何時發現的?”
“就在剛才。”螣蛇陰恻恻地應道,眼中寒光一閃,黑色靈力漸漸萦繞于身側,詭異而不詳,“天帝陛下心思缜密,假意中計,誘我放松警惕……又憑三寸不爛之舌,套出幻術的精髓所在。”
“待萬事俱備……就痛下殺手,暴起偷襲,指望一擊之下取我性命、奪我元神,對不對?”
“你方才說可惜……确實可惜!處心積慮,反攻倒算,到頭來還是功虧一篑!”
“最諷刺的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天帝陛下。也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你算計一切,卻唯獨掌控不了自己的感情。”
“當我提起逆鱗的去向之時,那份孤注一擲的殺意,就明明白白地寫在你的臉上。你竭力掩飾。你成功騙過了那個女娃。”
“可你騙不了我。”
“你想殺了我,天帝陛下。你想殺了膽敢在你面前問出這個問題的人。”
“你對我的殺意,不僅是為了大義,更是出于私情。我知道你太多秘密,也揭開了你身上太多的傷痕。”
“還有簌離……啊,簌離!”
“自古紅顏多薄命,那個幽居于洞庭湖底的紅衣女人……也不例外。”
“你明明知道簌離已經死了。你明明知道面前的人是假的。可你還是不知不覺地投入了感情。你借助感情來欺騙,卻也被感情所束縛。”
“赤霄出鞘的那一刻,你明明有機會殺了我的,最終卻還是刺偏了。”
“你為何失手了呢,天帝陛下?在發出致命一擊的那一瞬間,你是不是真的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親呢?”
螣蛇仰天長笑,凄厲而嘶啞,令人毛骨悚然。沒有錯過這個難得的空隙,瞄準了對方毫無防備的後頸,揮舞着翎聖玄冰,直直刺了過去——
巨大力量當胸襲來,我這傾盡全力的一擊,如同撞上了一塊無形的屏障,瞬間被彈飛出去,狠狠摔在地上,頓覺渾身都要散了架。
“敢對本尊動手?小女娃,你不是知道本尊的身份嗎?那你更應該知道,膽敢對神獸不敬,又該承擔何種後果。”
“我怎麽就不能對你動手了?”我咬牙回怼道,揮手召回冰刃,強忍着疼痛站起身來,不甘示弱地瞪着對方,“離間不成就挑釁,挑釁不成就開打,你剛才不是玩得很開心嗎!現在怎麽了?挨揍了才知道痛?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我管你是誰!我管他什麽狗屁後果!”
“你打他,我就打你!你捅他一刀,我就捅你十刀!”
“你既然敢對天帝陛下動手動腳,本天後就即刻替天行道,把你這髒爪子給剁下來!”
“天後?你道行淺薄,又蠻不講理,壓根上不了大雅之堂,竟然也敢以天後自居?依本尊的意思……去凡界鬼混,做個打家劫戶的盜匪還差不多!”
“這你算說對了!老娘我最想當的就是女山匪!不但要占山為王,還要把天帝陛下搶過來,當我的壓寨郎君!”
“山頭我都選好了!百花谷土地肥沃、風光秀麗,就那了!”
“你、你——”螣蛇難以置信地瞪着我,“你簡直不可理喻!”
“什麽理不理的!你剛才還罵我蠻不講理!怎麽,現在反悔了,又想’以理服人‘了?”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本尊從不——”
潤玉沒有給螣蛇把話說完的機會。趁着對方的注意力暫時轉移到我身上這會工夫,他已悄然繞到那對漆黑骨翼之下,提起赤霄,毫不留情地至下而上用力一揮——
足以刺破耳膜的凄厲慘叫被空蕩的山谷放大了無數倍,震得我腦殼發疼。可怖的血柱從被撕裂的骨翼間噴湧而出,滾燙的熱流淋了我滿身都是。螣蛇周身防禦随着血液的流失應聲而破,連帶着引以為豪的幻術也變得不穩定起來。地上的水窪毫無征兆地齊齊消失,岩壁間的野花時隐時現,更重要的是……
我終于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豐沛的水系靈力,從懸崖的下方旖旎而來。如此可觀的靈力儲備,除定水珠之外,別無他物。
我的血液也随之沸騰。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了這一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要想辦法順着懸崖下去,就能輕而易舉地——
然而螣蛇也沒有給我們這個機會。在垂死的掙紮中,遮天蔽日的黑色靈力迅速彙聚到一起,那足以實質化的巨大壓迫感,令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就算實戰經驗再欠缺,我如今也能夠清楚地意識到,螣蛇絕對不會讓我們如願以償。即便搭上性命,也定要拼個兩敗俱傷。
螣蛇怨毒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潤玉的身上。
幽黑巨刃在半空中漸漸成形。
我望着潤玉。
而他也回望着我。
我們每個人,都只有一次出招的機會。一招過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到了這個時候,我心中沒有緊張,沒有畏懼,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靜。
或許,今日沒有人能夠全身而退。若我當真要死在這裏,也依然堅定不移地相信,在我死後,小魚仙倌定會斬下那老怪物的頭顱,用它的元神滋潤花界的土壤。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信任,無關言語,唯一能牽涉住我們的,只有彼此的心。
螣蛇終于動手了。
在我和潤玉之間,它顯然選擇了天帝陛下作為最佳的陪葬對象。澎湃靈力朝潤玉的方向肆虐而去,可他卻絲毫沒有閃躲的意圖,只是默默地揚起頭,臉上洋溢着一種不詳而可怕的平靜。
“小魚仙倌——”
天色昏沉,萬籁俱寂。這一切的一切,開局如此豪邁,結局卻又如此突然。
“值得嗎?”
螣蛇的聲音突然響起,氣息低弱,微不可聞。
“……值得。”
“為了這個女人?”
“不,是為了花界。”
“可笑!真可笑!太可笑了……”
急促的笑聲漸漸轉作喘息,又戛然而止。
螣蛇被斬斷的頭顱依舊挂在頸上,可笑地晃了幾晃,最終還是不甘地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鈍響。暗紅元靈從撕裂的傷口中四溢而出,在空中盤旋片刻,又紛紛落下,緩緩滲入花界的土壤。無垠地界下,隐約有光芒閃現,複又歸于沉寂。
“當然,也是為了她……”
潤玉低低嘆息一聲,自嘲地笑了笑,“覓兒,我們贏了。”
“小魚仙倌……”
我驚恐萬分地望着他。
鮮紅血液從對方胸前數個傷口中汩汩流出,不多時就将銀白衣袍浸得濕透。
“覓兒,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假的。”
“我一直都知道。”
“可我還是……我不過是想再多看她幾眼罷了。”
幻術徹底失效了。腳下的地面、身側的花草,随着時間的流逝逐漸變成虛無,只餘飛瀑一重,深淵一壁。
潤玉噙着笑意,向我投來最後一眼。
血色身影飄零而下。
我想都沒想,不待地面徹底崩潰,便緊跟着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