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宣言
(四十六)
落雨纏綿,連花香都透着一股時有時無的濕意。我雙手抱膝,愣怔地坐在花界潮濕而松軟的草地上,身後百芳鬥妍,面前暗霧沉沉。
“錦覓,你不是水神嗎?就不能讓這雨停下來歇歇?下個沒完沒了的,把我腦子都攪成了漿糊!再這樣下去,還哪裏能想得出什麽主意來?”連翹垂首蹲于地上,沮喪氣息溢于言表,整個人無精打采的,猶如那霜打的茄子。
“連翹,你也太天真了吧!今日這雨,怕是連水神也做不了主啊!還沒看出來是怎麽回事嗎?”彥佑跷着腳歪在不遠處的石桌上,單手扶颌,直勾勾地望着天,似要把穹頂給盯出個洞來。
“怎麽回事?來來來,了不起的蛇仙大人,就你聰明!就你老謀深算、明察秋毫!若真看出了什麽門道,有種就說說看!”
“正所謂’雷霆雨露,盡出天門‘,”彥佑不加掩飾地撇了撇嘴,“連翹,天門!天!門!天——門!明明是某人心情不好,非要讓花界下雨,你找錦覓又有何用?”
“天門?難道是——”
“哦,我明白了!”連翹恍然大悟地拍着巴掌,“照這麽看,昨天和前天都在下雨,也是某人幹的好事咯!我還以為是錦覓新官上任,不太熟悉水族事務,降水的時候一不留神,就——”
“就什麽?”我不懷好意地斜睨她一眼,“連翹,話不能只說一半啊!”
“沒什麽,沒什麽!我們錦覓聰明絕頂,降水這點小事,還不是一學就會!诶,等等!”連翹眼珠骨碌碌一轉,忽地跺了下腳,把我吓了一跳,“昨天一直在下雨倒是沒錯,可前天不是啊!前天一開始下了雨,然後晴了,後來、後來……”
“後來又下雨了!”彥佑不假思索地接道,“還真是奇了怪了!錦覓,天界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難道你先與那條黑心龍鬥嘴,然後再虛與委蛇,接着又——”
“噗嗤君!就你愛胡亂編排!”我随手抓起一把石子,一股腦地朝他的方向糊去,“有時間在這挖空心思地腦補天界那點八卦,還不如趕緊替我想想辦法!百花宮裏面都快吵翻天了!”
“天後娘娘,您就饒了我吧!我得有辦法可想啊!天帝和長芳主,沒一個省油的燈!這倆人平素就不對盤,如今更是……”
“唉……”一想到半個時辰前那出唇槍舌劍,連翹和彥佑齊齊蔫了,嘆氣聲此起彼伏。我瞥了眼從小玩到大的花族死黨,又扭頭望望平日裏能想出一萬個鬼點子的逍遙蛇仙,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同出一轍的茫然和焦灼。
耳畔清風習習,鼻端花香紛紛,可那份由心底而生的熾灼之感揮之不去,連帶着空氣也變得燥熱起來。我仿佛看到一根巨大的竹簽在篝火上方轉來轉去,上面串着一顆蔫巴巴的葡萄、一簇冒着煙的灌木,再加上一條快被烤成幹的青蛇。
自打天帝陛下帶着我大張旗鼓、興師動衆地來到花界,這火苗就“啪”地一聲在每個人的心中瞬間燃起。如今百花宮大門緊閉,內裏情勢尚無分曉,門外已然大火燎原。潤玉和衆芳主勾心鬥角,徒留我在外抓心撓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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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大張旗鼓,興師動衆!人數和氣勢向來就不一定對等!我錦覓書讀百卷、滿腹經綸,用典自是極為精準,從不誇大其詞來嘩衆取寵!
雖說天界這次只來了我和潤玉兩個人,可某人只要一出場,就能毫不費力地造成全花界雞飛狗跳的轟動性效果,帶來的混亂之大,堪比一整個方陣的天兵天将。踏入結界的那一刻,衆芳主如臨大敵,剛成精的花花草草瞬間逃得一個不剩,就連平日任我好說歹說也懶得挪動尊貴的屁股的土豆和番薯,也在刻入骨髓的驚恐中破天荒地爆發出了短跑冠軍的潛質。
從這個角度來看,天帝陛下可謂是神仙中的伯樂,不經意間便能讓他人瞬間開掘出深藏于體內的廣闊潛力!若能夠多造訪花界幾次,全族健身指日可待!不出多少時日,看似柔弱的花族定能憑借飛一般的速度克服腿短這一劣勢,在奔跑中一騎絕塵、傲視群雄,輕松吊打魔界那群倚仗着大長腿目中無人的蠢蛋!
唉,先不想這些!再這麽拖下去,裏面那群人就該打起來了!若是不願從嬌嫩多汁的葡萄變成新鮮出爐的葡萄幹,就得趕緊想出辦法來!
就憑方才商議的那幾個鬼主意,連翹和彥佑怕是沒指望了——
“下藥把屋內的人全部迷暈”、“點把火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謊報軍情說妖界前來進攻”、“把魔尊忽悠過來當活靶子”……
這些是腦子正常的人能想得出來的主意嗎!
不過,平心而論,把旭鳳騙過來攪局這建議的操作性還真的蠻高……
照過往的經驗來看,魔界那傻鳳凰,忽悠一下就上當!忽悠兩下就跳牆!若是把酸孔雀再一起騙過來,花界就更熱鬧了!我對魔尊和未來的魔後有足夠的信心,不出十句話,定能把所有人的火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旭鳳、穗禾、潤玉、長芳主,天、花聯手,圍毆魔界,四個神仙一臺戲,看看誰能怼過誰!
可前些日子在禺疆宮剛玩了一把大的,此刻再給別人挖坑未免有點太不厚道……要知道,我可是講道理、重義氣的的好葡萄!
“錦覓?錦覓?”彥佑的聲音将我從冥思苦想中暫時解救出來,“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麽?”我不明所以,一臉茫然。
“砸東西的聲音呀!那麽大的動靜,肯定砸了個大家夥!”蛇仙從石桌上縱身而下,幾步躍到百花宮緊閉的門前,動作誇張地朝我揮舞着手臂,“剛才裏面噼裏啪啦一陣亂響,又砸了好半天呢!”
“都砸了半個時辰了,還沒習慣嗎?”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還記得我們仨當時為什麽被趕出來的嗎?不就是因為海棠芳主一言不合,當着潤玉的面怒扔花瓶,沒砸中就再接再厲!”
“不過……裏面應該也快消停了,我記得大廳裏總共才十來個花瓶。海棠芳主那脾氣我是知道的!等到沒東西砸了,她自然就收手了。”
“錦覓你又轉移視線!”連翹突然來了精神,“我們哪裏是因為這個被趕出來!當時天帝要長芳主交出那個什麽……什麽珠來着?”
“定水珠!”我和彥佑異口同聲道。
“對對對,定水珠!長芳主一口回絕,被天帝怼得差點背過氣去,然後海棠芳主就怒了,開始丢花瓶,被天帝用法術在空中攔住了!可人家不甘示弱、百折不撓、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轉身就又丢過去一個!那場景,碎片橫飛啊!這叫一個混亂!簡直是百年不遇啊!”
“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很興奮的樣子?”我滿臉懷疑地瞪着她。
“別瞎想!我只是在闡述事實、事實!天後娘娘,您知道什麽叫做’事實‘吧?”連翹眨了眨眼,臉不紅心不跳地應道,“我們幾個現在被關在百花宮外面,還不是因為你!”
“錦覓,都是你!要不是你非要撲過去講道理,大談特談那幾個花瓶是用整塊的晶石磨出來的、有多麽多麽珍貴,建議她們換個東西砸,我們又怎麽會被海棠芳主趕出來!”
“現在好了,三個人一起在外面淋雨,連裏面發生了啥都不知道,急得幹瞪眼!”
“還不是一時沒忍住嗎……”我被說得臉頰發燙,不好意思地捋着頭發,“本來是想上去勸架的,到底沒管住嘴……這亂說話的毛病,确實得改!得改!”
“對了……錦覓,你有沒有覺得,天帝怼長芳主的那些話,似乎還挺有道理的?”連翹嘟着嘴,滿臉好奇地望着我,“他說花界’物豐而無兵‘,若失去天界的庇護,就會立刻成為妖魔兩界嘴邊的肥肉……”
“我當時聽了特別生氣,認為花界獨立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連太微都不敢收走花界的自治權,他又憑什麽對我們指手畫腳!長芳主獨立管理花界那麽久,不也沒出過什麽亂子!”
“可我後來又想……我們花界,好像真的沒有兵诶……萬一妖界突然打過來,或是魔尊吃錯了藥,想要找我們麻煩,那該怎麽辦啊?”
“錦覓,我們花界,是不是真的’物豐而無兵‘啊?妖界和魔界真的會來打我們嗎?花族也沒得罪那幫人呀!”
“連翹,你別被天帝那套鬼話騙了!”不待我回答,彥佑便急急忙忙地插道,聲音裏隐隐透着怒意,“他向來看旭鳳不順眼,一有機會就挑撥你們和魔界的關系!大道理講得一套一套的,還不是想要定水珠!”
“我不認為旭鳳有吞并花界之心。他之前向我保證過,絕不會打花界的主意。”我深吸一口氣,目光緩緩掃過連翹和彥佑的臉,“但這并不意味着——”
“我就說嘛!”彥佑興高采烈地應道,“連翹,你不用太擔心!只要順其自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妖界呢?噗嗤君,你把妖界又當成什麽?”我微微皺眉,“即便魔尊不來打我們,難道妖王也棄惡從良了?”
“妖王?妖王他——”彥佑一時語窒,“沒關系,妖界固然厲害,那還不是有天界在前面擋着!”
“錦覓,你放心,這仗打不到花界來的!之前那麽多年都沒事,現在肯定也沒事!”
“可無量山的封印破了呀!”連翹急忙插道,“據說妖界作亂之前,六界再怎麽亂,也是天魔兩界打得不可開交,根本沒工夫找花界的麻煩!可現在突然蹦出來一個妖界,實力不比天魔兩界差,我實在擔心……”
“這不是擔心就能解決的問題……”我長嘆一聲,覺得腦殼陣陣發疼,“妖界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會對花界下手。”
“為什麽?”
“因為那個封印。妖界在暗無天日的無量山底待了千萬年,如今一朝破出,只要妖王的腦子還算正常,就一定不願意被再次封回去。”
“滄溟鏡和定水珠一起使用,可以恢複無量山上的封印。如今滄溟鏡已然被天界得到,那麽妖王定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天界再拿到定水珠。依我看來,最可行的手段莫過于——”
“進攻花界。”連翹戰戰兢兢地接道。
“沒錯。”我不得不親口承認冰冷的事實,“如今擺在花界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
“一是死守花界,拒不交出定水珠——”
“可是我們沒有兵力來死守呀!錦覓,這——”
“二是将定水珠交給天界,先下手為強,在妖界正式進攻前将其封印。”
“錦覓,你瘋了嗎?”彥佑滿眼驚恐,“你也聽到長芳主說的話了,沒了定水珠,花界的結界就會崩潰,任人宰割!留着定水珠,至少你們還能保護自己!天界那麽強,即便沒有那珠子,也照樣能打贏妖界!”
“若是天界輸了呢?噗嗤君,若是天界輸了呢?”
“那還有魔界!魔尊一定會保護你,我也會——”
“你們都來保護我,那誰來保護花界呢?若天魔兩界接連覆滅,花族又能存在多久呢?”
“那就是命該如此……”彥佑的聲音染上了一抹凄涼,“錦覓,造化弄人,天意難違……若六界注定滅亡,又豈是我們可以撼動得了的?”
“所以花界應該毫無作為、偏安一隅,平靜地等待着自己的滅亡?”我不可思議地瞪着他,“噗嗤君,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毫無作為,而是接受那些既定的、享受那些依舊擁有的!”彥佑驀地擡高了聲音,“錦覓,凡界有句詩,算得上家喻戶曉……”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與天鬥、與人鬥,和命運作對,和自己作對,這樣活着,難道不累嗎!錦覓,你看看潤玉!弑父奪位、逼走旭鳳,掃除一切障礙,最終如願以償地坐上了天帝的寶座!可你看他快樂嗎?你願意過那樣的生活嗎?”
“溫潤如玉的夜神死了!你的小魚仙倌也死了!天帝親手殺了他們,親手泯滅了過去的自己!那個我曾經願意以朋友相待、以兄弟相稱的人,也早就不存在了……”
“他選擇了他的路,而我選擇了我的。無關恩怨,無關仇恨,不過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趁自己還活着,放下恩怨、放下憂愁,去過閑雲野鶴般的生活,珍惜既有的時光,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又有什麽不好嗎?”
“我渴望,可是我不能。”我斬釘截鐵地說道,“噗嗤君,你曾經非常了解我,或者說,你了解過去的錦覓。”
“我渴望自由,向往世間一切熾熱真誠的情感。哪怕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
“可我被現實狠狠打敗了。我被那所謂的命運狠狠耍弄了!一句’山中猛虎‘的谶言,就莫名其妙地道盡了我的一生!我無意權勢、不涉紛争,可恩仇愛恨依舊接連不斷地找上門來!”
“親人接二連三離我而去!我給了旭鳳一刀!潤玉又因為我沒了半條命!人們都說是我引發了天魔大戰!我是猛虎、是禍水!”
“為什麽?憑什麽!就因為那句谶言?就因為這可悲的命運?噗嗤君,這憑什麽!我活了一世,連愛恨都沒弄明白,連恩仇都算不清楚,連親情都無福消受!我活得就像個笑話!”
“噗嗤君,我放不下!我真的放不下!”
“你不理解,是因為這些沒有發生在你的身上。我為自己的懵懂和無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如今也終于理解了潤玉。”
“他也放不下。”
“人活一口氣,佛争一炷香。被壓制、被逼迫、被欺淩了那麽多年,難道就不應該問一句’憑什麽‘?”
“我不會等待妖界打過來。我不會坐視妖王欺負到花族的頭上!我不會讓別人替我去死!”
“我要幫潤玉封印妖界。我要主動去打他們。”
“我願意交出定水珠。”
“誰打我,我就打誰!妖界傷我身邊一人,我就殺他十人!妖王殺人不眨眼,我也願意去做那嗜血修羅!誰欺負我,我就要十倍百倍地讨回來!”
“只要我錦覓還活着,就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關心自己的人去送死。”
“哪怕結局不盡如人意,至少我們也努力過了。”
“能反轉時局自是最佳,若是不能……”
“和一個喜歡的人一起去死,也沒什麽可遺憾的。”
“你同意交出定水珠?”長芳主的聲音突然傳來,語調顫抖,難抑驚詫。
“錦覓,你剛才說,自己喜歡誰?”海棠芳主關注的重點總能另辟蹊徑。
我渾身都僵硬了。
木然地轉過身,發現百花宮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潤玉和衆芳主立于高階之上,個個直勾勾地望着我,表情一個比一個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