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沈語遲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出毛病了,不可思議地重複一遍:“你是說, 這鑰匙原本是在夫人手裏的?因夫人無法保管, 所以父親把鑰匙給了裴先生?”天吶, 裴青臨真要當她小媽了!
她一直知道沈正德腦子有毛病, 沒想到病的這麽重。
族老也覺着尴尬,還不得不為沈正德打圓場:“裴先生在咱們家一向勤懇,對幾個姑娘悉心教導,對公爺用心輔佐,所以公爺信重他也是常理。”
沈語遲沉吟片刻, 雖然裴青臨這幾天還別別扭扭奇奇怪怪的, 要是沒事, 她也不想去招惹他, 但事急從權,她也不能再磨蹭了,立即帶人去尋了裴青臨。
裴青臨居然還沒睡, 他看起來也不意外她的突然來訪,他身上披着大氅, 手捧書卷,閑閑問道:“大娘子深夜前來, 所為何事?”
他大氅是松松挂在身上的, 前襟的扣子還敞了兩顆,在說話都冒着白氣的寒冬深夜裏,他這一身瞧着就冷。
沈語遲知道他身上有寒症,先說:“先生你先把衣服穿好。”她叮囑完才道:“突然出了件要命的事兒, 不然我也不能大半夜來找你。”
裴青臨慢慢把扣子系好,臉色略有和緩:“出了什麽事?”
沈語遲猶豫了下,輕聲道:“沈家宗祠的鑰匙...父親是不是放在你那裏了?”
裴青臨默然看向她,一語不發。
沈語遲比定力自是比不過他的,兩人對視了會兒,她先敗下陣來,把事情簡略說了一遍:“總之,太子威逼我們,讓我們開宗祠迎沈貴妃的牌位進來,胳膊是拗不過大腿的,我就想着,先照着太子的意思辦了吧。”
她頓了下,又道:“聽說宗祠一共有三把鑰匙,其中一把就放在先生這裏了。”
她還特地帶了不少的人來,裴青臨往她身後掃了眼,眼底掠過霾色,輕笑了下:“我若是不給,大娘子是打算帶人來強搶嗎?”
沈語遲噎了下,她愣是沒好意思說,自己帶人來是為了壯膽的。她幹笑一聲:“先生說笑了,方才大家湊一起商量此事,我說我來找你,他們捎帶着就跟過來了。”
她躊躇片刻,轉頭讓帶來的人都出去,院子中就留下她和裴青臨兩個,她掩好門,又清了清嗓子:“先生,事急從權,能否請你把鑰匙拿出來借我們一用?”
裴青臨一手撐着下颔,悠悠然跟她打着太極:“那鑰匙是公爺信任我,才交由我保管的,除非有公爺的吩咐,否則我怎能随便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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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語遲有些焦躁,沉聲道:“你說這話就沒意思了,他的腿是怎麽斷的我不信跟你沒關系,這時候倒開始想起公爺信任你了!你...”
裴青臨豎指于她的唇上,眨了眨眼:“大娘子,話不可以亂說,公爺是不慎跌斷了雙腿,跟我有什麽關系?”
她給噎了個死,裴青臨摩挲了下她的唇瓣,語調淡淡:“我看在大娘子年紀小的份兒上,暫不計較你失言。”他稍稍側頭,一頭烏發順着肩膀蜿蜒流瀉:“只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麽非得開宗祠?”
沈語遲理直氣壯地道:“太子威逼啊!”
裴青臨深色的瞳仁凝着她:“只是如此?”
沈語遲反問:“不然還能是什麽?”
沈南念命人傳話的時候,特意叮囑讓她不要把他被扣押之事說出去,否則遺患無窮,沈南念作為當事人都明确表達了不想讓人知道的意願,她也不能那麽大嘴巴地漏給裴青臨吧?何況,裴青臨真的會在乎沈南念被扣押嗎?雖然她哥是倒黴被卷進去的,但不要忘了,當初放走質子的正是裴青臨,也因此顧星帷和她哥才倒了大黴。
他神色更淡了幾分:“今上不喜沈貴妃,若你們迎沈貴妃入宗祠,今上會如何想?”
這些沈語遲來之前都考慮過了,她現在滿心被扣押的大哥和嫂子,她壓住心底焦慮,跟他分說:“這事既是太子吩咐,皇上要怪也不能全怪到我們家頭上吧?況且我們家前程已經這樣了,大不了一輩子當個閑散國公,總不會餓死。”
“大娘子通透。”裴青臨微挑了下嘴角,笑意未達眼底便散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家族昔年和沈貴妃有舊怨,我也極厭沈貴妃,即便如此,你還要接來沈貴妃的牌位嗎?”
沈語遲在心底暗暗猜測過,裴青臨可能是當年遭受隋帝□□迫害的大臣遺孤或者世家貴族什麽的,他這話倒也暗合了她的猜測。
她緊皺起眉,不知如何回答。裴青臨看她為難地緊咬着唇瓣,唇瓣幾乎被咬出血絲,他伸手,把唇瓣從她齒間解救出來,淡淡道:“罷了。”
他輕聲道:“鑰匙我可以給大娘子,你考慮清楚後果了嗎?”
沈語遲神色一松,抿了抿唇:“若是沒想清楚,我今晚就不會來了。”
裴青臨淡淡撂下一字:“好。”
他說完便進了屋,取出一方檀木匣子:“鑰匙就在這裏頭,匣子沒有上鎖。”他輕輕把匣子交到她手裏,莫名諷刺地笑了下:“大娘子記住,只要開了宗祠,沈家和沈貴妃的聯系便很難斬斷了。”
沈語遲低頭接過:“多謝先生提點。”
她抱着匣子邁出去幾步,又折返回來,她伸手拉住他的袍袖,嘆了聲:“先生,我是真的希望你能開心,讓你不快...非我所願。”
他眼波微微恍了下,似有動容,不過還是從她手中抽出衣袂,慢慢地‘嗯’了聲。
沈語遲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衛令悄沒聲地溜進來,輕聲回報:“太子扣下顧星帷和沈南念快一個時辰了,現在人還在總督府裏。”登州沒有行宮,太子就攜女眷下屬一并住進了總督府,總督一家搬去了城外別院住着。
裴青臨其實在她來之前,就已經知道沈南念被扣住的消息,他也一直思量着她會如何處理此事。
他臉上辨不清思緒,半晌才慢慢道:“陳巡撫既是咱們的人,就讓他把太子在總督府扣人的消息傳給李總督,此事出在總督府,李總督不會不管的。”
衛令遲疑了下,看了看天色:“現在去?”
裴青臨垂眸嗯了聲:“別讓她急一晚上。”
衛令嘆了聲,不由勸一句:“因熹明皇後之事,太子鐵了心要和皇上硬杠,怎麽都會逼着沈家接沈貴妃入宗祠的,就算沒有沈南念這事兒,他以後總會想法子達成此事,您哪怕能讓沈南念平安歸來,但只要沈家一日不開宗祠,他一日不會罷休,所以...”
他遲疑道:“沈大姑娘要開宗祠這事兒,也是無奈之舉,我覺着并不為過。”
他勸完也不敢看裴青臨反應,領命匆匆去了。
......
沈語遲抱着匣子出去,幾個族老再沒了話說,只得掏出鑰匙,陪着她一道去沈家宗祠。
她其實路上一直在琢磨着一個主意,方才裴青臨那句‘只要開了宗祠,沈家和沈貴妃的聯系便很難斬斷’,還給她提了醒,等進了宗祠,她命人把門窗關嚴,下人都遣出去,這才道:“我記着,若要納一個逝者入宗祠,第一是遷她的墳入祖墳,第二是在宗祠裏列入她的牌位,第三就是得把她的名字生平記入族譜,我記得對嗎?”
她越想越覺着,太子這主意真的毒啊,既打了皇上的臉,以後還能把自己摘幹淨,到時候皇上震怒,首當其沖就是沈家,他這個主謀反而一點事沒有,他主意打的也太美了點!
最年長的沈族老點頭:“大姑娘說的沒錯。”他又道:“這三者之中,最重要的就是記入族譜,若是族譜上沒記載,就算不得正經沈家人,過上幾十年就會被後人遺忘。”
沈語遲猶豫了下,問道:“若是咱們暫不把沈貴妃記入族譜,只做做樣子,遷了她的墳茔和靈位,你們覺得如何?”她對沈貴妃真沒啥喜惡,主要是被太子坑的忒憋屈,太子明擺着把沈家當成可以随意揉搓的軟柿子了,若換個背景強硬的世家,看他還能不能輕易拿捏!
沈族老瞪圓了一雙老眼:“太子那邊...”
沈語遲反問:“太子會跑來檢查咱們家族譜嗎?族譜是家族一等一的要緊物,就算他要看,咱們也能理直氣壯地拒絕。”現在當務之急是先蒙混過太子,把沈南念接回來,她幹脆把全盤計劃都倒了出來:“咱們就做做樣子給太子看,只遷墳和列牌位,憑這個暫且拖延一時吧。”
她又道:“等大哥回來之後,趁着拖延來的這段時間,可以讓他寫折向皇上陳情,屆時自有皇上管着太子,想來太子也不敢再硬逼咱們再重修族譜。”
幾個族老的老眼齊刷刷瞪圓了:“太子若是知道咱們這般作為,豈不是要雷霆震怒?他可是未來儲君啊!”
“難道只許他推咱們出來當炮灰,還不許咱們伸冤了?”沈語遲不以為然:“世上根本沒有兩全的法子,總要得罪一個的,得罪皇上,是現下倒黴,得罪太子,是幾十年後倒黴。現下太子有皇上壓着,總不能直接把咱們拉出去發配抄家吧?大哥如今勢頭正盛,說不準幾十年後,咱們家就興旺起來,那時候哪怕太子繼位,想動大哥也得掂量掂量了。”
現在先糊弄糊弄太子,讓大哥平安回來。假如太子登基之後,沈家真的發達了,那太子也不至于因為一點舊怨就懲罰朝中重臣吧?假如沒發達,太子登基後要清算,有沈側妃在,沈家也不可能滿門抄斬,最多是罷官遣返。
幾個族老看她一口一個儲君繼位,吓得差點暈過去。她這話最大逆不道的地方在于,她完全沒考慮到太子是君,他們是臣,一個尊一個卑,她是完全把太子當成對手來糊弄了,這,這不是犯上嗎?
沈語遲催促:“諸位覺着如何?”
他們想反駁,一時居然想不出這法子有什麽毛病,雖然這主意天馬行空了些,但不得罪太子的話,就是得罪皇上,相比之下,他們還是選擇得罪太子吧...
幾人咬着牙應了,沈語遲又道:“還望諸位保密,等大哥回來,我自會說給他們。”
幾個族老當即點頭,開始四下忙活起來。
沈語遲又命人給太子那裏帶了話,本以為得過上許久沈南念才能放回來,沒想到過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沈南念扶着白氏,身後還跟這個顧星帷,三人面色不善地回了沈府。
沈語遲正要問一句平安,沈南念先嘆了聲,問道:“你已經讓人開了宗祠?”
沈語遲露出個得意的小表情,遣退了屋裏下人,确定周遭無人,她才把計劃細細說了一遍,到最後還假假謙道:“我這也是急中生智想出的法子,大哥,你覺着怎麽樣?”
沈南念良久無語,表情空白。
還是一旁的顧星帷來了句:“你膽子可真夠大的。”堂堂儲君都敢糊弄。
今天太子針對的主要是沈南念,顧星帷卻很夠意思地留下來陪他一道被扣押,所以沈語遲方才說的時候,沈南念便沒讓顧星帷走,留下來一道聽了。
沈南念輕斥一聲:“以後這種事,自己別瞎拿主意,凡事有大人在呢!”
沈語遲見他不像不贊同的樣子,笑嘻嘻說了句:“事急從權,當時你和嫂嫂都被扣押着,我一時慌了手腳。”
既然糊弄都糊弄了,不管這計劃好不好,也只能繼續進行。顧星帷立即道:“伯念你的品階還不夠上奏,我會立即聯絡禦史臺禦史,讓他們向聖上參奏此事。到時候太子就自有聖上管了。”
沈南念也不說那客氣話了,沖他一點頭。
沈語遲又道:“我如今就是擔心你們讓質子跑了的事兒,又被太子拿捏。”
顧星帷輕輕擺手:“我已經向聖上上了請罪的折子,聖上令我和伯念暫留此處,将功折罪。聖上既然發了話,只要太子不來強的,這事兒也不能拿捏到我們了。”
沈語遲松了口氣,終于顧得上擦一擦腦門子的汗:“我以為你們至少天亮才能回來,沒想到這回回來的這麽早,我心裏終于能出口氣了。”
她說到這個,顧星帷也是疑惑:“昨日子時,李總督親自來跟太子說了幾句,太子這才肯放人的。就是不知李總督如何收到的信兒?”如今大臣和皇權保持了一個相對平衡的局面,而且太子又暫居總督府,總督說話,太子還是得聽一聽的。
沈語遲心裏閃過一個念頭,下意識地往裴青臨住的東邊院子看去一眼。
顧星帷和沈南念讨論了一時,也沒讨論出結果來,見沈語遲已經滿臉疲乏,三人就各自回去歇着了。
太子倒還算圓融,他知道沈家人必然心有不忿,第二日一早,就命人送了不少貴重東西來,以示補償。東西雖貴重,卻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這補償也透着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
沈側妃也一并送來許多東西,她給的倒是極誠懇實在的東西,還特命人送了一封言辭懇切的致歉信。她是真沒想到,自己一個掃墳祭拜的無心之舉,竟給沈家添了這麽大的麻煩,她心裏着實歉疚。
沈語遲看着沈側妃送來的書信,跟沈南念道:“側妃還不知道咱們沒真把她姐記在族譜上...”她撓了撓臉:“側妃對咱們這麽好,我總覺着...有點不好意思。”當然,如果時光倒流,她肯定還會那麽選擇。
沈南念收起信:“放心,就算側妃知道了也不會怪你,她知道分寸。給前貴妃立墳也無非是懷念逝者,她從未想過再擡舉前貴妃的。”
沈語遲眨了眨眼,她怎麽覺着有點奇怪呢?
外面都傳沈側妃是椒房專寵,要星星太子就上天摘星的那種,可太子若真盛寵沈側妃,為何要這般坑沈家?竟連點顧忌也沒有,這...委實不大對頭啊。
她一邊琢磨,一邊收拾書包去上課,才走到課室,就聽說了裴青臨今天身體不适,休課一天的消息。
沈語遲想着,昨日她大哥和顧星帷能早早被放回來,裴青臨應該插手幹涉其中,她不道個謝好像也說不過去?
她躊躇許久,親手蒸了一鍋醜醜的栗粉糕準備去道謝,放在食盒裏給裴青臨提了過去。
裴青臨仍舊在院子裏看書,他餘光覺察到她進來,翻頁的手頓了下,不過并未轉頭。
沈語遲把栗粉糕放下:“先生,我聽說你身子不舒服,特地蒸了一盒糕點來看你。”
裴青臨擡眸:“大娘子有心了。”
沈語遲躊躇片刻,低聲問道:“昨晚上...是不是你插手其中,我哥和顧郎君才能平安回來?”
裴青臨手指在書頁上點了點頭:“這麽說,大娘子是為了你兄長和顧郎君前來道謝的?”‘顧郎君’加了重音。
“道謝是一樁...”沈語遲抓了抓臉,輕聲道:“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他看了她一眼:“你說。”
沈語遲悄聲在他耳邊道:“其實我沒把沈貴妃記入沈家族譜...”她簡略地把昨日的糊弄大計說了一遍。
她确信昨日的事兒只有幾個沈家族老和嫡系知道,但裴青臨卻不像第一次聽到似的,半分驚詫也沒有,臉上如古井無波:“大娘子聰慧。”
沈語遲迷茫道:“你...不驚訝嗎?你早就知道了?”
裴青臨默了下,并未直接回答,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天冷,大娘子早些回去吧。”
沈語遲又不知該說什麽了,只得道:“栗粉糕是才蒸出來的,你早些吃。”
裴青臨嗯了聲,卻沒動彈。
他看她手腕臉上沾着幾道面粉,穿的也是簡單夾襖,他神色微動,取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把她裹好,起身送她出門。
衛令一臉好奇地出了堂屋,問裴青臨:“您還在生氣?”他邊說邊要伸手取一塊栗粉糕嘗嘗。
裴青臨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直看得衛令縮回手,他這才拈起一塊醜了吧唧的栗粉糕,慢慢吃了:“有些事,我需要想想。”
沈語遲很快就沒時間糾結裴青臨的事兒了,乳茶鋪子裏的白掌櫃給她和白氏帶來一特煩人的消息——有人在乳茶鋪子裏呼朋喚友喝了一個月的飲子,還在書鋪子裏拿了十來本新書,都沒給錢!
要是一般人敢這麽拖欠,沈語遲早打上門去了,可惜欠債的是承恩公府的吳二,太子妃的二弟——一個完全不可能缺錢的人,欠了她一大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