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電話那頭的程思渡還在小聲地哭,譚輕耐心漸漸告罄:“哭完了嗎?”
“你在,嗝,你在和別人,嗝,喝酒嗎?”他打起哭嗝。
“對。”
程思渡聲音很低地質問:“你不是說好,再也不喝酒了嗎?”
這是他們同居沒多久的時候立下的約定。譚輕脾氣不好,喜歡冷暴力,喝了酒更加不愛理人,只是森森地盯着思渡,思渡因為這件事情跟他吵過架,掉過眼淚,也撒過嬌,譚輕信守諾言,直到分手,再也沒有帶着酒氣進過家門。
譚輕頓了頓,很沉着地說:“程思渡,你記得嗎?我們分手了。不至于變成仇人,但是也不能再那麽親近了。”
“哦。”思渡好半天才應聲,“可是喝酒不好,可能會得酒精肝。你喝了酒脾氣還那麽壞。”
譚輕說:“你現在不用再忍受我的壞脾氣了。”繼續道,“我挂了。”
譚輕看着手機通話頁面,動手把通話記錄和那十一位電話號碼通通删掉了。
夏天很快過去。
人間的春夏秋冬,回憶和經歷起來都是很短暫的。
一晃捱到冬天,譚輕照例換季感冒,有點頭暈眼花,吃了幾天藥也沒見好轉。
譚輕的公司接了個新的項目,計劃做個專攻癌症腫瘤早期查治的醫療軟件,配備好核心技術人員後,還差大量數據,和醫院進行合作交接後,準備分批和各個醫院的交接人吃個飯。
第三天的時候,譚輕自己開車來酒樓,外頭下着冰冷凍雨,下車到進屋短短距離,頭發上已凝結了淡淡霜氣。
寒暄未完,譚輕一眼看到角落裏的程思渡。
程思渡只穿着件白毛衣,格子外套搭在椅背上,頭發似乎是剛剛洗過,格外的柔軟蓬松,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在吃袋裝的辣豌豆,看起來不像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文靜秀氣得像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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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視線茫然地對上譚輕,然後臉色驟變,嘴唇顫動着,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譚輕落落大方地笑道:“程醫生,又見面了。”
衆目睽睽之下,思渡只得打招呼:“你好......你的腿已經好了吧。”又像是解釋,“譚總是我病人,七月份傷到了腿。”
“哦。這樣。”醫院腫瘤科的主任了然地笑道。
譚輕開始敬酒,一杯一杯,喝得爽氣,到了程思渡這兒,思渡卻搖搖頭:“我不喝酒。”
他看了譚輕一眼,“你跟別人喝去吧。”
席間程思渡離席,兩分鐘後,譚輕也找了個理由出去。
他在廁所找到程思渡,程思渡兩手撐在盥洗臺上,頭耷拉着,很落寞地沒動,腰背在冬天依然是薄薄的一撚。像尊沒溫度沒人氣的白色石像。
不等譚輕靠近,程思渡突然劇烈地幹嘔了兩聲,但是好險沒吐出東西。
他慢吞吞地洗了把臉,透過眼睫上未幹的水珠看到鏡子裏倚着門框抽煙的譚輕。
譚輕真是煙酒無度。
他勸說自己,我是醫生,因為醫生的本分和天職,他才有勇氣開口:“別抽煙了,對身體不好。你知道嗎?——”
“——程思渡。”譚輕似乎很喜歡打斷他說話,“你怎麽了?”
“沒什麽。”程思渡有點無措地抓了抓頭發,像個生悶氣的小男孩兒。
譚輕不逼他,又用那種藕斷絲連的口吻對他說:“思渡。不是戀人,我們還是朋友。當時我們年紀太小,做了些傻事,現在——”
程思渡打斷他,咄咄逼人:“你覺得那些事情都是傻事嗎?”他又突然洩了氣,無奈地,似乎早已預見了譚輕的動機,“工作是工作,我不會帶入個人情緒,你可以放心。”
譚輕在他們這段業已結束的關系裏總是游刃有餘的一方。思渡很讨厭這一點,但是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譚輕卻眉頭深鎖,也許是不相信。
半晌,他又問:“你剛才似乎不舒服。”
程思渡沒什麽表情,“胃不太好,剛剛吃了點油膩的東西,有點惡心。”
“哦。”
程思渡也重新撿起自己的問題:“譚輕,我們相愛是一件傻事嗎?是錯的嗎?你後悔嗎?”
譚輕沒有回答他,最後只是說:“我們不能重翻舊賬,往前看。”
飯局散後,譚輕靠在車後座上,助理開着車,放着點甜膩膩的情歌金曲。
譚輕看到程思渡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一瞬間意識到,程思渡依然沒有學會開車。
助理問:“要不要送程醫生回去?”
等了好一會兒,譚輕說:“請他上來。”
助理降下車窗,對臉凍得膚白的程思渡說:“程醫生,上來吧,我們送你回家。”
程思渡的眼睛眯成一道縫,探究地看着助理,然後看到後座的譚輕,很輕地搖了搖頭,“謝謝,不用了,我會打車。”
譚輕把車窗降下,看着他:“上來,快點。這兒不能停車。”
程思渡僵立了一會兒,似乎是畏寒,搓着手鑽進了車裏。
他很局促地靠着右邊窗門,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助理又想起夏天白大褂下那兩條白光光的漂亮細腿,沒話找話:“程醫生,您看着年輕,今年幾歲了?”
“三十。”
“哦,對了,我老媽這一大把年紀了,臉上還長青春痘呢,我想着帶她去看看醫生,程醫生,您給推薦個靠譜的吧。”
“我們醫院的李治醫生是皮膚科專家,很有經驗,你可以帶你媽媽去看看。”
“好嘞,謝謝小程醫生。”
“對了,你住哪兒?”
程思渡說:“把我放中央廣場下就行了。”
程思渡下了車,道了謝,關上車門。
等車已經開出去一段距離,譚輕鬼使神差地回頭,透過後窗看到程思渡還站在原地,昏黃路燈下搓着手,神情難辨地望着這個方向。
天空似乎飄起細雪。
他動手擦了擦臉。
譚輕回頭,直視夜晚的車道,不去想被抛在後面的程思渡。
但是他依然不希望程思渡是在哭。
譚輕晚上睡得晚。他跟程思渡分手後就僞造學歷去了一家小小的外包公司做程序員,一邊擠出一切時間看書自學,一邊跟師父學習,兩年後跳槽去了一家小互聯網公司,幹得不錯升職加薪,後來直接自己成立了一間工作室,挖人苦幹,慢慢地才有了今天的規模。
他把視線從顯示器上移開,望向窗外,突然想起他和程思渡一同在杭州生活的那段日子。
月亮高高地懸挂在天空,遠處大樓還燈火通明,走在夜間少人的林蔭道上,更覺天高地迥。程思渡還在念大學,晚上自告奮勇來接他下班,帶了一碗關東煮,兩個年輕人湊在一起,稀裏嘩啦吃着蟹棒,眼睛對上,油汪汪的兩張嘴就碰到了一起,順其自然地接了一個很短的吻。
程思渡的臉有點紅,眼睛卻亮晶晶的。
看着程思渡的眼睛,貧窮的譚輕覺得一切都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