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裴青臨和她分別近兩個月,若說心裏不惦念, 那是絕不可能的。他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個會多愁善感的, 在帝都瞧見天上的明星皓月, 或者吃到什麽她喜歡的美食, 都不禁想她能不能再登州看到吃到。
他當時離去的時候,确實心裏負氣,但并不代表他沒做任何準備。沈語遲身邊他讓周媪繼續留下聽用,太子那裏他安排了詹事看着,其實那日縱算顧星帷不來, 那令丞所圖也未必能得逞, 可偏偏事情就是趕寸了。
小顧同志也不是那日才派人跟家裏說的, 人家在裴青臨走之前就已經給家裏傳信了, 提親的消息傳到的時候,裴青臨還在亡命的路上呢。顧家人瞞的又好,倘不是曹國公去顧家的時候無意間聽到一耳朵, 裴青臨怕是還要晚幾日才能知道。
曹國公和他相識這麽久,至今從未見他失态, 他沒想到沈家女對裴青臨的影響如此之大,他躊躇片刻, 忙勸:“也許是我聽岔了, 顧家未必能看上沈家,你千萬不要和顧家交惡,如今先把你的爵位定下來才是正事...”
裴青臨沉默地把斷了的狼毫筆丢在一邊,神色淡漠:“我先回去了, 國公自便。”
曹國公還想勸他幾句,見一直不搭腔,便也只得随他去了。
曹國公一顆老心忐忑不已,幸好景仁帝沒有讓他忐忑多久,不過三日,終于下定決心賜裴青臨親王爵位,封裴青臨為襄王,一應賞賜份例府邸皆按照親王規制,對于一個先皇太子來說,這賞賜位份不可謂不優待了。
裴青臨領旨進宮,帝都衆人本以為他是要面聖謝恩的,誰知道他幹了特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他請求皇上下旨,調沈國公一家回京上任。
景仁帝素來厭惡沈正德這樣無才無德之人,但這回不知裴青臨是怎麽勸的,他居然應允了此事。
......
裴青臨受封親王的消息和沈家一家調任回京的旨意,幾乎是前後腳到達沈家的。
按照一般的規矩,京官可比地方官尊榮得多,地方官轉到京城任職,都是要比往日低上兩階,所以沈正德是從五品的官身,這麽一回京,皇上只給他打發了一個從六品閑差。倒是沈南念的差事不錯,他如今是正五品千戶,回京之後還在羽林軍領了個正五品實權差事,等他從北蠻回來就可以上任,這已是極優渥的任令了。
可沈語遲都沒顧得上這一條,她就聽見了一個消息,裴青臨當親王了!
她震驚了好半天才平複過來,人有時候就是這麽奇怪的生物,沒有裴青臨消息的時候,她每天擔心他擔心的一晚上要做好幾遭噩夢,生怕他在外傷了殘了,待到消息傳來的時候,她唯一想的就是,這死鬼怎麽就沒死在外面呢!
人家不光沒事,還撈了個親王當,沈語遲給氣的頭昏腦漲,所以...裴青臨就是為了這般前程才舍她而去了嗎?既如此,一輩子兩不相見倒也罷了!
沈語遲正在心裏發狠,白氏就開始盤算着怎麽帶一大家子返京,恰好顧星帷也聽聞了此事,他近期也是要趕往帝都的,聽見沈家也要去帝都,心裏自然歡喜,當即便邀請沈家人一道啓程。
白氏自也高興,她于是先把沈正德和楚姜從別院接回來,又命人收拾東西,清點人手,如此忙活了七八天,這才終于能動身返京。動身那日,永寧她們幾個還特地趕來送行,拉着她依依不舍地說了好些話。
既然是在登州,兩家人自然得走水路,顧星帷便包了一艘大船,讓自家帶的護衛下人和沈府一家上下都能住的開。白氏自打顧星帷上門說了結親之事,難免就拿他當半個妹婿看待,見他如此周全妥帖,心下熨帖,深覺妹妹以後有福了。
顧星帷不但會刷長嫂的印象分,他還隐約跟沈正德透露了欲和沈家結親的消息,沈正德是個勢利眼,喜不自禁,就差沒當場應下了。
沈語遲自打顧星帷上門提親,對他的心意也有點察覺,她正給裴青臨煩的一頭毛線的,實在不想再招惹旁人了,奈何兩人還在一條船上,她也只得閉門不出罷了。
如此行了兩個多月,沈家一家子終于抵達帝都外的碼頭,來接的是沈家一個旁支的堂兄,名喚沈南風的,這位堂兄頗有出息,在帝都的時候也受過沈霓君不少照料提攜,現在人在宮裏禁軍當差,為人亦是直率爽朗。
沈語遲印象中和這位堂兄關系不錯,大家互相見過禮,沈南風一笑:“國公府我都命人收拾打掃好了,伯父帶着人直接入住便是,若有哪處不合心意的只管告訴我,我着人安排。”
大家客氣了幾句,沈南風突問了句:“大哥還沒回來嗎?”
白氏不欲多談此事,只笑笑:“嗯,太子出使北蠻,現在還沒回來,他身為随行的官員,自然不得歸了。”
沈南風抖擻了一下精神,有些振奮有些豔羨:“真羨慕大哥能在太子身邊當差,可惜我就沒有這樣的運道了。”
白氏瞟了眼沈語遲,笑笑:“你只要認真當差,日後自是有前程的,在誰身邊又有什麽要緊呢?”
沈南風搖搖頭,仍是羨慕:“在儲君身邊怎麽能一樣?”
白氏不再多說什麽,顧星帷這時候也下了船,笑意盈盈地看向沈語遲:“家裏宅子收拾好了,記得邀請我去你們家玩啊。”
沈語遲嘀咕了句:“我家有什麽好玩的?”
白氏現在看顧星帷是千好萬好,連忙應下:“這是自然的,不是我吹噓,沈家祖宅有一處極好的景致,種了萬千楓樹,秋天看的時候當真是漫山紅遍,美不勝收。”
顧星帷一笑:“那我可就等着收白姐姐和語遲丫頭的賞楓帖了。”
他又瞧了沈語遲一眼,見她無甚反應,不覺氣悶,他猝然伸手,摘下她頭上簪的一朵薔薇,笑的桃花眼飛揚起來:“空口無憑,不如以此為信物。”
沈語遲伸手想搶,但碼頭上人來人往的,兩人拉拉扯扯實在不好看,她便哦了聲:“我路上随便摘的,你非要以此為信也随你。”
顧星帷一挑眉,白氏打圓場:“好了,都是大人了,竟還鬥嘴。”她笑着轉向顧星帷:“星帷你一年多不曾歸家,顧夫人心裏定然是惦記的,你先回去瞧瞧父母吧。”
顧星帷把那朵薔薇握在手裏,挑眉笑看了沈語遲一眼,這才上馬走了。
白氏和沈語遲由家仆服侍着,慢慢走出碼頭,她略說了顧星帷幾句,見沈語遲興致乏乏的樣子,她便轉而說起京中趣聞:“聽說那隋帝之子一來京城就被封了親王,當真是極大的體面了,也不知是何等樣人,才能讓今上這般厚待。”
沈語遲撇了撇嘴:“沒準是個無信無義貪慕權勢之人!”
姑嫂倆說着話便上了馬車,誰都沒留意沈語遲說話之後,碼頭邊停着的一輛低調素簡的馬車掀起車簾,車夫輕聲問道:“主上,您還要不要接沈大姑娘了?”
裴青臨斜倚在車圍子上,長睫遮住眼底冷光:“不必了。”他想到顧星帷和她談笑風生的場景,臉上不掩冷淡:“派人盯着顧府。”
沈家一行動身回了沈家祖宅,沈語遲在白氏身邊幫着收拾料理,用了兩三天才堪堪收拾完。
她這些日子還聽到了跟裴青臨不少相關的消息,倒不是她刻意出去打聽,而是裴青臨委實太出名了,而且此人身上頗有奇異之處,以隋帝之子的身份得了親王封位,這是其一,其二是他生的實在俊美,一出門滿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婦就盯着她看,好幾個貴女對他一見傾心,鬧死鬧活地非要嫁給他。
沈語遲聽完之後,心裏重重一哼以示不屑,幹脆對他的事兒不聽不想,更加賣力的幹起活來。
——沒想到祖宅的一攤事才料理清楚,沈家就接到宮裏的消息,景仁帝五十歲整壽壽宴,要大宴群臣,沈家亦在受邀之列。
......
顧星帷輕輕把那朵薔薇花別在前襟,一路直奔城門而去。親娘顧夫人只帶了幾個心腹在城門外等着,看見一年沒見的兒子回來,霎時紅了眼眶,摸着兒子的臉道:“阿諾瘦了,也黑了。”
顧星帷不大愛聽這話,哭笑不得地由她摸個夠,這才咳一聲:“我也沒多黑,誰讓登州那地方瞧着不熱,日頭卻大呢?再說我哪怕是黑了,在大街上放眼望去,也沒幾個比我白的。”
顧夫人給他氣笑,笑斥:“這話說的,真個輕狂!”
她拉着顧星帷上了馬車,她本想問顧星帷幾句平安,不料他才上馬車,一張口就問:“母親,我信上和你們說的事兒,你和父親考慮的如何?”
顧夫人臉一沉,也不想兒子剛回來就訓他,她輕描淡寫地道:“到底是你的終身大事,哪能這麽草率?”
顧星帷一挑眉:“母親別拿這話哄我,這前後攏共也有三個月了,你和父親都是幹脆之人,為何要拖延這麽久?”他垂眸想了想,忽輕聲問:“你們覺着語...沈大姑娘哪裏不好?”
他說完自己先皺了下眉:“可是因為太子糾纏她之事?我與你們說過了,這實與她無關,是太子自己行止不檢...”
“一國儲君你也敢這般非議?”顧夫人沉下臉斥他一句,然後才道:“我自知道此事與她無關,咱家在朝中還有幾分面子,哪怕太子真對她有意,你若真娶了她,咱們也能護得住人,但...”
她輕哼了聲:“你還年輕,不知那她父親是個什麽人品,這人好色無德,發妻才死沒多久,就迎了楚氏女進門,說來那楚氏女也是個沒有皮臉的,在沈大姑娘生母還沒死的時候,就和她父親搭上了手,後來她進門,家裏的姑娘都是她這個繼母教養的,這樣的女人能教養出什麽好孩子?”
顧夫人脾氣也是帝都出了名的威風厲害,她越說越怒,重重拍了幾下案幾:“還有她那個二妹,當初在京城的時候見天兒地在你面前顯眼,我為了給她留顏面,只當不知道罷了!你怎麽這般不争氣,竟看上了這樣女子的長姐?!”
顧星帷嘆了聲:“我自知母親的顧慮,但沈家人也沒有各個都是厚顏無恥之徒,你看伯念兄,你不也常贊他品行端正,頗有才幹嗎?她是伯念兄的親妹,若她像楚氏像沈二娘一般,我也不會喜歡她了,難道你還不信我的眼光嗎?”
顧夫人實不願結這門親,她對沈語遲倒沒什麽看法,主要是厭惡和沈正德打交道。她也不想和兒子為此事鬧不快,暫且緩了神色:“說歸說,你總得容我相看相看那位沈大姑娘吧?”
顧星帷颔首一笑,顯然志在必得:“屆時我和母親一并去。”
......
沈語遲自打穿來之後,頭一回參加這種宗室級別的宴會,很是為穿搭佩飾糾結了一番。
白氏原來參加這等級別的宴會也不多,可惜沈家離京多年,她在帝都也沒有自己的交際圈,不方便探聽帝都風尚。她遲疑着道:“以往赴宴,尤其是這種喜宴,咱們着一些明麗點的顏色總不會出錯,我庫房裏還有幾塊水紅銀紅的上好料子,拿出來讓帝都的繡坊給你趕制衣服吧。我自己倒是簡單,穿诰命衣服就可以。”
沈語遲調侃:“還是嫂嫂好,有诰命在身,都省下衣裳錢了。”
白氏意味深長地一笑:“別急着羨慕我,你以後的诰命品階沒準比我還高呢。”
姑嫂倆說笑間就到了景仁帝壽宴的時候,白氏要走诰命專門走的門,她要行的儀式比沈語遲繁瑣許多,便趕早進了宮。沈語遲只能獨身拿着帖子入宮。
為了防止刺客,明肅規矩,宮門以外三裏的地方不能坐馬車帶仆從,所以貴女們便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沈語遲才下馬車,正準備徒步進去,就有三個少女邀請她一道走。
也是趕巧,為首的少女正是曹甄,她見沈語遲明豔嬌美,在一片花團錦簇中芬芳灼然,容貌比自己還盛三分,身上衣着打扮亦是不俗,心下暗忖這少女定出身不俗,她有意結交,便主動上前:“這位娘子,咱們一道結伴進宮如何?”
沈語遲覺着曹甄有些面熟,她初來乍到,也樂得有人帶她,于是跟着三人走了。
四人互報家門之後,其他兩個聽她來自沈國公府,都沒了興致,只圍着曹甄說話。倒是曹甄言笑晏晏,一副玲珑模樣,跟每個人都說得來。
幾個人說着說着,話題不知怎麽的,就轉移到新進京的襄王身上:“聽聞襄王生的俊美若天人,京裏好些女娘為了看他一眼,差點栽進河裏。”
另一人忙接口:“對啊對啊,不過他素來低調,平常幾乎不怎麽出門,上回好不容易出了王府,我本想去瞧瞧呢,偏生我娘硬是拘着我不讓我出去。”
最先開口的少女遺憾地嘆了聲:“我也沒見過,那樣的美貌若是能有幸得見,此生無憾了。不知道這回宮宴上能不能瞧見他?”她又轉向曹甄:“對了阿甄,按輩分算,你可是襄王表妹,你應當是見過他的吧?”
沈語遲怔了下,難怪她覺着曹甄和裴青臨長得有點像,原來是表兄妹啊。曹甄抿唇一笑:“他來尋伯祖的時候,我倒是見過幾次。”
另兩人低叫起來,緊着追問“他是不是真的那般俊美?”“他成親了嗎?定親了嗎?有沒有心儀的姑娘啊?”
沈語遲聽的腦仁疼,萬萬沒想到來宮裏赴個宴都躲不掉裴青臨的魔咒洗腦。
她還沒想好怎麽終結這個話題,幾個女孩又輕叫了幾聲,目光直勾勾地往後看。
沈語遲下意識地順着看過去,裴青臨迎着晨曦的薄霧,步履優雅地向着宮門。
他已是換上了男裝,一身華美的輕紫親王常服,身量高挑挺拔,仿若玉樹臨風。他人冷漠無情,卻天生一雙極多情的眼睛,看人時總帶了一段欲說還休的情意,倘世上真有瓊宮天人,大抵就是如此模樣了吧。
沈語遲靜靜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宮門,她湧上一股莫名的念頭,仿佛他正在一步步走出她的人生。
這人是帝都的襄王,已經不是她的裴先生了。
她忽然氣血翻湧,手心冒出薄汗來。
他突然腳步一頓,人拐了彎,向樹下的四個少女走了過來。
曹甄三人立刻沸騰了,方才說話的少女激動地小聲道:“襄王過來了!”
另個少女輕拍了她一下:“別亂嚷嚷了,他和阿甄是表兄妹,定是來尋阿甄的。”她輕輕咦了聲,發現了什麽似的:“阿甄,你今日也穿的紫色哎!”
其實裴青臨身上的紫色常服和曹甄身上的衣服沒啥相似之處,不過同色也讓她們十分興奮的,最先開口的少女一臉豔羨:“這也是阿甄和襄王的緣法了,阿甄這樣貌美,又和襄王是嫡親的兄妹,自然是親近的。”
曹甄紅了臉,嬌羞地捶了她一記:“你們別胡說了。”其實她也覺着,襄王很有可能是來尋自己的,除了自己,其他人襄王也不知道是誰啊!
沈語遲心情更是雪上加霜,甚至想突然隐身,裴青臨已經走到四人面前。
他攤開手掌,玉雕一般的掌心躺着一塊五彩璎珞,他完全無視了周遭人,對着沈語遲徐徐開口:“大娘子,你的璎珞掉了。”
曹甄一行傻眼了。
沈語遲一摸頸項,才發現項圈上的璎珞果然掉了,她伸手要接:“多謝...襄王?”
裴青臨卻反握住她的手,不讓她抽回,他這才轉向曹甄幾個:“勞幾位回避一二,我和大娘子有話要說。”
曹甄笑容更有些勉強,疑惑地瞧了眼沈語遲,帶着兩個閨蜜走遠了。
沈語遲擡頭,正對上他含情的眼睛,不過她心裏沒啥波動,他天生長了一雙多情眼,就算看狗也是這樣含情凝睇。她內心吐槽完,心裏稍微暢快了點:“先...王爺有什麽事要對我說。”
她又轉念一想,哎呦,這不連自己也罵進去了嗎!
裴青臨這才松開她的手,幫她把璎珞重新佩于頸間,兩指有意無意搭着她的頸項,沿着跳動的脈搏緩緩摩挲。“要說的話麽...”他嗓音裏帶着優雅溫和的笑意:“恭賀大娘子定親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