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裴青臨默了會兒,才向她招手:“大娘子在上面矗着做什麽?”
沈語遲輕輕吸了口氣, 慢慢走下山坡, 走到他面前, 面色驚疑不定:“常福的死...跟你有關?你陷害他?”她嘆了口氣, 神情凝重:“你不是說你不是太監嗎,瞧你倆這熟悉的,死之前還要來看看他。要不...我多給你點時間,你再緬懷緬懷?”
裴青臨:“...”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是不是太監,大娘子不是最清楚的嗎?”
“我不是, 我沒有, 別瞎說。”她口嗨一句, 掃了眼常福凄慘可怖的死狀, 心裏打了個突。
尤其是她想到這人的死多少跟她也有點關系,她表情更不大對頭,還沒說話, 眼睛突然被捂住了,鼻端的肅殺血腥之氣也散了個空, 只剩下他身上如蘭似麝的淡香。
裴青臨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來,溫熱的氣流細細吹拂她的發絲:“小孩子家家, 不要看這些東西, 仔細晚上做噩夢。”
他輕笑了聲,又道:“他自己背信棄義和太子妃勾連,這與我何幹?”他悠然補了句:“再說,我也沒那麽大能耐, 能插手東宮的事。”
沈語遲吞了口口水,勉強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她狐疑地道:“你為什麽要來看常福處刑...”她側頭想了想:“ 他當初怎麽得罪過你?你是不是特別恨他?”
裴青臨一手捂住她的眼睛,一手牽着她的手,帶着她慢慢走遠了些:“恨倒是談不上,有幾句話趁他死之前問一問罷了。”
沈語遲抿了抿唇:“跟...沈貴妃有關的話?”
裴青臨慢慢嗯了聲。
沈語遲沉吟片刻,有些問題不弄清楚,她難受的抓心撓肺:“你...當真對沈貴妃恨之入骨?恨不得她六親斷絕,誅其九族?”
裴青臨倒是沒生氣,笑嘆了聲:“大娘子問這個,倒叫我不知怎麽回答了。”
沈語遲睫毛扇了扇,聲音沉沉的:“昨日若不是我攔着,你是不是真的會殺了沈側妃?”
裴青臨這回答的倒是幹脆:“不會。”
沈語遲眼睛一亮,擡眸看着他,他神态自若地解釋:“就如你那時說的,沈側妃出現的莫名,我若選那時候對她動手,難保不會受到牽連。”
沈語遲神色又沉了下去。
她其實真正想問的是,裴青臨對沈貴妃的恨會牽連到整個沈家嗎?可如今沈貴妃已死,裴青臨卻連什麽都沒有做過沈側妃都不肯諒解,這話她不敢問出來,生怕會得到一個自己接受不了的答案。
前兩天他還跟她你侬我侬的,不過短短一天的功夫,兩人就在溪邊緊張對峙,這落差實在讓她有些适應不了。雖然理智上能理解他的做法,但平心而論,他态度變化之大,着實讓她心裏發悶。
他到底是什麽人?沈貴妃對他做出過什麽?他為何這般厭憎沈貴妃一系?想想沈貴妃的身份也知道,能跟她結下大仇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裴青臨...是誰呢?
沈語遲越想越煩悶,突然臉上被刮了一下,她斜眼看過去,裴青臨笑了笑:“我知道大娘子在挂心什麽。”他指腹輕輕蹭着她的臉頰:“你和他們不一樣。”
他們是沈家人,你是我的人。
這話也沒讓沈語遲得到多少安慰,沈正德沈幼薇這起子人她當然無所謂,但沈南念白氏阿秋這些對她關心愛護的至親之人,她難道還能放手不管?要是這些人和裴青臨起了沖突,她簡直沒法承受後果!
沈語遲臉色更是悶悶的:“既然事情解決,我先回營帳了。”
裴青臨又拉住她,低頭親了親她的發頂,她不解地看過來,他又摸了摸她的臉:“今日多謝大娘子在人前護着我。”
沈語遲臉色恹恹:“不必道謝,你也沒少幫我不是。”她又郁悶道:“再說我也沒幫上什麽忙,你自己不是解決的挺好。”
裴青臨難得露出一個愉悅的,不帶任何含義的笑容:“我很高興。”
沈語遲費解:“至于嗎?你都幫我多少回了。”
他笑意更深:“大概是因為,我終于也有人護着了。”
沈語遲眨了眨眼,聽他這話就有些鼻根發熱,他從沒有大談特談自己的往事,冷不丁的随口一句,把曾經的悲苦都掩在輕描淡寫的三兩句裏,聽的人心裏酸澀得緊。
她嘆了口氣,伸手哥倆好似的拍了拍他的肩,特豪氣幹雲地道:“別這麽說,以後有我罩着你,我吃香的你喝辣的,我有一口湯,就有你半口!”
裴青臨一笑:“好啊。”
......
沈語遲跟他說了一回話,心裏不但沒舒服點,反而更是心事重重。
她一邊緊張裴青臨和沈家的關系,一邊又着實憐惜他的經歷,抓心撓肺地想知道他的過去,要說她原來想了解他,還有些為了自個的好奇心,現在則是真的想找出他這般陰鸷無情性子的來由,好一點點開解他。
人有個深仇大恨倒還能理解,但不能總是沉浸在仇恨裏啊,日子久了那不就要走向自我毀滅嗎。
沈語遲長籲短嘆地回了營帳。
她這些日子尋了好幾本記載隋帝在位時歷史的書籍,她原來是最恨這些大部頭的,這些天為了查到裴青臨的蛛絲馬跡,不得不硬着頭皮啃書本,可惜她找了好些時日,也沒找到哪個歷史人物能跟他對的上的。
沈語遲想着反正也沒事幹,随手抄起一本翻了起來,也是她運氣太好,正巧拿到永寧給的那本記載隋帝時期紋樣的圖冊。
她當初翻了好幾遍,都沒在這上找到什麽線索,今兒是手下一個不穩,圖冊上就被潑上了半盞茶水,她過幾天還要還給永寧呢,她忙取來棉巾吸了水,又用把書攤開,在通風處死命煽着。
這時,書頁夾縫處突然飄飄悠悠落出一張巴掌大的絹帛,上面密密麻麻畫了不少紋樣,底下還有用細毛筆寫的注釋。
她撿起來瞧了幾眼,才知道為何絹帛會被藏匿在書裏了,因為絹帛上記載的是隋帝時期,皇室專用的一些紋樣,筆者怕惹來麻煩,又想把這些紋樣記載下來,這才用絹帛寫了,小心隐匿在書籍扉頁裏。
沈語遲心頭一跳,忙展開絹帛挨個看過去,終于看到上面的饕鬄紋樣——饕鬄紋,為宗室鐘鳴鼎器專用,多擺于皇子正殿,做驅邪避兇之用。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這個饕餮紋和裴青臨身上的紋身一模一樣!
她指尖不住輕顫,隋帝倒是有過幾個庶皇子,可惜這些孩子都沒福,幾歲的時候便夭折了,這紋路既然是宮裏專用的,能接觸到它的男性無非就是太監或者皇上皇子,裴青臨肯定不是太監,而隋帝的兒子就前太子一個長大成.人了。
前太子...前太子顧韻...傳聞顧韻生母,熹明皇後的死和沈貴妃有些幹系,顧韻當年在宮中身染怪病,也影影綽綽地指向沈貴妃,難怪他那般憎恨沈貴妃!
沈語遲想透這一節,一時覺着呼吸都不暢了...就憑沈貴妃幹的那些事,裴青臨會諒解沈家嗎?他蟄伏在沈家近兩年,究竟想幹什麽呢?
要說他沒點什麽想法,沈語遲半點都不信,不然登州那麽多權爵勳貴,他為什麽要找上沈家?可他若是深恨沈家,又為何要來招惹她呢?
沈語遲想到這個問題,心裏就跟豎了根刺似的,難受的站都站不住了,她是真的傷心啊!就算兩人沒真的好上,但相處快一年,總也有些情誼了,她想到裴青臨對她的看重和好感可能不是真的,鼻子裏就跟堵了棉花絮似的。
而且...堂堂太子啊,難道不該是錦衣玉食尊享富貴的嗎?他怎麽老是幼時被人虐待的模樣?他那些過往是真的嗎?
沈語遲給他整的,徹底懷疑人生了,現在覺着裴青臨的每一句話咋都那麽可疑呢!她坐立不安了許久,在屋裏焦躁地悶到了太陽下山,裴青臨突然掀開帳子走進來:“怎麽了?周媪叫你好幾遍請你去用晚膳,你都沒聽見。”
沈語遲看見他,心裏一糾,煩躁地随口道:“想事呢,沒聽見。”
裴青臨握住她的手腕,細細打量她神色:“怎麽了?誰招惹你了?”
沈語遲實在擺不出好臉色來:“沒事,我大姨媽來了。”
裴青臨:“...好了,去吃飯吧,回來我命人給你熬些紅糖姜茶。”他目光一掃,落在她桌案上的幾本書上,不由挑了挑眉:“怎麽?你竟開始研究隋帝在位時的史料了?”
沈語遲:“我閑得蛋疼。”
裴青臨瞟了她一眼:“都研究出什麽了?”
沈語遲呵了聲:“隋帝不是個好鳥,他那兒子更不是好東西,老謀深算,心機深沉,四處勾搭年幼少女,委實不是個好人的!”
她一向對前太子這個身份頗有成見。裴青臨一口氣硬給憋了回去,揉了揉眉心:“怎麽就這麽大怨氣?”
沈語遲撇嘴:“我照實說幾句,怎麽就成了怨氣了?難道他穢.亂宮闱,四處冒壞水的事兒是假的?”
“你...”裴青臨撥弄了一下烏發,好讓自己不至于失态:“罷了,吃飯吧。”
他伸手想要拉她,被她側身躲開了,她神色有些緊張警惕。他眸光微沉,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
到了用飯的營帳中,她訝然發現沈霓君居然也在,沈霓君正和白氏說着話,白氏見到她和裴青臨過來,笑着招了招手:“語遲來的剛好,正說到你和先生呢。”
沈語遲走過去福身一禮,笑問:“側妃和嫂嫂在說什麽?”
沈霓君笑着看了眼裴青臨,先贊了句:“裴先生當真儀表出衆,氣度過人。”
她又問:“正好我身邊空缺了一個女官的位置,不知裴先生意下如何?雖然女官是要經選拔才能提上來,但我開口同殿下說一句,殿下應當不會拂我這個面子。”
經昨日常福那事兒,她覺着這個裴青臨委實有些不凡,但她細查之後,只查出他是山東一裴姓大儒之家的後人,大儒慘遭橫禍,家破人亡,僅僅留下這麽一個女兒,要她說,此人的儀态氣度,便是宮中的妃嫔公主都少有比得上的,她着實對此人有些好奇,故才提出了這個要求。
何況在她身邊當有品階的女官,前程總比在沈家做女先生強。
她雖然問的是裴青臨,但眼睛卻一直看沈語遲,笑顏如花:“呦呦若是肯割愛,我便從宮中請兩個得用的嬷嬷繼續教導你。你願意把裴先生交給我嗎?”
沈語遲還在震驚呢,裴青臨嘴角仍噙着笑,眼底卻幽幽泛着冷光:“大娘子,不要抛棄我,好嗎?”話問的很柔軟,聲音卻帶了不容置疑的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