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洗手間的窗戶桃李推拉不動, 所以不管什麽天氣,都緊閉着,但今天火氣大, 偏跟它較上勁了,用盡吃奶力氣, 拉開架勢, 往後用力, 猛地一拉,窗戶是拉動了,自己一根手指卻被夾到兩扇窗戶之間, 一下子疼到鑽心, 繼而麻木發燙,等從縫隙裏小心翼翼縮回來,一看, 指甲蓋瞬間發紫了。
桃李丢下窗戶,跑回房間打電話給安妮, 心裏一陣發堵, 說不出的委屈和氣憤,還沒開口, 就先崩潰,不管不顧地嚎啕大哭了出來:“安妮, 你說,我的命怎麽可以這麽苦!”
安妮被她高分貝哭聲給震到, 忙把話筒拿開少許。
“我從小運氣不好, 出生就遭姆媽嫌棄,在她手底下,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 連讀個書都歷經波折,甚至差一點誤入歧途!可是後來,我還是靠死讀書考上了大學,因為我很早就明白,只有考上大學,才能賺很多錢,擺脫原來的家庭環境,超越我爸媽那個階層,過上比他們好的生活。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已經超越了他們,可是到今天才發現,發現我自己過着和他們完全一模一樣的生活,住着和他們一樣的房子,擁有和他們一個層次的鄰居!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原地踏步,我這個人,完完全全是他們的翻版,是紡織女工的2.0!”
“你今天到底怎麽了?受到什麽刺激了?冷靜冷靜,慢慢說。”
桃李越說越難過,對着電話歇斯底裏大哭:“我這種人,注定一輩子活得狗茍蠅營,憋屈又窩囊!”
安妮為自己點上一支煙,吞雲吐霧,緩緩開口說:“不能自暴自棄,要找原因,要進步。”
“我是我爸媽的女兒,我在那樣的家庭長大,我的眼界和格局就在這裏,不論是在外面唯唯諾諾夾着尾巴做人的奴性,還是骨子裏謹小慎微和扣索小氣,我都和我媽如出一轍!這就是我過不好的原因!安妮,我進步不了了,我這一輩子只能這樣活着了!”
“上海這麽大,換個地方和環境就行,至于哭成這樣?”安妮都給聽笑了,彈了彈煙灰,“記住,路要往前走,眼要往前看,只要想開點,一切都會風輕雲淡……”
“換地方和環境?”桃李一個愣怔,腦子慢慢轉了過來,于是停止哭泣,“是啊,我怎麽就沒有想到這點?上海這麽大,有錢哪裏不好住?我明明有的選擇,為什麽還要把房子買在這種拆遷老小區裏,和滿大街吐痰的鄰居為伍?我自己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所有的事情,我都要吃一次虧才能醒悟呢?”
那頭安妮說:“你先下去走一走,吹吹風,等心平氣和了,我再給你做一做思想工作。”
桃李說好的,為滲出血跡的腫脹手指貼上邦迪,擦幹眼淚,拿上鑰匙,反手帶上門,一路飛跑下樓梯,到樓道口,見旁邊草地上黑乎乎的蹲着兩個女人的身影,定睛一瞅,是隔壁樓裏的兩婆媳拿了砧板在綠化帶的草叢裏剁雞塊。
婆媳倆草叢裏掄大刀剁雞塊的場面十分驚人,路燈的光芒下,都能看出雞的血肉紛飛。每天這個時間點,綠化帶裏兩株批把樹上,一群鳥要叽叽喳喳叫的,但是今天兩婆媳剁雞,吓得鳥們擠在一根樹幹上瑟瑟發抖,都不敢叫了。
“噢,噢!安妮!有人在草地上剁雞,我給你看照片,你看,你看!這地方真的是沒辦法住人啦!”桃李不出去了,轉頭往樓上跑,一邊用傷手擦眼淚鼻涕,烏裏嘛哩重新開哭。
“想開點,看淡點,她剁任她剁,別鑽牛角尖。”
“這鬼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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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說:“記住,對待一切事物,不論是吐痰的鄰居,還是剁雞的婦女,我們要包容,要理解,要和諧……”
“不耽誤你開會學習了!”手指疼到令人冒火,桃李猛擦一把眼淚,沒好氣說,“挂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
“喂喂,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住酒店!”
安妮終于忍不住,“噗”的一樂:“行吧行吧,先回去把臉洗一把,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帶你去個地方。”
桃李電話挂掉,一分鐘沒耽擱,把東西收拾打包出來,連夜搬到兩條馬路之隔的錦江之星去了。安頓下來,馬上給中原地産的爺叔發了條短信,通知他吉屋出租,叫他明天幫忙找租客。
第二天,桃李照常去上班,一進公司,就被C桑請進了會議室,門一關,對面一座,大家客氣一句“辛苦了”,然後進入正題:“你要換座位的事情,我昨天在家考慮了一下,其實換座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
肯定又是他太太覺得不合适,所以才有這個“但是”,桃李在心裏冷笑,眼睛望着他,看他能說出什麽理由來。
C桑說:“我昨天在家裏和……”清了清嗓子,重新開口,“我認為我們每個同事之間應該保持緊密聯系,一旦拉開距離,不方便溝通,對工作會産生障礙,所以不好意思,感覺這個事情有點難辦……”
桃李不快,忍住,嘗試跟他講道理:“可是我也有講了,最近我的鼻炎有點嚴重,會對別人造成困擾的。”
C桑笑眯眯的:“桃李啊,你為什麽一定要換座位呢?有什麽難處,有什麽話,你大可以暢所欲言,跟我實話實說。”
辦公室裏的情形,這個C桑都看在眼裏,一向裝死,不出頭而已。聽桃李要換座位了,心裏明鏡似的,就準備看中國人內讧內鬥的好戲了。
C桑這個人,不但樊小姐看不上,資深捧哏專家桃李也不太搭理他。
幾個日本人在上海都租借着月租萬元以上的服務式公寓,出門營業見客戶,每人都訂一輛一嗨小車,不論業績有無,一天雷動不動幾千塊車費花出去,C桑還擔心他們工作生活不夠舒适,時常去關心關心:有沒有需要我們後勤部門加強改善的地方啊?有什麽意見盡管提,您的意見是我們後勤進步的動力。雲雲。
反正只要是日本領導和同事要求的,C桑必定率領手下給辦到,不僅辦到,還自我要求辦得好,辦得妙。一副奴才腔調,比之從前桃李所知道的皇居走友會,又上了幾個臺階。
而公司裏面,後勤部門買一盒九塊九的冰箱除臭劑,都會被他打回來,因為他認為這個錢花出去是浪費,辦公室采購三五元錢的回形針告示貼,他會要求貨比三家,務必選出全球最優價。
四月份要調整工資,總經理已經同意了8%的漲幅,他卻稱今年金融危機,通貨緊縮,工資要與經濟狀況挂鈎,硬是給壓到了5%,每人給漲三五百塊意思意思。
結果沒幾天,在公司聚餐上,幾杯黃湯下肚,同幾個中方員工讨論到房價時,一時忘情,講:“現在上海的房價比日本都要高出很多,我心裏一直都疑惑,在這麽一個高消費的城市裏面,你們中國人普遍幾千塊的收入怎麽維持生活……”
面對本國人和中國人,完完全全兩幅嘴臉就是了,論淺薄與鄙吝,據桃李觀察,至今無有出其右者。
桃李看對面C桑眼中充滿期待、無比快活的八卦小光芒,就曉得,這家公司是搞不好了。自己這次的的确确看走眼了,是時候換工作了。
下班後,安妮開車來公司接她,把她載到古北,領她到一個頗高檔的小區內看了一套房子,和她們一起看的,還有另外兩撥外國人。
安妮同桃李介紹說這是她父母早年買來投資用的房子,開發商裝修,地段也好,所以委托給了涉外中介,一直借給外國人住的。自從她來上海後,就交給她來管了。又講:“我爸媽本意是留着這套房子,将來我結婚就作為陪嫁,今後也可以一直拿租金,但你要是買的話,我就不租了,可以以友情價賣給你。”
桃李一查小區成交均價,當即吓了一跳:“一萬七?有沒有搞錯!是我家的兩倍還要多!我彭浦房子才六千多,單價都不到你家的零頭!”
安妮說:“拜托,你不要拿你老家赤膊區帶‘村’字的拆遷老房子來和我古北的房子比呀。我上次去外地,開車經過你們家附近,那個環境簡直了。馬路上狗不拴繩,人也亂竄,地面更是痰跡斑斑,狗屎一灘接一灘,闖紅燈的助動車大爺和紅頭發的睡衣大媽們那個精神面貌,不談了,反正比外地十八線小縣城強不了多少。你要換環境的話,這裏最适合不過。我家這小區是外國開發商,以前連物業都是香港的,比你那邊可要強多了。你看小區花園裏溜達那些鳥是什麽?認得出嗎?”
桃李定睛一瞅,馬上驚呼:“白天鵝!”
桃李看到小區裏養的白天鵝,豔羨萬分,震撼無比,問安妮好好的房子為何要賣。
安妮并不瞞她,跟她實話實說,這房子是外國開放商建造和裝修,當年屬于高檔紅盤。但年初她來上海,準備把房子收回自住時,卻發現香港物業換成國內的了。曾經的豪宅沒落了。新物業服務一般般,她不是很喜歡,所以就在單位旁邊另購了一套,這裏繼續出租。但是租客煩來兮的,要求多的要死,還有一次,一個不要臉的韓國租客竟然在半夜電話打到她手機上,叫她去解決馬桶堵塞的問題,簡直煩死,她自己都需要請阿姨照顧,哪有那個閑心去管租客的事情,所以幹脆賣掉算數。
桃李不禁想起從前還在日本時,安妮談的街角咖啡店的那個年輕潇灑小店長的事情來了。
安妮在日本三年,男朋友談了好多個,保持每隔幾個月就換一個的節奏,因此被小夥伴們戲稱,她談朋友都是月抛型。第一任早見太花心,談了短短三五個月,安妮忍無可忍,在幾個小夥伴的勸說下,把他給甩了。第二和第三任分別是神戶和熱海工廠的操作工,都是眉清目秀的小帥哥,她把人家花到手,談幾天,換地方,順勢也就分手了。直到第四任,方才遇見真愛。
第四任,街角咖啡店小店長。小店長帥,嫩,還有點小才情,寫情詩唱情歌,啥啥都會,所以最得安妮歡心,一度考慮把他帶回中國,給他整幾家咖啡店開開。結果熱戀沒多久,就發現這人花心程度和早見有的一拼,不僅劈腿手下可愛女店員,還有一個訂了婚的未婚妻,未婚妻的職業是酒吧陪酒女。
安妮簡直氣瘋,甩了他幾個大耳刮子,把他打得滿地找牙,質問他為何如此下流,他痛哭流涕,哭着為自己辯稱:“因為她收入高,結了婚,能負擔得起我的開銷啊!”
桃李想,安妮肯定沒有和那傻逼攤牌,跟他透露過哪怕一句自己的家境。以安妮家北上廣随意安排體制內工作乃至買房投資的條件,随随便便甩出去一點零花錢,都夠那傻逼咖啡賣個好多年,假使當初抱牢了安妮一條大腿,不比吃十個酒吧陪酒女的軟飯都要強?
桃李遐思,在心中感慨萬千,耳中聽安妮繼續介紹:“我這棟樓在小區裏是中心位置,靠近花園,房型正氣,面積不大也不小,正合适,而且還帶有車位,如果挂牌,肯定在平均價一萬七之上,但是咱倆什麽交情?你要的話,我給你小區挂牌最低價,另外再在總價上打個折扣,咱倆手拉手交易,中介費都能省下來老大一筆錢。”
安妮自己日本三年多,錢沒有存下來一點,全都花光用過,便以己度人,不無體貼對桃李說:“如果你錢不夠,我有,可以借你一點。你彭浦那邊的房子先放着,暫時不要去賣,兩套房可攻可守,平時收收租也是現金流,遇到大的事情要用大筆錢的時候,到時再賣掉救急也不遲。”
桃李深以為是,頻頻點頭。安妮戀愛腦,又大大咧咧,身上有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氣,大部分時候都不着四六,但人家從小滿世界跑,層次擺在那裏,若認真起來,桃李感覺,不論是見識還是眼界,人都遠在自己之上。
問題是這套房子,裝修走的是早年流行的歐式古典風,色彩濃烈絢麗,不是她喜歡的風格,而且距離地鐵站還有一定距離,上班不是太方便。更要命的是,這套房子九十多平,總價超一百萬,遠超她經濟與心理承受能力。
而且,她已經買錯了一次房子,真要再買的話,無論如何也得精挑細選,選個自己真正喜歡的。
不過她轉念又想,如果以友情價買下來的話,不住,還可以賣出去,轉手就能賺個十萬八萬,僅憑這一點,她也不能不動心。她膽小,但更喜歡便宜和優惠。在心裏盤算了半天,骨子裏遺傳自姆媽的摳索小氣基因蠢蠢欲動,為這筆大便宜而激動和喜悅不已,而來自爸爸性格中的沖動因子則令她情不自禁就點了頭,一口應下:“行,我買!”
作者有話要說: 書中人物言論非作者言論。
俺其實很愛俺的剁雞芳鄰和燒紙芳鄰,沒了她們,生活該有多單調?
樊小姐也是同理,俺對她的感情很複雜,又是喜歡,又是讨厭。喜歡是她豐富了俺枯燥的生活,點亮了俺暗淡的人生。讨厭的點也有很多,都忘了(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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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大綱:桃李奮鬥到29歲,買房五六套,做收租婆,同時出去工作賺錢,30歲,二人結婚,lee在家裏帶孩子。
(這大綱寫的多麽樸實無華!)
所以,桃李是在29歲與lee第三次相遇,分分合合(因為lee的不服管教,不識擡舉),但是30歲還是選擇結婚在一起。lee最終被甩耳光女強人征服,魔都30歲結婚是老老正常的水平。莫急。