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林竹身上輕輕一顫。
仲夏的夜晚還帶着未散盡的餘熱。他站在鐘杳身邊,被清冷氣息不容違抗地裹着,整個人卻像是慢慢解凍似的,心口覆着的一層薄冰一點點開始化開。
鐘杳面色嚴肅正經,衆人一時拿不住他究竟在打趣還是認真,下意識噤了聲,屏息面面相觑。
“老藝術家,出息。”
一片寂靜裏,編劇終于停筆,幽幽咋舌:“直接從童養媳變賣身契。到時候你們家經紀人七十多歲了,出去掄着拐杖給你搶資源,戴花鏡看劇本,不給就扛輪椅砸人家……”
四周咳聲一片,林竹冷不防嗆了一下,沒忍住,低着頭笑了。
見到林竹總算露了笑意,邊上諸人也跟着松了口氣,你一句我一句打起了趣,轉眼将這一篇翻了過去。
鐘杳的目光依然落在林竹身上,正要同他說話,卻被編劇晃着手裏剛改好的劇本殺過來,不由分說一把拖出了人群。
林竹唇邊仍帶着笑,輕聲應着身邊人的話。
他的視線追着鐘杳走遠,過了一會兒才悄悄收回來,自己鑽進化妝間換下衣服交還回去,一個人回了房間。
兩人來的倉促,只帶了随身和車上的行李,鐘杳的東西還放在角落,房間裏空蕩蕩地安靜着。
回來的時候林竹特意瞄了一眼,隔壁的門外地毯上有麻将機拖動的痕跡,大概是已經被挪出去了。
馬上就要進入拍攝的收尾階段,劇組接下來會越來越忙,哪怕導演再心有不甘,估計短時間內也不會有太多打麻将的機會。
林竹合上門長長呼了口氣,剝開顆糖含在嘴裏,用力晃了晃腦袋,原地蹦了蹦。
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種覺悟又不是第一天有了,一直以來也都做得挺好。只是這一次忽然夢想成真,患得患失的時候多了,忽然被戳中了最隐秘的那一點,一下子就不争氣了。
Advertisement
就這一次,下回可不能連這種小事都撐不住了。
林竹捏了捏自己的臉,在心裏告誡了自己一句。進了洗手間把妝卸幹淨,雙手接了捧清水,深吸口氣,把臉埋進去。
一片水聲裏,門被推開,又輕緩合上。
鐘杳進了門。
上來之前就已經卸過妝了,鐘杳随手放下劇本外衣,循着水聲在洗手間外站定,目光落在安靜把臉埋在水裏的單薄青年身上。
水聲太響,蓋住了鐘杳的腳步聲。林竹沒聽見,在水裏埋了半晌才擡頭,閉着眼睛甩了甩腦袋,摸索着去拿毛巾。
毛巾挂的位置有點遠,他閉着眼睛手上準頭,一下摸空,正要再往邊上挪,一只手卻已經将毛巾拿起來,替他輕輕擦了擦臉。
力道輕緩溫柔,一點點認真地替他拭去臉上的水跡。
林竹心跳驟然加速,怔怔站着不知所措,下意識要睜眼,整個人忽然被溫暖身體裹進臂間。
鐘杳抱着他。
上次鼓足勇氣去抱鐘杳已經是咬牙豁出去了,林竹從來沒想過鐘杳還能再抱他一次,心口高興得幾乎有點兒發疼,呼吸微微急促,聲音跟着啞下來:“鐘老師……”
鐘杳手上稍稍使力,叫他靠在自己肩上。
林竹有些恍惚,本能順着他的力道伏下去,眼底剛散盡的潮氣又有要湧起來的趨勢,連忙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不适應自己這樣不争氣的狀态,剛要習慣性地翹起唇角,鐘杳的手掌已經在他發頂輕輕揉了揉:“怎麽……不高興了呢?”
鐘杳其實不很會說話。
從出道以來就跟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老演員們混在一塊兒,鐘杳的生存模式整個都是落後娛樂圈二十年的,根本學不會現在哄人專用天花亂墜的甜言蜜語,只能認認真真地有話問話。
林竹偏偏受不了這個,胸口狠狠一疼,眼淚不争氣地就下來了。
他太久都沒在人前哭過了,怕鐘杳發現,憋着氣息盡力平複,擡起袖子偷偷把眼淚擦了,欲蓋彌彰地咳嗽兩聲:“沒有……”
“沒有?”
鐘杳稍稍放開手臂,看了看林竹泛紅的眼眶,稍一停頓:“不是因為我要演到八十歲生氣?”
林竹愕然擡頭。
“不是就好。”
鐘杳松了口氣:“賣身契什麽的都是舊社會遺毒,我們不講這個。我是真想演到老,沒經你同意就擅自安排了咱們兩個的職業規劃,你要是不願意再調整,演到七十五歲也行,我重新做個人生計劃……”
林竹:“……”
林竹終于再忍不住,低頭輕笑出聲。
鐘杳靜靜看着他,見到清亮的笑意終于幹幹淨淨地在那雙眼睛裏沁開,唇角才終于微挑起來,拍拍他後背:“來,吃飯。”
“現在?”
林竹一怔,看了看外頭已經黑透了的天色,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是哪一頓飯。
他本能地聽鐘杳的話,被拉着出了洗手間,眼睜睜看着鐘杳從後備箱帶上來那點兒随身行李裏掏出一個便攜的小煮鍋,兩包西紅柿牛腩味的方便面。
“夜宵,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得吃點兒好的。”
鐘杳常年在國外受仰望星空的折磨,對方便面做下了難得的執念,一本正經說着,手上利落地倒水插電,醬料包撒下去攪開:“翻翻他們櫥櫃,有火腿腸嗎?午餐肉也行,都拿過來……”
林竹忙跑過去翻酒店的售品櫥櫃,找出兩根火腿一罐午餐肉,還撿了兩個鹵蛋,一塊兒放在鐘杳手邊。
鐘杳沒再問他為什麽會忽然難受,也沒讓林竹插手幫忙。熟練地煮面瀝水切午餐肉,又不知道從行李包的哪個角落抽出一袋密封芝士片,切了一點兒放下去,不緊不慢攪開。
誘人的香氣撲面騰起來。
“可惜了,少點兒蔥花雞蛋。”
鐘杳遺憾,手上給火腿腸改了刀扔進去,蓋上鍋蓋焖了四十五秒,關火出鍋:“來,飯盒拿過來。”
林竹的注意力都被鐘杳一身精英大廚的潇灑範兒吸引過去了,自己的心事早忘了大半,聞言連忙把飯盒送過去,恍惚回神:“您……吃蔥花?”
鐘杳的資料林竹能從頭背到尾,能跟着上山下鄉拍電影啃玉米的人民藝術家唯獨對調味品底線分明。花椒大料數着粒放,五香粉敬而遠之,除了必要的菜式借味,蔥姜蒜香菜都是一概寧死不碰的。
或者是在國外荼毒得久了……
看着随身攜帶方便面和鍋的鐘影帝,林竹有點兒心疼,決心以後一定要給鐘杳再多找點兒好吃的東西。
“不吃。”
鐘杳正往飯盒裏分面,聞言搖頭,遺憾嘆氣:“擺盤好看。”
林竹:“……”
鐘杳擡頭,正迎上他的目光,輕輕一笑,擡手揉了一把他的腦袋,把飯盒塞過去:“快吃,一會兒要坨了。”
三年自給自足的鍛煉下,鐘杳的手藝已經很不錯。
酸甜的番茄湯底香氣濃郁,牛腩也是難得的真材實料,煮得勁道的面條裹着加了芝士的濃郁湯底,在燈下泛着誘人的光。
林竹晚上明明已經吃了飯,卻還是輕而易舉被勾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鐘杳又替他添了勺湯,切成小章魚的火腿腸跟着骨碌碌滾進碗裏,憨态可掬地晃了晃,停在碗沿。
林竹的注意力轉眼被吸引過去,柔軟的溫度從心頭一點點兒溢出來,忍不住擡頭瞄了一眼鐘杳,正迎上深黑瞳底的淡淡笑意。
林竹臉上一紅,一頭埋進了飯盒裏。
……
吃飽喝足,窗外也已經月上中天。
鐘杳進來的時候門沒關嚴,等林竹發現鎖上已經晚了。深更半夜,方便面的香氣順着門縫鑽出去,霸道地飄了一走廊。
兩人走後又有兩場要采景切鏡頭用的群像,劇組其他人還不能收工休息。這種鏡頭沒有主角聚焦,最容易被挑刺找茬,衛戈平要求高,一定要拍出富貴豪門的氣勢來,不超過十秒的時長一直拖到深夜才徹底拍完。
整個劇組連軸轉了一天,連累帶餓昏昏沉沉。拖着器材爬上樓,被方便面香逼得眼睛發綠,聞着味堵了林竹那間房的門。
“人有點兒多,梁老師帶頭,都在外邊蹲着呢。”
外頭宛若喪屍圍城,林竹悄悄從貓眼瞄了一眼,回頭給鐘杳報告:“說是——您要是不交方便面,他們就不讓您回去睡覺了。”
兩人剛把最後一點湯分着喝完,鐘杳靠在沙發裏消食,聞言啞然:“怎麽辦?我就帶了兩袋……”
時間已經很晚了,鐘杳明天開拍和鄭淩陽的對手戲,狀态不能不好。林竹有點兒着急,轉身去拿衣服:“那我下去買?現在應該還有7-11開着,我——”
話音未落,鐘杳已經起身朝他走過來。
林竹被鐘杳抱了一下,又熱乎乎吃了一頓面,肚子裏有了食兒,那一點兒難受早煙消雲散了。一靠近鐘杳就又開始習慣性發燙,憑着慣性把下頭的話說完:“去繞一圈,就說是您給大家買的……”
“不用。”
鐘杳跟林竹一塊兒貼在門上,湊近了往外一瞄,拍拍他的肩:“讓他們蹲着吧,我就在這兒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