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廣闊的夜空下,月朗星稀。
多年的習慣讓孟知微在野外總是保持着很高的警惕,哪怕她呼吸綿長,仔細觀察下依然可以看見她手壓在被下的姿勢有點怪異,似乎只要有人靠近,她随時都可以抽出褥中的尖刀毫不猶豫的插入對方咽喉。
所以,車廂外響起一記敲打聲時,她的眼簾就動了,稍稍擡眼,就可以看到車窗處隐隐約約一個熟悉的腦袋。
她撐起身子,隔得車板輕聲問:“幹嘛?”
車廂外的莊起的話語聲幾乎漂浮在她的耳邊:“帶你去個地方。”
孟知微靜靜的聽了一陣張氏的呼吸聲,确定對方睡得深沉,這才披着外裳移到車門口,對莊起沒個好臉色的道:“三更半夜的,你準備拐賣良家婦女嗎?”
莊起扶着她下馬車:“我真的拐賣了你,你會殺了我嗎?”
孟知微站在地上踢了踢自己的鞋跟,倨傲的道:“看本姑娘心情。”
“走吧。”莊起不以為意,摟着她的腰肢直接将人置于馬背上,自己輕松一躍就跳到她的身後,缰繩一抖,兩人無聲無息的離開了車隊。
坐在高高的山丘上,周圍是一覽無遺的山林。遠遠的可以看見官道邊上跳躍的火堆,明明暗暗如同星光。
孟知微左右環視了一圈:“就這裏?”
莊起拍了拍馬屁股讓它自行去吃草,反問她:“冷嗎?”
秋末的夜風已經到了一絲涼意,孟知微從來不會虧待自己,把手一伸:“把你的披風脫給我。”
莊起将披風解了下來,道:“你還真不客氣。”
孟知微皺起鼻子:“那你就自己披着吧。”
莊起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将披風搭在她的背上,想要給她系帶卻被孟知微拍開了手掌,不由重複了前幾日她對自己下過的定義:“沒說錯,你就是一只母老虎。”
披風上還帶着男人的體溫,孟知微下意識的将臉頰在領口摩擦着,等身上徹底的暖和起來,這才問道:“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再等等。”莊起找到一塊很平整的石頭,清掃幹淨後讓孟知微坐了下來。
幽藍的夜空下,男人靜靜地站在女人的身邊,身形悄無聲息地擋住了風吹來的方向,像是守護,又像是等待。秋草已經開始枯黃,在明亮的月色下透出暖暖的光。不多時,一道亮色劃破天際,仿佛利器劃開了黑幕。
“看天上。”
“流星!”孟知微驚訝道。
一道拖着金掃帚的星辰點亮了人們眼底的暗光,跨越半個星空,由西往東而去,光彩奪目,不正是流星嗎。
有了第一顆流星就會有第二顆,逐漸第三顆第四顆出現在人們的眼前,似遠似近,從無到有,從璀璨炫目的一團劃成一條金線紛紛墜向了遙遠的地平面,如同昙花一現,絢麗得讓人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徒留下那暖色的金輝停駐在心間。
夜空下,一男一女俱都靜靜的仰望着天空,誰也沒有說話,誰也沒有動作。秋風徐徐,深褐的披風也在靜靜的飛揚。
官道上的火堆更加明亮起來,遠遠的可以聽到人們的驚呼聲。
在東離,流星出現象征着會有大災難,從第三顆流星出現起,就有人捂頭哀號,驚醒了無數人。任由那邊人聲鼎沸,莊起依然還是那鎮定的模樣,似乎對此有些不屑一顧,否則也不會帶人半夜三更的來欣賞難得的‘夜色’了。
孟知微摟緊了身上的披風,試探着問:“你說我們東離會不會有天災了?”
莊起從夜空中收回目光,不知為何,現在他很想手中點上一根南厲的旱煙。他知道的事情比孟知微更多,在東離流星預兆着有天災,在西衡卻是代表皇族更疊,在南厲代表有戰事,至于北雍,他們覺得那是天上的神在賜予他們新的預言者。
他不知道哪一種說法才正确,不過:“天災年年都有。不是旱災就是水災,要麽就是蝗蟲,更有冰災,泥石流等等,每一次天災伴随着無數百姓的流離失所。”
孟知微偏頭仰視着他:“聽說每到天災,皇帝就會召你入宮觐見?”
“皇帝也是人,他想要我心甘情願的掏銀子,好歹也得給我一些榮耀來裝點門楣。入宮觐見基本都是跪着聽他說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後接受一些亂七八糟的賞賜。在我眼中,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古玩字畫還不如糧食值錢。可朝廷就是舍不得賣了字畫換糧食,然後免費發放給受災的百姓。在朝廷的眼中,糧倉的糧食只能用來養病,不能用來養災民。”說起這些,莊起的話才多了些,對于皇帝的虛僞和假仁假義也直言不諱。
孟知微仿佛沒有聽出他言語中隐藏的憤世嫉俗,只打趣道:“看不出七哥你居然是個會做虧本生意的人。”
“我虧了什麽?想想看,如果你得了皇帝一副親筆字畫,要如何利用它?”莊起的情緒調整得很快,瞬間就放松了表情,連聲音也輕快的幾分。
“反正不會挂在自己的書房。”
“的确。我就挂在米鋪的大堂,但凡有人來收保護費,我就指了指那幅畫,讓他去找皇帝。皇帝讓我給多少保護費,我就給多少。”做生意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意外發生。莊起家大業大,想要從他身上刮下一層皮的人多的是,他這個方法簡單粗暴,倒是可以鎮住不少趨炎附勢的人。外人一聽是皇帝所賜的字畫,首先就要掂量一下莊起的背景,他們并不是怕得罪皇帝,而是怕得罪那些對皇帝唯命是從的權臣們。小鬼難纏,敢來纏着莊起的小鬼也怕無處不在的衙門裏的小鬼。
孟知微想得更加深:“你鋪子那麽多,就一副字畫。”
“可以拓本,我每個店鋪挂一副,反正真跡放在了我在皇城的府邸內,時不時的請那些心懷叵測的官員們去瞻仰一番,效果非凡。”
孟知微直接戳穿了他的詭計:“你這是狐假虎威啊!”
莊起順勢道:“日後給你的越人閣也挂一副?”
“那我的鋪子不就成了你的私産了?”孟知微明顯的不上當,她可不相信天會無端的掉餡餅。
莊起很正直的道:“這就看你怎麽想了。換個角度,你可以告訴別人,那副字畫從今而後是屬于你的私産。”莊起的東西屬于孟知微,這是不是代表莊起這個人也是孟知微的私有物了?這裏面的貓膩,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孟知微雙手緊緊地攏在了胸前,笑得意味深長:“莊大人,莊大俠,莊大公子,你這是在求親嗎?”
莊起假裝詫異:“我不是早就求親過了嗎?前些日子我問你有沒有被我傾倒,你是怎麽回答的?”
孟知微肯定的道:“我根本沒有給你答複!”
莊起一副老奸巨滑的模樣:“你不用解釋。解釋就是掩飾,我很寬宏大量,也明白姑娘家的顧忌。”他頓了頓,“或者,你覺得我配不上你?”
孟知微咬牙切齒:“是我配不上你才對!”聞名天下的忠義公,絕對是深閨女子的最希望嫁的男人。
“你別妄自菲薄。”莊起道,“當然,我覺得你壓根沒有自怨自艾過。你就像掩藏在銀山裏面的金子,不單自己覺得自己金光閃閃,連旁人都覺得你貴氣逼人。”
孟知微撫着額頭:“你能不能不用這麽俗氣的比方?”能說他到底是商人嗎,開口閉口不是金子就是銀子,“而且,你今夜所說的話讓我有種你被符大哥附身了的錯覺。”
莊起微微的彎下身子,用近乎呢喃的音調說:“怎麽會!在我而言,金子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了,怎會俗氣。”他躲在暗處微不可查的奸笑了一下,“對了,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家財到底有多少?”
孟知微毫不客氣地推開他的臉蛋,斬釘截鐵:“不想。”
莊起就在她的掌中含糊地笑道:“我一樣樣細數給你聽啊!首先是莊子,除開東離,我在西衡和南厲也有別莊,當然,鋪子更多……”
熱熱的呼吸噴灑在掌心裏,連人都暖呼呼了起來,月光下看不清孟知微的表情,只聽她說道:“我還沒同意要嫁給你,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
莊起從指縫裏偷窺她的神色:“你在害羞?”
孟知微幹脆地轉過身,不去看他,明明覺得煩不勝煩又忍不住泛出一絲絲帶着悵然的甜蜜:“怎麽可能!”
現在,孟知微完全相信對方是個地地道道的奸商,因為他總是能夠輕而易舉的看破你的弱點,從而居心叵測的敲打着它,锲而不舍的要攻破它,讓它的主人對他毫無反抗之力,只能掙紮,然後越陷越深。
在母親說出那句話的短短幾日,孟知微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莊起也不是莊起。他們兩人陷入了一個怪圈,好像他們同時掉入了一個名為姻緣的蜘蛛網,不知不覺的在靠近,然後試探,興許他們終會順其自然的走在一起,最後融為一體。
孟知微從未想過自己會傾心一個人,上一世的經歷讓她無法相信任何人。偏偏,在重來之初,她就被無意中闖入的男人一次次的搭救,一次次的照拂,不知不覺中,她也開始下意識的依靠,信賴。
她覺得自己快要重新回到了失蹤之前,心底沒有怨恨,沒有猜忌,沒有無邊無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