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舊賬
(四十七)
我,喜歡誰?
喜歡誰喜歡誰喜歡誰喜歡誰……
腦袋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只蜜蜂在耳邊聒噪;臉頰燒得厲害,仿佛剛被蒸騰的沸水淋個正着;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不住顫抖的雙手早已把自己那點朦胧心思出賣得一幹二淨。如果目光可以實體化,那麽我這初出茅廬的果子精,渾身上下怕是早已被衆人熾烈的眼神燙出了十數個窟窿。
可我這個人啊,別的不行,臉皮倒是厚的很!在凡界跟師兄們行走江湖的日子久了,潑皮耍賴、裝傻充愣、蠻橫恣肆、得便宜賣乖,這些本該由地痞流氓來融會鑽營的要領,竟然也被我混了個樣樣精通。如今這點小插曲,眨眼工夫定能糊弄過去!走着瞧!
“哎呀呀,你們終于聊完了!”我雙手往身後一背,拖着步子,嬉皮笑臉地蹭了過去,“瞧你們這副心平氣和的樣子,也沒見誰缺胳膊少腿的,真是讓我白白擔心了一通!”
“你們知不知道,我們三個被關在外面,個個如同那熱鍋上的螞蟻,等得心急如焚、花都謝了!”
“我方才還在和連翹他們商量,要是你們再不出來,我們就破門而入,沖進去拉架!”
話音未落,身邊的連翹便捂住了嘴,無聲地笑得前俯後仰。被我惡狠狠剜了一眼後,又及時将其轉化成一陣裝模作樣的幹咳。
“錦覓說的對,我們的确是這樣打算的!”她挺身而出,忙不疊地為我作證,“天帝陛下、長芳主,你們就相信她吧!錦覓這個人呀,向來心直口快的,又哪裏會撒謊!方才說的那些話,保準句句真心實意、發自肺腑!”
我頓時嗆住了,單手撫着胸口,咳得眼淚直流。
連翹,你這未免也太誇張了吧!和我共處這麽多年,竟然半點精髓都沒學到!唉,忽悠人這種事情,看來還得我自己上!
諸位看官,盡管擦亮雙眼,看我錦覓如何聲東擊西、魚目混珠,憑借高超的技藝成功脫困、逃之夭夭!
“各位如此操勞,怎麽能不吃點好的!”我眉開眼笑地比劃了一通,作勢便要離開,“我這就去——”
殘酷的現實狠狠地抽打着我的臉。事實證明,凡事不能高興得太早,牛皮吹大了,遲早會破的。
“錦覓,你給我回來!”長芳主一聲怒喝,精準地粉碎了我溜之大吉的意圖,“還有你,連翹!你和彥佑鬼鬼祟祟的,又是要往哪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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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事,一個都別想跑!方才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這邊可都是聽得——”
“一清二楚?”潤玉突然插道,淡淡瞥了長芳主一眼,又無視衆人驚詫的目光,自顧自地接了下去,“覓兒,毋需擔心。本座和芳主們在宮內專注議事,其實也是剛剛出來不久。你方才的那些言論,我們……我們只聽到了後半部分。”
“後半部分?”我心跳如擂鼓,竭力抑制着聲音的顫抖,“那又是從、從哪開始?”
“就從彥佑的那句’人生得意須盡歡‘。”潤玉的語氣波瀾不驚,渾身上下卻透着森森涼意。明明是在對我說話,目光卻始終不曾離開彥佑的臉。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他喃喃自語,似在說給彥佑聽,又似在說給他自己,“好一個’須盡歡‘!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
“彥佑,你覺得……本座現在快樂嗎?本座登上帝位、逼走旭鳳,如今算得上如願以償了嗎?”
“你、你都聽到了?”彥佑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雙腿顫如篩糠,踉跄着接連後退,再尋不出半分玩世不恭的模樣,“權位在手、大仇得報,你還有、還有什麽不如意的?”
“彥佑,你是不是……很怕本座?”潤玉平靜地笑了笑,笑容中半分悲涼、半分自嘲,“其實你說得沒錯,你曾經認識的那個溫潤如玉、恭順賢良的夜神……早就死了。”
“他早就死了,和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假象一起,灰飛煙滅,永不複還。”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彥佑顫聲應道,“潤玉,你到底想怎麽——”
“不明白嗎?自诩勘透世事、超然物外的蛇仙,原來也會有不明白的東西。”潤玉笑意更甚,目光卻是一片森寒,“不明白也沒關系,本座會親口解釋給你聽。”
“夜神死了。是本座親手殺了他,也是本座,親手泯滅了過去的自己。”
“既然走上了這條血路,既然坐上了天帝這個位置……有得,便要有失。”
“無論是傾世功業,還是滔天罪孽,皆由本座一人承擔!本座是應龍之身、是六界主宰,沒什麽可後悔的,也沒什麽擔不起的。”
“更何況,你所熟知的那個’夜神‘……”
“或許本就不曾存在過。”
“不、不存在?”彥佑驚恐地望着他。
“不存在。”潤玉一字一句道,“與世無争的夜神大殿、父帝眼中制衡鳥族的棋子、叔父眼中無關緊要的侄子、旭鳳眼中橫刀奪愛的兄長……那些都是本座,也都不是本座。”
“苦苦忍耐半生,卻突然有一天有被人告知,’天道無情‘,你所珍視的一切,原來都是假的!”
“父子之愛是假的,叔侄之諧是假的,兄弟之情也是假的!天庭上下,污穢盈門!捧高踩低,勾心鬥角!這麽多上不得臺面的事實擺在眼前,那又是為什麽,你所認識的那個恭順賢良的夜神,就一定是真的呢?”
“彥佑,早在五百年前,你就不止一次地說過,本座心機深沉、手段歹毒。既然你眼中的潤玉,是一個連自己的過去都可以輕言泯滅的人,那麽……”
“曾經在本座的過往中留下痕跡的你……”
“又該何去何從呢?”
一語言罷,百花宮前瞬間鴉雀無聲。
衆芳主勃然變色,臉上陰晴不定,我這回清楚地從她們的神情中看到了掩飾不住的懼意。無論是清高桀骜的長芳主,還是暴烈直白的海棠芳主,此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退卻。在天帝這居高臨下的、赤/裸裸的威懾面前,過往的一切争執,都仿佛不再重要了。
“潤玉,你終于打算動手了嗎?”彥佑理理衣擺,施施然跪了下來,背脊卻依舊挺得筆直,神情倨傲、眼神輕蔑,看不出半點謙卑,“小仙一時口不擇言,冒犯了天帝陛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是麽?”潤玉冷冷挑眉,随即沉默下來。
“小魚仙倌,他已經知錯了!”我見情勢不對,趕忙大步上前,伸手扯住潤玉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噗嗤君是、是無心的!他這個人呀,說話向來不着調!今日竟然說出這些渾話,怕是被雨淋壞了腦子!求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不!我沒有說錯。”彥佑冷笑幾聲,嘴角高高撇起,“錦覓,你不用求他。方才對你說的那些話,的的确确是我心中所想。沒什麽可周旋的。”
“我此一生,無意勾心鬥角,但求痛快逍遙。我不想死,但也不願茍且偷生、低三下四。再高的權位,也終究比不過縱酒狂歌帶來的歡樂。我不能理解、也無比鄙視那些——”
“噗嗤君!你、你給我閉嘴!”我快被這不識趣的蛇仙氣炸了肺,當即飛起一腳,當當正正踩在他的鞋上,“你這蠢蛇!平白無故發什麽瘋!吃錯了藥嗎!少說兩句,難道還能憋死嗎!”
“他沒有吃錯藥,更沒有發瘋,不過是看本座不順眼罷了。”潤玉漫不經心地瞥了彥佑一眼,又輕輕将衣袖拽離我的指尖,“背地裏在洞庭湖散布謠言、口無遮攔……彥佑,這五百年來,你說過的話、做下的事,以為天界不知道嗎?”
“噗嗤君在背後說你壞話了?”我明知此刻不是問問題的時候,可好奇心到底占了上風,“他……他都說了些什麽?該不會和方才那一套差不多吧?是不是又說你心機深沉、弑父奪位?有沒有什麽新鮮的、沒聽過的?”
“覓兒似乎對這事很感興趣?”潤玉似笑非笑地望我一眼,“當初在百花谷,你尚未恢複記憶,最感興趣的,就莫過于那些和天帝有關的八卦……”
“真沒想到,數載光陰過去,你這愛好,竟然一點都沒變。”
“當然感興趣了!”我不假思索地點頭稱是,正要借此良機,好好标榜一下自己在興趣愛好上的持之以恒,眼角餘光卻突然瞟到了長芳主黑如鍋底的臉。只得當即轉變策略,讪笑着搖起頭來。
“也就你會關心這種問題……”潤玉伸手捋了捋我額前的亂發,笑容無奈而縱容,“也怕是只有你還敢當面問我這種問題……”
“這有啥不敢的?你還能吃了我不成?”我一聽這話,愈發來了精神,“我現在可是’天後‘呀!再說了,小魚仙倌,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做過的事情,又有什麽可擔心的!被人在背後說幾句壞話,又不會少幾片龍鱗!”
長芳主的臉更黑了。
彥佑半張着嘴,不可思議地瞪着我,結果被當場抓了現行——
“噗嗤君,你到底說人家什麽壞話了?竟然讓小魚仙倌記了這麽久!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俯下身子,壞笑着與他對視半晌,突然靈機一動,“诶,我說,你該不會是腦補過度,亂傳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八卦吧?”
“天帝陛下長得雖然好看,但也不至于被你亂點鴛鴦譜吧?你若點了這鴛鴦,那狐貍仙豈不是沒事做了?你這是搶人家飯碗啊!太不厚道了!”
“話又說回來,到底你拉來了什麽樣的鴛鴦,能讓小魚仙倌如此生氣?總不至于是配了個濃妝豔抹的妖娘吧?”
“妖、妖娘?”彥佑呆若木雞,驚得話都說不利索了,“錦覓,我什麽時候——”
“想牽本座的紅線,他怕是還沒這個膽子!”潤玉這回當真笑了出來,眼中溢着不加掩飾的嘲諷,“覓兒,有些事情,本來想等妖界之亂結束後再統一清算……”
“但既然你今日問了,那就趁這機會,和在場諸位一并說個清楚。”他的目光從彥佑身上移開,緩緩掃過花界衆人,最終落在長芳主身上,“這五百年來,六界流傳的那些關于本座的是非恩怨,天界始終沒有置會。”
“但這并不意味着,天界不能置會。大凡流言彌散之地,皆有追根溯源之機。魔尊信口開河,屢次挑戰天界權威,此事已算不得什麽新聞。冥王如牆頭之草,眼下更是兵敗身亡,自然再無追究之理。”
“可有些對天界不利的言論……聽起來倒不像是從魔、冥二界所出。”
“長芳主,你覺得呢?”
“牡丹愚鈍,還望天帝陛下明示。”長芳主不安地盯着自己的腳尖。
“長芳主過謙了。自打先花神梓芬仙逝之後,花界大小事務,均由仙上獨力操辦。你以一己之力撐起花界千年安寧,也給少主錦覓免除了不少纏身的政務。花界內外能有今日之姿态,長芳主功不可沒,又何來愚鈍一說?”
“牡丹……不敢。”
“不敢?”潤玉輕哂一聲,轉頭望向地上跪着的彥佑,“比起他來,仙上的膽子,确是小了些。”
“看看本座這位一心向往’閑雲野鶴般生活‘的義弟。也不知是受了何方高人的慫恿,從五百年前開始,一旦得了閑暇,便開始編排當年天魔大戰背後的奇聞轶事。其細節之豐富,堪與史官比肩。”
“彥佑,忘川自古為天界領土,又何來強取豪奪之理?”潤玉語氣柔和,不帶半分怒意,可我分明看見彥佑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顫,“另外……本座濫用禁術、與妖獸窮奇同流合污,又是否為你親眼所見?”
“并非我親眼所見。”彥佑硬着頭皮答道,“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當時——”
“當時你是否在場?”
彥佑垂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并未在場,卻敢信口開河、搬弄是非,怕是只有兩種可能……”
“你存心和天界過不去……亦或是,受了他人指使。”
“天界的事情,和我無關!”彥佑急急辯解道,“我只願——”
“那就是受他人指使。”潤玉的眼中透着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放眼整個六界,又有誰膽敢指使本座這位想要’置身事外‘的義弟呢?”
“長芳主,五百年前,恰逢天魔戰事稍休、六界百廢俱興之時。本座為保後方安虞,不得已才收回了花界的自治權。權力交接事項繁雜,難免有奸佞之人渾水摸魚,給本座這位心思赤誠的義弟提供了某些不實消息。你對花界事務最為熟悉,不知當時可有發現什麽異常情況?”
長芳主面若金紙、牙關緊咬,嗫嚅半天,最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身後海棠、丁香等芳主接連效仿,緊跟着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你們這是做什麽?”潤玉轉身回望,臉上帶着一分恰到好處的震驚,“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更何況本座并非執着于秋後算賬之人。都起來吧。”
衆芳主躬身致謝,依次起身,在百花宮前靜默而立。每個人的身上都萦繞着揮之不去的緊張氣息。
彥佑依舊跪着。我下意識上前一步,打算拉他起來,又在周遭凝滞的氛圍中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小魚仙倌,你……你打算拿他怎麽辦?”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覓兒擔心我殺了他?”潤玉顯然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不,本座不會殺他。”
“本座也不想殺他。”他輕聲道,語調裏溢着濃濃的悲哀,“縱使情意淡薄、有緣無分,但我和他,終究曾是……”
“罷了,罷了。本座過去曾多次退讓,但這并不意味着有人可以不思悔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天帝的底線,踐踏天界的權威。”
“彥佑,待妖界這場戰争結束後,你便回洞庭湖去吧。”潤玉居高臨下地望着他,神情不悲不喜,“你搬弄是非、以下犯上,罰抄天規千遍,閉門思過五百年,無召不得出。”
“謹遵陛下法旨。”彥佑神情冷漠,朝潤玉躬身一拜,又自顧自地站了起來,“天帝陛下,既然如此,那麽……”
“天南海北,我們就此別過。”
“站住。”潤玉衣袖一拂,即将離開的彥佑便被一道憑空出現的水牆當面攔住,再不得向前一步,“本座有允許你現在離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