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若懸珠

第9章

回到異府已是三日後，天下缟素三日，一個月內京都附近不許歡樂飲酒，雖說守孝的制度因以往時間過長，在大胥已簡化得七七八八了，然而至親離世做子女的還是要守孝一個月，天子駕崩，自然更久。

異風瑜将江璇雲摟在懷裏，低聲道：「很難過？」

江璇雲的眼眶是紅着的，聞言低聲「嗯」了一下，他此刻似乎已忘了和異風瑜的種種過節，叨叨絮絮地開始講自己小時候，包括他母妃，如何戀慕着煦武帝，又如何因為煦武帝愛上一個男子，而厭棄她和她生下的自己。

異風瑜輕拍着他的背，等他訴說完了，才拿來茶水喂他喝下，道：「若我和他人成親，心中還是會惦記着你。」

江璇雲的身體立刻一僵。

異風瑜道：「也許我會寵着那人，愛護着那人，但我心中仍然會惦記你……你莫要說這對我妻子不公平的那種話，世上多少夫妻因為沒有感情沒有見過面就成親，一輩子都沒相處出愛情，丈夫能一輩子對妻子好，已是難得了，但夫妻之情，并不一定歸類到愛情中，我若是和別人有夫妻之情，心中惦念着你，我對別人好，心中也惦念着你。」

江璇雲眼眶就更紅，心下道，惦念有什麽用，你又不是對我好……

察覺到自己這種想法後，江璇雲猛然一驚，連忙低聲道：「不，其實你更應該忘了我。」

異風瑜淡淡道：「你能忘了我麽？你能忘了我的話，我才能忘了你，璇雲，你說，你能忘了我麽？」

江璇雲閉着嘴，怎麽也說不出那一個「能」字。

異風瑜雙眸深邃，低聲道：「既然不能忘了我，為什麽不從心？」

腦海中一下子想起煦武帝和他說的話。腦子一昏，差點說出許他的話。只是張了張口後，他卻又閉上了嘴。

從心？

說什麽從不從心……若是什麽事都能從心的話，他今日也不會如此糾結。

「我來生……如果成為女子，會嫁于你的……」江璇雲低聲道，頓了頓，顫抖着聲音，又道，「不……就算不是女子，只要不出生在皇家……或者，不像今世這般……我都會許你的……」

異風瑜冷冷道：「我不要你承諾虛無缥缈的來生，我要你今世。」

江璇雲道：「你明知此事難……」

異風瑜不怒反笑，道：「有多難？」

江璇雲道：「第一難，就難在，你已要娶齊姑娘了。」

異風瑜一怔，江璇雲松開抱着他脖子的手，黯然道：「異哥哥，以後我們就當兄弟吧……我……我會把你當哥哥對待的，親哥哥。」

異風瑜抿唇，好半晌不語，一雙眼眸幽幽地看着他，許久之後才道：「那我當真娶了齊姑娘，你不後悔？」

江璇雲沉默不語。

異風瑜輕笑一聲，沉聲道：「好好好……好好好……」

江璇雲擡眼看了他一下，又很快低頭。

異風瑜低聲道：「我就看看你到時候，後不後悔！」他說這話時眼色深深，江璇雲只聽他話中語氣，就戰栗了起來，無法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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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氣漸深，江南這邊熱鬧了起來，姑蘇城內一戶人家，傳言要與異風瑜成親了，想來這戶人家與異風瑜本也有點親戚關系，親上加親也是正常，新娘齊沅長得嬌美靈秀，活潑跳動，正是個年華正茂的好姑娘。

江璇雲聽聞定親宴的消息後，郁郁地待在皇宮裏，連江璇霆說裕王府被江璇天拿去藏了個相好的事都沒心情過問，輕飄飄地就原諒了。

他怎麽說也是大哥，往日裏他性情雖然柔軟，不過再怎麽說，弟弟們出了錯處，他還是會提醒幾句的。

「要我說，那日父皇的話，大哥你可聽進去了？」江璇鳳眉眼俱笑，竟然一副甜甜蜜蜜的樣子，「我聽進去以後，現在可是要抱得美人歸了……」

江璇雲一下子想起江璇鳳在外開小倌館的事情來，低聲道：「胡鬧！」

江璇鳳道：「哎？」

江璇雲道：「你做什麽不好，偏偏要做賣肉的營生……」

江璇鳳道：「大哥可莫要冤屈了我，我頂多是個老板，又不是我自己賣肉……」

江璇雲瞪他一眼，道：「糟蹋了那麽多好人家的孩子你還有理了？」頓了頓，「你抱得的那個美人，是寒異山莊簡莊主的弟弟嗎？」他在宮中也有所耳聞，江璇鳳甚至請動江好祐這一國之君，去證實被他負心而來報仇的公子蘇，并非真正江湖四宮之一鳳鳴宮主人——公子蘇為報仇，卻是奪了鳳鳴宮。

江璇鳳目中顯出柔情來，嘴邊也彎着，道：「正是。」

江璇雲道：「當初你在皇宮裏負心玩弄了的也是他吧，璇鳳，你若非真心，可莫要害他……」

江璇鳳輕笑一聲，道：「放心吧，真心還是假意，自己總是知道的，我雖然喜歡說謊，但這次可沒有說謊啊……」

江璇雲聞言一愣，真心還是假意，自己總是知道……

江璇鳳低聲道：「要我說，大哥你若是真的動心了，就算去搶親，也沒什麽，我大胥的民風不錯，你去搶親，坊間流言也不會對齊姑娘有多少傷害的，不必顧慮過多，齊姑娘的心上人，本來也就不是異風瑜……」這是自然，異風瑜風頭太盛，若是大皇子又去搶親，哪有人有那個閑情逸致去關注齊沅？何況，齊家本來就四處游蕩，這次在姑蘇，又不知道會留多久。

微微一笑，江璇鳳瞟了江璇雲，又道：「若是大哥擔心異将軍……唔，我看更是不必了，難道現在這江湖中，龍陽成婚的還少麽？」

江璇雲道：「你不明白，我和他終究是身份相差太多，又有兄弟之份，而且……而且他創下的功績，能在史書上記上一筆，若後世不贊同龍陽了——莫說是後世，就算現在，也有一些人對龍陽還是诟病的，而且我們還是兄弟，更有君臣之分，如今只不過大多數位高權重之人是此道中人才沒多少人提出異議，若後世……他被我連累得污了名聲，我總是……總是對不起他。」

江璇鳳露出個古怪的笑容，道：「大哥當真是被……教得比好祐還固執……只不過，他難道會在意污了名聲？」

江璇雲搖搖頭，「若只是後世被污了名聲，也許我還能……但是，他現在前程似錦，我卻是不想讓他在這個時候，被流言纏身。這世上總有點沒事找事的人，當初千機教主顧君謙和碧玉簫成婚時都有人敢當衆罵他們，雖說被解決了，但……異哥哥那般驕傲的人，如何能讓他們辱罵？」

江璇鳳哈哈一笑，道：「大哥啊大哥，我真是有點同情風瑜了，以你們的身份的确不可公然成婚，但是，沒有直接的方法，卻有間接的方法，難道大哥心中就只想到和風瑜直接斷了嗎？」

江璇雲面上露出個苦笑，道：「還有什麽辦法？他手握兵權，花峑族雖然敗退了，但說不定什麽時候又卷土重來，我也不能和他隐退……」

江璇鳳道：「你們就沒想着，就一直這麽瞞下去，兩人都永遠不成婚，但是一直在一起……或者直接偷偷成婚，不被外界知道？」

江璇雲吃了一驚，心頭也是劇烈跳動，卻是道：「可是……可是若我們兩個人長久不成親，別人不是會發現其中有鬼的嗎？而且我的府邸已經造好了，就算再親密的兄弟，我住他家十年二十年的話也不好吧……」

江璇鳳道：「是會發現其中有鬼，只不過，這幾率似乎低了些，何況……他既然對你是真心，必然不會在意這些。」

江璇雲低頭道：「我……我……」

江璇鳳道：「難道大哥對風瑜還不是真心？」

江璇雲連忙擡頭，道：「我自然是真心……千真萬确！但我總是，不想讓他斷子絕孫……」說出這句話來後，江璇雲卻是紅了臉，面色卻仍然不太好看，實際他之前想的很多原因都沒有這一點重要，愛幾乎能讓人放棄一切，他也并不是那種打着為對方名聲着想而做出讓兩人痛苦一生的事情的人，但總有東西，會讓人介意，比如說子嗣。

斷子絕孫一世，斷了根的事情……往小裏來說，家業無人繼承，開國元帥異将軍的後代就斷送在異風瑜這一脈？往大裏來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死後怎面對異家列祖列宗？他父皇煦武帝雖然允了他，但是……異風瑜卻是獨子。就算這時候他答應了異風瑜，和他在一起，等到以後，發覺膝下沒有孩子，沒有天倫之樂，沒有繼承人……什麽都沒有後，只怕到時候會陷入更深的糾結中去。

不孝的罪名如此沉重，江璇雲卻是不想讓異風瑜背負。

江璇鳳聽聞這一點，手中扇子慢慢靜了下來，其實江璇鳳不在意子孫後代，皇家人那麽多，反正到後世，血脈早已稀薄得近乎沒有了，可是，他心上人公子蘇卻也是獨苗，雖然和簡衣寒是表兄弟，但是公子家也就他一個男丁了……不知道他到時候能不能過公子蘇別的親戚邊那一關。

江璇雲道：「這問題可是最實在的，璇鳳，你可有辦法？」

江璇鳳輕聲道：「我也沒有辦法，這世上恐怕幾乎沒有人有辦法……」說着，輕皺了眉頭，微惱道，「他們成親還可以過繼幾個孩兒過來，我卻是連過繼孩兒都不行……異家好像也沒什麽血緣比較近的親戚了吧？大多數是出了三服的。」

江璇雲點點頭，低聲道：「所以，我只能放棄。」

江璇鳳看他一眼，心下暗嘆，不過終于不準備再勸。暗道也不知異風瑜要出什麽樣的招，才能把江璇雲糾結的這一點給解開。

「雲哥哥。」

有些意外地回頭，江璇雲見到了齊沅，都快要嫁人的人了，齊沅面龐上有着輕愁，見到江璇雲時，卻扯開一個笑容，露出臉頰上的兩個小酒窩，「雲哥哥安好，我前來晉見四殿下，不過他不在，好不容易才溜到這裏，你現在可以幫我畫一幅畫嗎？等了這許久還沒有，我快要成親啦……定親都不遠了，成親就更不遠了……」她說到成親二字，卻是紅了眼眶。雖然仍然笑着，但依稀看着卻比哭難看。

江璇雲吓了一跳，連忙手足無措地安慰，「其實我之前已經畫了，只是弄髒了畫……」想到那畫是被異風瑜撕了，頓了頓，努力自然地續道，「你別急，我立刻可以為你再畫一幅。」

他取來筆墨紙硯，十分快速地就将齊沅畫好了，心中想到旁人說齊沅本該是他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他知道齊沅哭定然不是因為他的畫的緣故，只是其它的，他卻不好開口安慰了。好在齊沅身邊雖沒有跟着的人，但那些暗處的守衛也不是作假，不會讓它一個姑娘走丢在這紫禁皇城。

「喏，你看看怎麽樣？」

齊沅接過畫來，細細地看了，破涕為笑道：「畫的好看呢，比我真人還好看！而且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了，比第一畫師畫的還好看。」

江璇雲窘迫道：「怎會？齊姑娘本人當然要比畫美得多……」而且，自己的丹青，也還沒神妙到那地步……

齊沅跺腳道：「我說畫比較好看就是畫比較好看！」

江璇雲道：「好，那我說畫好看。」

齊沅抿唇一笑，含淚的眼說不出的明亮光彩，「這幅畫，我會珍藏一輩子的。」

江璇雲心中微顫，嘴唇動了動，「齊姑娘……」

齊沅低聲道：「其實我小時候一直喜歡你，只不過現在長大了，就不喜歡了……不過，你永遠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

江璇雲怔怔地看着她說不出話來。

齊沅卻是嫣然一笑，嬌柔無限，「如果你喜歡上什麽人，一定要該出手時就出手啊，否則錯過了，不一定多少撕心裂肺，但時時刻刻記得，總是很難受的……」

江璇雲道：「齊姑娘……」

齊沅道：「放心，我沒那麽柔弱，何況都是小時候的感覺，你我又沒怎麽見過面，怎麽可能一下子就情深不悔？」她慢慢地說着，一連說了許多話，都是些女兒家的心事。有些事情甚至颠三倒四，包括了她母親讓她在繡樓刺繡，不讓她下樓的事。

江璇雲耐心地聽了，摸了摸她的頭，低聲道：「你若不想成婚的話……我可以幫你。」

齊沅搖搖頭，道：「女兒家的婚事哪能由自己做主？何況異哥哥已是十分好的人選了……我父母是絕對不會同意我不嫁的，除非異哥哥出言反悔……」說着，她輕聲道，「定親宴只有一些最親密的人才會來，兩家親戚而已，連臣子都不會邀請多少，其實，我也知道，這個定親宴，多半是開不成的。」

江璇雲道：「為何會開不成？」

齊沅微微一笑，笑彎了眼睛，道：「這個要等你來的時候我才告訴你，嘻嘻。」她忽然沖着江璇雲後頭道：「異哥哥。」

此時江璇雲和齊沅都在宮中，江璇雲吓了一跳，立刻往回看，然而回過頭去後哪裏有異風瑜的身影？再轉過頭來，齊沅卻是蹦蹦跳跳得跑出十來步，而後卻是小步碎着，如同宮中宮女一般地走路。連告別也沒說就這麽走了。

江璇雲愣愣地重複，道：「開不成……麽？」

差人來收拾了文房四寶，江璇雲在寝宮內安睡時翻來覆去心煩意亂，各種心煩意亂胡思亂想下後，他卻是跑到了江璇天那裏，和和氣氣地和江璇天談了一次，大多數聽起來好像是無關緊要的話，只不過，談話中卻明裏暗裏地暗示：我的裕王府你應該要還給我了吧。

江璇天卻是微笑道：「不急，不急，若是大哥三個月後仍然要我還，那我就還了，只是，現在我可能用的到，大哥你卻是用不到了。」

江璇雲本也只是沒事情做想要找點事來罷了，朝廷上的事情各有其職，王爺皇子們多數連上朝都不用，也就發現了緊急的事情，又或者朝中出了緊急的事情才會參與。只因為大胥的規則，減少皇子争鬥，不會輕易賦予他們決定太多事的權利，所以如若不是他們自己努力，是不會放太多權利到他們手上的。

江璇雲板着臉道：「你也和男子在一起了？」

江璇天一愣，道：「大哥從何處知道？」

江璇雲道：「若非男子，璇天恐怕也用不着金屋藏嬌。」

江璇天笑了一笑，溫和道：「他的确是個男子，而我也的确想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江璇雲低聲道：「子嗣問題，身份問題，這些你可有考慮過？」

江璇天輕聲道：「這些我是不在意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而他……若是真的在意，那我只有去尋三島六城的雌雄果了。」

江璇雲道：「雌雄果不過是個傳說，你……」

江璇天微笑道：「傳說不傳說，關鍵是人們信不信，大哥，空穴不來風，我總要試一試。」

江璇雲聽他這話，似乎已愣了，許久後才道：「好……不過，你若找到了，可以帶個給我。」

江璇天吃驚地看向這個一向守禮怯懦的大哥，看他雖然耳朵泛紅，但卻還是挺直了腰背，不由笑道：「不錯不錯不錯，看來大哥果真是嫁出去的。」

江璇雲皺眉道：「胡說什麽？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麽把你的人帶回你的府裏去，他總有一日會知道，那地方不是你的。」

江璇雲輕聲道：「大哥也要好好想想。畢竟那定親宴，未必開得成」

定親宴開不成？好幾個人都這麽說，江璇雲不由懷疑起定親宴中是否有什麽貓膩，然而他問的所有人都不回答，不但不回答，還都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