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當年
薛明明的話說的極是平靜,沒有絲毫疑問,老板娘手裏還拿着柿子幹。看向薛明明的眼神裏有她都不懂的東西。并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專心把柿子幹吃完了,“好吃啊,吃多少年都吃不夠。可惜這東西帶不進土裏。”
薛明明知道她不是在回避,而是真正的坦然面對。不言不發地坐在對面。看着她認真地緩慢地吃完了整個柿子幹。老板娘擦擦手,嘿嘿笑了起來。“小姑娘,我原以為你還要過幾天才能發現呢,當真是聰明伶俐啊。”
“娘娘過獎。晚輩也不過偶然發現的。”。薛明明微微颔首,心裏并沒有太大的波動,她是篤定了的。只在沒想到老板娘會承認地這麽坦然,這樣也好。省去了自己的口舌。老板娘,該說是瑤渚娘娘似乎心情還挺不錯。撫了撫自己的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瑤渚啊。這名字好久沒聽到了,你知道這名字什麽意思麽?”
她的神情透着嬌羞和幸福。宛如二八少女,她本該是個少女的模樣的。“你要不嫌棄,我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呗?”,薛明明求之不得,坐着的身姿向外挪了半位,挺直了背脊稍向前傾,這是一介凡人對于一個神明的尊敬,卻不是膜拜。瑤渚對她的态度十分認可,欣慰地點點頭,眼睛笑成了一條縫,藏在滿臉的褶皺中,“謝謝你,還願意把我當個神。”
薛明明點頭不言,瑤渚才嘆了口氣,“這世間萬物都有可能成靈,有些事物自誕生就是天道孕育,也就是神。你見過一汪泉眼成神的麽?我就是了,這裏的山巒從形成的那天起,我就在了,我孕育了溪流山澗,才有了山下的江河湖海,但是山巅的寂寞真是難熬啊,熬到我有了靈識,熬到我化為人形,熬到我成為天道神明,都沒有人來到這山頂陪我,看看極美的日出日落。好在終于有那麽一天,有個面容清秀的少年郎來到了這裏,他蹲在泉眼邊捧起一抔清水,稱贊泉水清甜爽口,我就從他的身後鑽了出來,吓了他一大跳,呵呵呵,他啊一屁股坐到了泉眼裏,衣袖全都濕了,見到我比見到鬼還驚訝,我就笑啊笑他是個呆子,他也确實呆,我讓他明天還來他就真的來了,于是每天他都來,我也每天都讓他陪我……”
說到這,薛明明恍然覺得眼前的不是一個五十歲的老人,而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訴說着昨日的喜悅,話語裏甚至還帶着俏紅臉上的餘溫,瑤渚的目光投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緩緩地繼續說道“于是我們相愛了,也相守在一起,他知道我是泉眼也知道我是神,卻一點也不怕我,還與我定下了終生,瑤渚這個名字就是他給我取的,意思是天上的小河洲。我不能離我的本體太遠,于是他就在山頂的泉眼旁建了座小房子,與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這裏的寒來暑往。他把這裏的每一片風景都畫進了畫裏,拿去換成山上沒有的小玩意兒送給我,還教我編花繩纏流蘇,說是為了我特別厚着臉皮向賣貨郎學來的。我們在一起七十七年,之後,他就死了……人的壽命真的好短啊,我孤寂了千萬年,守着那一成不變的夕陽熬過了多少個春秋,上蒼就只給了我七十七年的歡樂……何其殘忍!”
瑤渚拍了拍桌面,神情裏全是悲傷與孤寂,這樣的感受薛明明沒有體會過卻也理解,甚至因為理解而感到恐慌,兩個相愛的人,一個萬壽無疆,一個生如夏花,瑤渚和她的情郎如此,她和薛城也是如此。她緊了緊神色,平複自己的心情,默默地聽着瑤渚後來的故事。
“他死了,我很傷心,不顧天道法則試圖讓他永生,卻最終失敗了,我不僅沒讓他複活,還害得他永世不得輪回,于是我受到了天罰,被剝奪了神格。”,她摸了摸自己這張滿是褶皺蒼老的面容,卻并沒有多少不甘,更多的還是害了情郎的愧疚,“這個模樣,是他将死之前我化作的樣子,這樣子我們看起來就是差不多的年紀了,他很高興的,天天叫我老婆婆,于是我的神格被剝奪時,被定格在了這樣的皮囊裏。我從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只要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就會覺得自己還在他的身邊,被他拍着手背看夕陽……”
“沒了他,我就只有在每一個黑夜裏獨自入夢鄉,所幸我還能在夢裏見到他,夢裏的他還是年輕時的模樣,與我相依相偎如當年那般,我沉溺在夢中不願醒來,卻漸漸地陷入了絕望……你知道我陷入了怎樣的絕望麽?”,薛明明被瑤渚反問一句,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只躊躇了一瞬,她還是決定不拐彎抹角,照直說道“你的夢裏沒有他了。”
瑤渚苦笑一聲,眼角似有晶瑩,“是啊,夢裏沒他了……我的美夢終是有做完的一天,我不再能看清他的容顏,不再能感知他的體溫,你知道我有多慌亂麽?我沒了他,連夢裏的他都要離開我了。我就自尋死路離開我的本體跑到山下去,沒了他我就是灰飛煙滅也無所謂!可天罰到底嚴厲啊……我連灰飛煙滅的權利都沒了,只能在這世上空耗歲月,與他漸行漸遠……這就是一個明知故犯的神的下場,呵,我咎由自取……”
“就在我絕望之際,我那殘缺不堪的神力突然撞進了一個人的夢裏,我體會到了她的夢境,甚至我在這個陌生人的夢境裏,見到了他!我就明白了,我自己的夢枯竭了,還有別人的夢啊,我只要借來別人的夢境,就能延續我和他的厮守了,于是我用我僅存的那麽一點神力,去盜取別人的夢境,在別人豐富多彩的夢境裏和他體會着我們曾經沒有體會過的快樂,你猜對了,那流蘇,就是我盜取你們夢境的媒介,我先用神力讓你們做個美夢,給你們吃點甜頭,再有借有還,我只要你們的夢境,別的什麽都不要。”
第093 收手
薛明明不知道瑤渚是否承認自己做錯了,但她知道,這樣的行為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一個絕望的神只能通過偷盜別人的夢境來茍延殘喘。是何等的悲哀!“可即使如此。你也不能讓那些被蒙在鼓裏的人們為此日漸消瘦,為了做夢而活活餓死啊……”
這話刺痛了瑤渚,她皺起眉頭有些愠怒。“我為人們創造美夢,讓他們夜夜暢歡。不過是借用了他們的夢境而已。是他們自己太沉迷,寧願抛棄現實。怪我乎?”
“太過沉迷的到底是誰啊?瑤渚娘娘,你是一個神,怎麽能為了私欲殘害你自己養育的子民啊!你應該知道這個地方每天有多少人為了你要的美夢斷送了自己的未來。我親眼所見啊。放棄了一切都要沉浸夢境中的少女,她能知道什麽啊,她根本不懂美好背後的可怕。瑤渚娘娘……這些都是您親手造成的,您真的忍心麽?”
薛明明也有些激動了。一番質問讓瑤渚沉默不言,即使這位女神可憐。即使她有苦衷,可這都不能是她任性妄為的理由。更妄論她這般幹預世道,不怕天罰更重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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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如蝼蟻一般了還管別人如何!何為天罰你真的知道麽?我不怕垂垂老矣的模樣。我不怕世人看不出我是個多少年都不會變的神,我不怕神力漸漸殘缺衰弱。只能像個真正的老人一般永遠地茍活,我怕寂寞啊!我怕身邊沒他夢裏沒他卻只能一日一日熬着的痛苦!人的生命還有終點,我呢?我只能孤身走在沒有盡頭的道路上,被上天折磨,從我誕生的那一刻就折磨我!我要那神格有何用!我要這麽一個可笑的頭銜有何用?我甚至還不如天地間的一片落葉,至少……還有消失的那一刻啊……”
瑤渚的臉上全是淚水,身體不住地顫抖着,薛明明的心裏想到一個詞思之如狂。思念是因為寂寞,寂寞會讓人發狂,瑤渚有錯麽?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是被不公平地對待着,若換做自己,恐怕也會為了那短暫的幸福而毀滅,她搖了搖頭,也不知自己在否認些什麽。兩人就這樣靜默着,直到薛城終于從門外進來,向瑤渚行了個大禮,瑤渚埋頭拭淚,“這小姑娘還肯敬我便罷了,你是個仙君,向我這種殘鬼行禮,我可受不起。”
堂堂一位神明,落魄到自稱殘鬼,薛城也是很有感觸的,他從一開始就在門外,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瑤渚也是知道的,若不是怕明明的心情受影響,他本是不便現身的,“前輩言過了,若我是您,也不會落地更體面,或許會比您還慘吧。”,薛城也在心裏問着自己,若她離開自己,他會瘋麽?他或許會成魔吧,會毀掉一切來為她陪葬吧,所以不能讓她離開自己,因為她絕不會願意看到自己癫狂的模樣的。
當着瑤渚的面,薛明明并沒有和薛城交流,偷偷扭頭擦掉不知何時溢出的淚水,卻還是被薛城緊緊地盯住了。他手上肅立,垂眸的神态恭敬謙遜,“瑤渚娘娘,雖您有苦衷與無奈,可到底影響了凡人的世道和氣運,可否請您收手,停止借用他人夢境,收回神力。”
瑤渚盯着他不說話,臉上的淚水早已風幹,襯地一臉褶皺更加滄桑,半晌才幽幽地問道“你們想阻止我,讓我斷了與他的夢境?”
“是,若您不收手,還會害的更多的人舍棄現實甚至是生命,瑤渚娘娘,那些人沉淪夢境,日漸衰弱脫離現實,他們的家人,他們的愛人也會傷心啊,還請您……忍痛。”,薛明明也起身與薛城并肩站在一起,向瑤渚行了個大禮,她同情瑤渚,不代表她的作法就是對的,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但這不是把痛苦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理由。瑤渚默默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兩個年輕人,突然像說起什麽好笑地事情一般,“就算不指望我自己收手,你們也一樣能強行毀掉吧?之前你們不用靈力是怕打草驚蛇,如今沒有後顧之憂了啊,這個村子已經空了,你們可以随意動手的。”,這話不假,且不說薛城是半仙,就憑薛明明也能打散瑤渚這日漸枯竭的神力,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依然以一個晚輩的姿态請求自己,瑤渚的心裏是感動的,她緩緩起身,走向大門口,雪後的村子真美啊,如今她的眼前一個人都沒有了,一切都顯得靜默如夜,一切都像當年她獨守山巅時的模樣。
“其實就算你們不打散,就算我不收手,我的神力也維持不了很久了,不過明年開春,我就會變成一個平凡的老太,卻依然是永無止境的人生,所有人都不會記得我什麽時候出現的,我永遠就是個在這個村子裏活了一輩子的老人家。你們知道麽?我看着那些孩童長大成人,生老病死,進行下一個輪回,遇到不同的人和景,有多羨慕啊……”
薛明明靜默颔首,這樣的痛苦有多難熬她甚至不敢想象,身邊的薛城握住了她的手,手心裏的溫暖一如既往,他們都沒有說話,看着蒼老的瑤渚一步一步走入雪地,環視着四周的景象,她微微點着頭,不知在思索着什麽,等到遠處松樹上滑落一塊積雪,噗地一聲沒入地上的厚厚雪地裏,她才閉目凝思,伸出顫抖的雙手,周身泛起模糊的白光。空氣裏有一絲一縷的白霧析出,向瑤渚緩緩彙了過來,這是她散步的神力回歸本體,但卻已經稀薄到快被忽略不計的地步了,薛城蹙眉看着這些神力,當時他用法陣毀掉所有流蘇時已經打散了她大部分散布在外的神力了,能夠感受得到流蘇裏的神力僅僅能維持瑤渚想要的借引夢境的能力,并無實質力量,否則憑他一個半仙,想要對抗神明是沒那麽容易的。如今瑤渚所剩無幾的神力确實已經薄弱到了連夢境都無法介入的地步,已不過是比普通凡人多了一口氣罷了,他看着瑤渚顫抖的身影,仿佛眼前就是自己的背影一般,他是恐慌的,害怕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恢恢天罰,誰都躲避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